第60章 天意,還是在大周的
紫宸殿中落針可聞。
衆人臉上神色各異,但無一例外的,是驚訝。
如楊再思,驚訝惶恐後,他迅速的垂下了頭,面露沉思狀。
如梅相,他瞪大了眼睛,蒼老的面龐上出現了遲疑。
如武顯兒,她震驚的同時,側目悄然打量着女帝,又轉着目光看向下首依次站立的武由敬與武安康。
女帝不開口,這種大事面前,自然無人敢妄言。
良久,約莫是過了快三十息,女帝聲音雖遲疑,卻隱有憤怒,甚至帶着些質問,
“豎子安敢詐朕!?
若言不實,當伏斧鉞。”
這時,武顯兒才做了她該做的,做女帝的嘴替,問出那些‘如今不該從皇帝口中’說出來的愚蠢話來。
“邊報固急,焉知非僞唐詐術?”
武顯兒之問,也是紫宸殿中大臣們想問的。
三日破雁門關?
這已經超出他們對戰事的理解。
信使也是一愣。
他沒想到,朝堂上的大人們,竟然和他最初是一個反應。
“陛下明察!此報確爲周土之急!”
能不急麼。
他之所以能從雁門關一路疾馳來,靠得還是最初人家唐軍放行、給良駒、乾糧、給路線。
不然就算是驛站的弟兄再有經驗,知道揹着他疾馳,日夜兼程以此縮短時間,
他手中就算有魚符,沒這個命來大明宮送軍情不說,更是跑不過來啊!
於是,在女帝的示意下,武顯兒問,
“僞軍何以克雁門關?”
信使搖了搖頭答,
“臣不知。”
武顯兒追問,
“僞軍之衆幾何?”
信使一愣回答,
“臣不知。”
“僞軍所用何奇械?”
信使深吸一口氣,硬着頭皮繼續重複回答,
“臣不知。”
女帝被這一問三不知的問答觸怒了。
拍案怒斥,
“放肆!”
“爾三問而不知,所傳軍情虛實何如?效忠周室耶?抑爲逆賊耶?詐傳軍情,淆亂視聽邪!
即刻械繫詔獄,付酷吏鞫之!”
信使早就接受自己會被杖刑或者處斬的結局,報喪的多不討喜,而軍中的‘喪’……
他以爲大人們會問他其他的細節,比如說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具體你眼中發生了什麼……
他怎麼知道雁門關如何破的。
地動山搖,好似地龍翻身。
烈火燃燒,好似共工噴火。
大唐軍隊在雁門關外叫囂了兩天,將領不在意,弟兄們人心惶惶,既覺得大唐使者好像說得對,卻又覺得哪裏怪怪的。
有些兄弟投了唐,有些兄弟覺得爲了自己的家人還是想要份軍功……
雁門關亂的很,特派來的酷吏更是逮着人就殺。
誰知……第三日的子時一到……
變天了。
信使腦子暈乎乎的,他到現在都還有着當日在腦子中散不去的嗡嗡炸裂聲。
他被抓去見了唐軍的將領,就趕忙往長安送信了。
驛站的兄弟們說,他是雁門關的信使,只有他才能說清楚雁門關到底發生了什麼,一知半解的也無所謂,只要描述出場面,一定能爲朝堂大人們提供有用的消息。
可……下獄……酷吏……嚴刑審問……
這一刻,他忽然就想到了那帶塞給他乾糧、馬匹不知道叫什麼的大唐使者對他說的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聽聞僞帝在大明宮紫宸殿中,設有多重懸掛帷幔,其銅製帳鉤常爲鳳凰。
鉤尖鋒利且突出於牆面,若是有人不小心以咽喉觸之,嘖嘖,怕是要即刻喪了性命。
信使此去傳軍情,一切小心爲上啊。’
在女帝的呵斥聲下,把守在外的士兵已然聽令行動。
電光火石間,信使的身體先於腦子爆衝向了離他僅有十步、最近的帳鉤。
信使卯足了勁兒前衝,腦子裏走馬燈的同時,對酷吏的恐懼,讓他對生毫無留戀、甚至生怕自己觸之後竟還能再清醒過來。
信使的血液噴濺,密集點狀的血液灑在帳鉤後方屏風、立柱上,本爲明黃、淡紫的絲質帷幔上被身後色暈染滲透。
信使整個人半跪着,懸掛於嵌入木製樑架的帳矮鉤上。
諸位紫袍大人猛地驚呼、後退,饒是在座各位都壞事做盡,都有些心有餘悸。
這信使自己想死就罷了,若是方纔想抱着他們去撞呢?
梅相依舊站在原地,沒給那信使一個多餘的眼神,只是屏住呼吸,拿袖中的帕子點着臉上的血漬。
年紀大了,這樣的驚嚇,他確實受不得。
可他到底還是見慣了大場面,到底還是能面不改色的。
只是此事蹊蹺,也覺得駭人惶恐。
信使已死,真真假假說不清楚。
可若是真的……他是要考慮些什麼了。
雖然說他在朝堂之中一直與李黨爭鬥,並最後在做掉李老的局中出了些許力,可若是他對那位大唐皇子也有從龍之功呢?
只是搞不明白真假、虛實,他不能露出半點對女帝的不忠。
不然,偷雞不成蝕把米,他本不一定會滿盤皆輸,也會被自己的屁股輕害死了。
站在正前方,將整個過程看的清清楚楚的武顯兒,除去呼吸轉得有些急促以外,她的腦子飛速的轉着。
在紫宸殿裏被押下去的人很多。
他們有的想要觸柱,有的想要掙扎逃跑。
可這信使……自聽聞‘酷吏’二字的瞬間,沒有任何的猶豫就衝向了平時從未有人在意過、僅在女帝登基以後才被修葺雕刻出的帷幔掛鉤。
通常,帷幔只自高處垂下,或垂金銀、珍珠。
只有紫宸殿,因女帝要頻繁與大臣近距離議政,而多增設了銅鉤,從上中下分別固定這些特製的帷幔。
層層疊疊,既能使大臣瞧的見女帝的姿態表情,又充分展現了君臣、男女的距離感,方顯示尊貴。
思考的同時,武顯兒有條不紊的差遣着內侍、宮女速速掃灑地面、焚香祛味、搬走屍體……
而諸位大人,也爲了彰顯自己臨危不亂的特性,自然站在原地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更甚,方纔好似被打了臉的楊再思,還是先站出來,說道,
“臣竊觀此信使,行跡詭譎,伏乞聖皇宥臣前罪,俾得執戟前驅,以戰功滌瑕。”
按理來說,要不是這信使死的太過壯烈悽慘,女帝吩咐把信使押下去的下一句話,可就是把他也拖出去了。
他方纔在紫宸殿說什麼來着?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而現實是什麼?
是,報——雁門關破!
開什麼玩笑!
若非李老已死,楊再思絕對懷疑有人裏應外合,想要通過內鬥的方式,來瓦解武周勢力的同時,把他處理掉。
畢竟他能有今日,沒少踩着李家人的脊樑骨。
他必須率先出手,爲自己謀取一條生路。
所以他說願意戴罪立功,甚至以‘執戟’明示,他甚至願意冒死去戰場。
不過說是這麼說,可實際上派遣文臣去戰場,不過就是持節督戰。
楊再思不會遭受任何的風險,反而向女帝彰顯了他的忠心與堅毅,但這話說的確實漂亮也確實有了態度。
所以女帝看着楊再思,饒是繃着臉,也沒有說本醞釀好了的‘拖出去砍了’,反而是給了他一次解釋的機會,問,
“卿其陳之,罪安在而待朕宥?才奚恃以取信於朕?”
楊再思自然想好了狡辯之語。
可武顯兒卻極其罕見的打斷了女帝與朝臣的對話,對着女帝請示道,
“臣謹奏聖皇。
伏望聖皇敕楊侍中會諸僚,集議雁門疑牒並僞唐之釁。
苟析理明驗,則許以功贖,其或辭窮詐露,請付西市顯戮。”
在武顯兒看來,如今再添殺戮,或是再在這裏推諉責任、粉飾太平,屬實是不明智之舉。
楊再思爲了討好女帝,他什麼事情都做得出,而若是這樣的寵臣死了,那朝中必然要人心惶惶一段。
雁門關破,朝廷寵臣慘死……如何安定人心與軍心,甚至本就蠢蠢欲動的世家?
她們武家,就以女帝、她爹武由敬爲嫡系,武氏最親的就四人。
可女帝沒有抉擇好如何安置自己的皇位,至少目前來看,他們一家不是女帝的選擇,她甚至動過過繼一個旁支的武氏女爲自己的親生女,都沒有考慮過他們一家。
察覺到了女帝想法的武由敬想要取而代之、將皇位與社稷江山交到愚昧的武安康手中。
而她……不甘做棋子。
她自懂事起便作女帝侍從,看着女帝從皇后到皇太后、再到皇帝,一步一步,如今已經十四年。
瞧着自己從端茶送水,到擬草奏摺,到跟隨女帝批閱大小朝中事,到自成一黨派……
她的野心一滴一滴的被權力澆灌,早就長成了參天大樹。
武安康愚昧,若是武由敬公開表示要爭奪皇位,武安康那個蠢貨告發親爹‘大義滅親’的事情都做得出,還談繼承?(原著中的武安康怒斥武由敬造反是不忠誠,認爲女帝是正統,不幫親爹,放棄自己手中的兵權)
武安康的腦子,武顯兒琢磨不明白。
她雖然與大哥虛與委蛇保持着虛假的兄妹關係,但那也不過是因爲……武由敬希望自己能夠藉着權力幫襯輔佐武安康,以平日後江山社稷,她礙於孝道禮法等級鬥不過自己的爹罷了。
她恨武由敬,爲什麼不考慮早早就已經在朝中嶄露頭角的自己。
她哪裏比武安康差了。
爲什麼不擁護她登基?
女帝之後再一位女帝登基,此乃武家開明之舉,多麼好的名聲。
多少門閥會待價而沽,此舉會他們自己家嫡女的價值水漲船高了,不再僅是聯姻可用,而是可送入朝中爲己所用。
且若是她武顯兒繼承皇位,有了子嗣,不照樣是他們武家血脈,承武氏的法統。
這些憤恨,武顯兒沒日沒夜的閒下來時都會在想。
武家四個嫡系,分四方東西南北獨立的派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打算。
所以……武顯兒早就開始想,若女帝根本沒有此意、若是武由敬也沒有傳位給她的意願,她該怎麼得到這僅半步之遙的皇位。
但她對皇位綽手可得的前提是,這天下得是武家的。
都這個時候了,女帝竟然還在遷怒,還要再動搖社稷。
姑姑!
您真的是老了!
天下之主,能者居之,您可往,我何不可往?
若雁門關一事爲真,她們豈不是要一而再的錯失關鍵時機?
武顯兒不懂戰事,但她懂想要坐上皇位的人,若是挑起戰爭以後會想什麼。
如若她是那個本瞧着懦弱沒出息,實際上竟然能在草原上自立爲大唐皇帝的皇子……
那她敢公然發佈到中原並藉着商賈、死士大肆傳播的《論閃電戰》一定是真的,
三日破雁門關也一定是真的,
信使所言句句是真的,甚至信使的死……也應該是故意而爲之的。
先以《論閃電戰》擾亂視聽,其中信息半真半假,就是爲了讓人嗤笑、輕視,以武周的傲慢大義完成自己的佈局。
驚蟄之日,計謀成,於是通過類比裏應外合或更深奧的奇兵戰術,取得駭人的成果,使武周不敢輕舉妄動。
三日破雁門關……誰敢信啊!誰不覺得是妄言!
當武周聚集所有謀士之略,在揣摩敵方到底要做什麼、到底是真是假、甚至引起內訌的時候……
做局的皇子,一定會抓住這寶貴的時間差,趁着關將羣龍無首、不知該做何事好的時候,拿下至關重要的兵家必爭之地,以此奠定兵變的必勝之局。
可是沒有人教過武顯兒兵策。
女帝自己都不甚精通,更何談讓武顯兒偷師。
武顯兒只知雁門關乃天下第一關,是防朔丹蠻夷至關重要的地方,也是朔丹屢次偷襲之地。
除此之外……吐蕃地處偏遠……
再……
她不懂,但是朝中一定有人懂。
不能再耽誤時間了。
驚蟄三日破雁門關,那大唐皇子言出法隨、說到做到,如今可已經是驚蟄之後第六日了!
算算從雁門關最快駛入長安的距離,這皇子怕不是以‘子時’定的‘三日破關’,如此偷了一日的時間。
實際上說什麼三日破關,根本就是不足兩日,何其恐怖!
所以武顯兒遞了梯子給楊再思,寄希望於朝中有哪些大臣,能揣摩得明白,這心機如此恐怖的皇子到底做了什麼!而不是把時間浪費在這無異議的推諉上。
武顯兒本來是不急的。
可威脅到了她這輩子的目標皇位以後,她是比女帝還要爲這片中原大地究竟花落誰家而憂心。
她甚至想想知道,若大勢已去,她是否還有機會結黨南下,自立後周……
武顯兒想的有些多,但她畢竟沒說出口。
而楊再思不蠢,他雖然不知道武顯兒爲何要拉自己一把,但明顯此時能大臣們商討兵策,其結果是一定會好於巧舌如簧的狡辯的。
畢竟……
他心態也有點崩。
三日破雁門關。
怎麼就在他負責高談闊論的今日。
而且瞧着信使的模樣,恐怕是局中人,但傳遞的消息卻不會作假,信使沒有長那份奸詐腦子的面相。
只是若《論閃電戰》句句屬實,他們的破局指點在哪?
楊再思有些思路。
放棄北方,死守太原,只因太原失守,長安必患。
若太原因失去了天時,無法固守……
那無論他們大周在這條渭水戰線上支撐多久,都只是負隅頑抗、徒增損耗,不如保存實力南遷,圖謀來日北伐。
武週一日不亡,大唐一日不得安寧。。
此消彼長、世家門閥與兩朝拉鋸,破釜沉舟才進得了中原的皇子,不一定耗得過他們。
只要控制得住江南道,這一富庶魚米之鄉的糧倉……
天意,還是在大周的。
:https://www.biziqu.cc。:https://m.biziqu.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