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他暗裏查了幾日,找到兩個所謂的證人,想從他們口中套出實話。可惜這兩人心志堅定,大有寧死不屈的意思,他無論怎麼逼問,都得不出個結果。
賀濃濃還在家裏關着,也不知有沒有按時喫飯睡覺,她平日看似混不吝,實則膽子最小,如今這樣的陣仗,只怕會嚇壞她。
他面上鎮定,心裏已經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看着面前還在嘴硬的二人,無奈之下決定先去看看賀濃濃。
於是他趁着夜深,翻牆進了賀家,卻看到賀濃濃撲在祁遠懷中痛哭。他們站在一起,看起來那麼般配,他的到來格格不入。
他在暗處站了許久,到底還是轉身離開,重新回到幽禁證人地方。
這一次,他舉起了手中的匕首。
他是個文人,從未見過血,此刻用一把匕首逼供,手都是顫抖的。可漸漸的,對方眼裏的恐懼越來越盛,他的腦子也彷彿被什麼佔領,即便最後得到了想要的東西,也一刀劃破了二人的喉嚨。
大量的血倏然噴濺一身,熱騰騰的,帶着一股說不出的腥臭味,血滴濺到脣縫,腥氣頓時在口腔蔓延。他勉強打起精神,將證據遞交皇后,又親眼看着良帝爲賀家平反,最後終於支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地。
等他醒過來時,已經是三日後,賀濃濃要離開的日子。
這次是賀老將軍親自來接她,一旦離開,還不知何時纔回來,他撐起身體便要出門,卻還是眼前發黑地倒在地上。
再次醒來,天已經黑了,阿葉趴在牀邊正打瞌睡,看到他醒立刻坐起來:“大哥,你怎麼樣了?還難不難受?”
他嘴脣乾裂,一開口便帶着痛意:“她呢?”
“誰?”阿葉忙問。
他喉結動了一下:“賀濃濃。”
阿葉愣了愣,再看向他時眼底透着悲憫:“大哥,濃濃阿姊早上已經隨賀老將軍去漠城了。”
他在問出口的時候,其實早已料到,但親耳聽到阿葉的回答,愛上閉上了眼睛。
大約是看出他的睫毛輕顫,阿葉握住他的手,哽咽道:“大哥莫傷心,她總有一日會回來的。”
她不會回來的。賀家就只剩她一個孩子,賀老將軍愛她如命,如今她在京都受了這麼大的委屈,她又如何會回來?
她不會再回來了。他清楚地知道,她不可能會回來,他那些隱蔽的心事,除了他和阿葉,不會有第三人得知。
高燒退了,身體好轉,天氣也漸漸冷了。他以爲曾經和證人日夜相對的那三天,會像他對賀濃濃那點心思一樣,漸漸地消失於歲月裏。
可當醒來後第一次聞見肉味,他便驀地想起血滴濺入脣縫的味道,他就知道,有些事是不可能忘記的。
良帝找到他,說想建一個直屬他的機構,負責監察百官、肅清朝政,他第一反應便是拒絕,逼供的那幾日和如今身體落下的毛病,已經證明他做不了這種事,可當良帝說出那句‘你也要儘快強大,才能保護想保護的人’,他卻突然改變了主意。
若他足夠強大,位高權重,是不是賀家的事一開始就可以避免,她也不必被獨自一人關在家中數日,更不會……離開京都。
於是他答應了,一躍成爲皇城司指揮使,皇帝手中最鋒利的刀。他開始習慣逼供,習慣殺人,也會前呼後擁招搖過市,他成了滿朝文武最厭惡、也最恐懼的人。
也是在這時候,他得知祁遠在給賀濃濃寫信,雖然她從來沒有回覆過。
“孤派人打聽了,賀老將軍還是給孤點面子的,每一封信都收下了,不出意外的話,濃濃應該也看過了,只是不知爲何,從未給孤寫過回信,”落日下,祁遠笑得清淺,“你說,她是不是不想理孤?”
他喉結動了動,說了句:“應該吧。”
但
其實並非如此,想也知道賀濃濃那段時間必然很痛苦,否則賀老將軍也不會把人帶走,換做他是賀老將軍,既然帶走了,也不會讓她再與這座讓她傷心的城有任何聯繫。
會收祁遠的信,應該也是看在他是皇子的身份上,不想將事情鬧得太僵。
他心裏都清楚,卻還是跟祁遠撒了謊,祁遠果然失望,又寫了幾封信後就放棄了。他偷偷拿走祁遠的一方印,開始學祁遠的字跡,等到第一封信寄出去時,他彷彿懦弱的卑鄙小人,自知手染鮮血配不上她,卻要去偷別人的人生。
信寫了一年多,直到出公務要經過漠城,他才結束這場沒有迴音的傳書,準備親自去見一見她。
一想到可以見到她,他從出京都城那一刻就是欣喜的,可真等日夜兼程趕到漠城,他卻又心生怯意。
如今的他,已經不是她記憶中的他,他能殺伐果斷地砍下一顆頭顱,卻不敢持着刀出現在她眼前。
於是他遠遠地看了她一眼,她正與新認識的朋友嬉戲打鬧,臉頰看着肉呼呼的,應該是比在京都城時胖了些。
賀老將軍將她養得很好,她還是那麼活潑,眉眼間沒有陰影,看人時總是帶着笑意。
他突然想起母親去世時,十三歲的他獨守着靈堂過夜,她悄悄跑到他身邊,認真地握住他的手。
“無憂哥哥,不要哭,”她笨拙地安慰,“你爹孃給你取名無憂,是希望你這輩子高高興興的。”
現在的他,已經不知自己和‘無憂’二字相隔多遠,但還好有人替他實現了。
“大人,我們現在走嗎?”
“走吧。”
這一走,就是四年。
四年裏,皇城司緝拿貪官污吏上百人,破過幾十樁大案,他在朝中的勢力越來越穩定,再無人敢在他面前置喙。他依然不能食葷,卻很少再想起賀嫣,只是每次酒後清醒,都會對上阿葉同情的目光。
“大哥,你昨晚又說夢話了。”阿葉說。
“哦。”
“要實在想她,就請皇上賜婚吧,這樣她就可以回來了。”
他沒有說話,無聲地拒絕,阿葉嘆了聲氣,離開了。其實還好,沒有那麼想她,只是偶爾酒後,會忍不住念她的名字。他也不知情從何起,大概是那天靈堂之上,她告訴他爹孃爲他取名無憂,是希望他這輩子高高興興的,也可能是後來每一個失意的日子,她總是會及時出現在自己眼前。
她在京都時,他不動聲色擋下她所有桃花,發現她的手帕被拿走,還會直接找上那人要回來,她去了漠城,他便在京都遙遙守着,期盼她內心喜樂,不必被凡俗所擾。
一點火星落入乾柴,等他回過神時已成燎原之勢,再無撲救的可能。外人看他風光無限,實則連一點葷食都喫不得,每次從內獄出來,都要將手反覆搓洗,彷彿能洗淨手上的血污。
可手洗乾淨了,心呢?
在任上做了五年多,他仍不適應血氣沖天的皇城司,仍對那些因自己而生的醜陋傷痕犯惡心,說到底,還是因爲他本質上是個懦弱的人。
百無一用是書生,如今雖然做了武職,卻依然擺脫不了本性。
他以爲,自己這輩子都要這麼下去,卻在某日突然收到了她從漠城送來的禮物。
是一些顏色奇怪的綢布,乍一瞧有些不上心,卻符合她的心性。他對着綢布坐了一夜,到底忍不住笑了一聲。
綢布彷彿只是個開始,接下來又有無數東西送來,人人都道她這是看上他了,想用這些東西打動他,還說她沒有半點女兒家的矜持,又怎會被眼高於頂的他看上。
他將那些亂嚼舌根的人教訓一頓,清楚地知道,她已經離開六年,六年前她對他沒有生出男女之情,又怎會在六年之後的今日突然喜歡她?
可清楚歸清楚,對着她送來的東西,卻還是忍不住生出妄想。
或許呢
?
在一次又一次的禮物後,他收到了胖得像狗一樣的石獅子,也聽到了她回來的消息。
她這次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等他知道時,她已經進了城、出現在自己的家中。而那時的他正在皇城司操練飛魚衛,聽說了這個消息後當即騎馬飛奔,恨不得第一時間回到家中。
他清楚地記得回去的路上,自己的心跳是如何快,人是怎樣慌張,儘管一直暗示自己,她既然決定回來,一時半會兒就不會離開,可還是不受控地勒緊繮繩。
結果在回去的半道上,遇到了祁遠。
“孤正要去皇城司找你,你怎麼出來了?”祁遠驚訝。
他的心還在狂跳,面上卻還算鎮定:“我、我忘了拿腰牌。”
“原來如此,那一道吧,正好孤有事跟你說。”祁遠說着,與他並行。
他心裏焦急似火,卻也只能勉強維持鎮定,與他一起往家中走。
賀濃濃就在家裏,他應該立刻去見她,可看着身邊的祁遠,驀地想起六年前他們相擁的畫面,他卻忍住了,並且制止了前來通報的門房。
“去我房間吧。”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
祁遠沒有多想,跟着他走了,他卻在心裏愈發厭惡自己的卑鄙。可厭惡歸厭惡,卻仍沒有告訴祁遠,賀嫣就在他府上。
哪怕知道他們早晚會見面。
等打發走祁遠,賀嫣也離開了,空空蕩蕩的府邸彷彿在嘲笑他的愚蠢,爲了阻攔兩個早晚會見面的人,害得自己也沒見到她。
可他突然生出一分不甘心,於是策馬狂奔,試圖追上她。
而他也確實追上了。
大街上駿馬飛馳而過即將擦肩時,他猛地勒緊繮繩,看向人羣中的她。
時隔這麼多年再看見她,她好像沒怎麼變,眼睛依然黑黑亮亮,永遠充斥着好奇。
她也不像其他人一樣怕他,好像他還是多年前令人敬佩的狀元郎,一個既不殘暴也不兇惡的讀書人。
“無憂哥哥,好久不見。”她笑着打招呼。
他對她的眼神心生竊喜,面上卻是越緊張越冷淡。
“何時回的?”他坐在馬上,恨不得立刻走到她面前,可下一瞬,她的視線便落在了他的手上。
他今日戴了黑色羊皮手套,手套下是猙獰斑駁的傷痕,提醒他到底不是以前了。
“昨日夜間。”他走神的功夫,賀嫣仰着頭回答。
他總算回過神來,靜了半晌後艱難開口:“既然回了,便多住些時日,若有短缺,就去沈家取。”
他的聲音太過緊張,但大街上嘈雜,她應該聽不出他的緊張……可萬一聽得出來呢?他該如何應對?
他正胡思亂想時,就聽到她笑道:“正好我什麼都沒準備,既然無憂哥哥這麼說了,那我明日一早就去吧。”
他頓時鬆了口氣,點頭答應了。
騎馬離開,再回頭望,看到她無憂無慮地走在街上,他心中只覺歡喜。
倏然從夢中醒來,窗外大雪紛飛,已是天亮。
沈知珩恍惚許久,才意識到自己此刻在漠城。
“你醒啦?”賀嫣從外頭進來,手上還牽着一個小姑娘,小姑娘只有兩歲左右,生得脣紅齒白圓乎乎的,“你今日怎麼這麼能睡,我們都陪祖父用完早膳了。”
“爹爹賴牀,真是羞羞。”小姑娘奶聲奶氣地學大人說話。
沈知珩看着一大一小兩個丫頭,不由得輕笑一聲。
歲月待他不薄,所有的痛與等待,最終皆是值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