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毛先生
魯陽將軍武藝高強,性如烈火,用兵也像極了他的脾氣,喜歡率領騎兵主動突襲,往往能獲得意想不到的戰果,此次賊人剛剛集結便被他一頓捶,典型的魯氏打法。
煩了爲戰事勝利高興,可那終究太遙遠,他要先應付眼前事,都護府長史毛老頭竟然讓他去一趟。
滿腹狐疑的跟着侍衛從後門進入都護府,來到後進的東廂房,這裏便是毛長史工作的公堂。
一絲不苟的作揖唱喏,“小子楊凡有禮”,老毛正一手翻書冊一手打着算盤忙碌,聽到聲音頭都沒擡,只是“嗯”了一聲,然後隨意一指旁邊,“坐,別亂動”,煩了自然不能坐下,只是應聲垂手站到一旁靜候。
一時間屋子裏只剩下算珠清脆的撞擊聲,偷眼望去,屋內陳設充滿了大唐風格,粗獷簡約,正北有一副陳舊的中堂,主座旁邊的牆壁上掛着一口長劍,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只有成堆的書冊公文。
煩了聽說過這位老先生的一些過往,經歷相當牛叉,據說他本是西川人士,自幼進學,雖未通過大考但也算是學問人,後來在縣裏做了個刀筆吏,日子過得蠻舒服,後來吐蕃打過來搶錢搶人,把他也順便搶了回去。
再後來就單人獨騎出現在於闐鎮了,中間經歷過什麼他從來不提,後來吐蕃特意下文向王爺討要他,並願意用兩百匹好馬換,老郭知道後馬上派人把他請進王府,交談後發現果然是個大才,從那後他便進了都護府,從小吏一步步做到了安西長史,至今已經整整十年,很受王爺信重。
“這樣一位大人物,突然找我幹嘛?”,煩了正胡亂猜測,毛先生卻已把手裏的冊子翻完了,隨手丟到桌上,提筆寫了幾個字,然後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
煩了被他盯的有點發毛,索性乾咳一聲問道:“長者叫小子來可是有事?”。
毛先生把他從上到下仔細看了一遍,不悲不喜的問道:“你既姓楊,可是弘農一支?”。
煩了忙躬身答道:“小子愚鈍,只記得家父說過祖籍山西,不敢妄稱弘農楊氏”。
毛先生問他是否出身弘農楊氏,煩了否認,這裏有個因果,後世人很難理解世家門閥的影響,弘農楊氏乃是鼎鼎大名的門閥世家,從始祖漢昭帝時期的丞相、司馬遷的女婿楊敞開始,楊敞的玄孫楊震官居東漢太尉,人稱“關西孔子”,其子楊秉、孫楊賜、重孫楊彪皆官居太尉,四世三公長盛不衰,而後從西晉有名的三楊到北魏的楊播兄弟皆是顯赫一時的人物,直至大隋更是成爲皇族,達到頂峯,到大唐開國,楊氏依舊興盛不衰,多出高官宰相,還與皇族多有聯姻,比如太宗的楊妃、武則天之母楊氏、玄宗的楊皇后與楊貴妃,及衆多的楊氏駙馬等,處處昭顯着這個關西第一望族的無限輝煌,可以說真正的當世頂級豪門。
而出身相當於天生的光環,非常重要,某個望族的年輕人要出人頭地,相比平民子弟會容易百倍,畢竟朝中有人好做官啊,就算頂頭上司不是自己人,也難保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不是,即使日常生活中別人也要高看三分,所以家族有點影響的子弟在向陌生人做自我介紹的時候會很自豪的自報家門。比如出身弘農楊氏,在報字號的時候便可大聲自稱弘農楊某,對方大概率便會回禮並口稱久仰,如果他沒這麼做,這件事傳開以後便可視其爲公然不給弘農楊氏面子,輕則被人笑話不知禮數,重則會被楊氏官員記恨並報復。
世家子弟就是如此高人一等,可惜煩了並不是,他不敢冒稱,這種事如果露了餡會瞬間身敗名裂爲人唾棄,更重要的是,他懷疑老毛是在故意耍詐。
老毛對他的回答並不意外,又接着說道:“文姑娘說你苦讀經典,可有所得?”。
煩了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對了,這老小子就是在故意使詐,幸虧自己沒犯傻冒稱什麼世家子弟,否則必定被他當場揭穿訓斥一頓,“可我也沒得罪他啊,今天特意把叫我來找茬是幾個意思?”。
聽他問起學業,煩了半點不敢裝比,儒家經典博大精深,學問是裝不出來的,就算他道聽途說過幾句也不敢賣弄,只能老實回道:“小子初學,不敢妄語”。
連續兩次低頭認慫,老毛索性不再遮掩,冷哼道:“你機緣巧合得天授之慧,進入王府,更要謹慎努力報效安西,何以佞幸諂媚於上?某聽說你在王府行金石之事,欲效天竺術士謀太宗邪!”。
煩了沒想到老毛會突然發難,瞬間一身冷汗,他的意思是:你小子命好,癡呆病好了又進入王府學習文武,按理你更應該低調做人勤奮學習,用真本事報效都護府,如今你卻憑着小人的手段哄王爺開心,難道打算憑這個上位?更過分的是你竟然還要給王爺煉丹藥,是不是打算學那天竺術士納羅莎?
這裏有個不太光彩的典故,太宗皇帝英明神武,早年對歷代帝王沉迷長生之術嗤之以鼻,認爲那就是瞎扯淡。可後來隨着年齡增長疾病漸多,特別是經歷過兒子承乾與李泰爭位之事後病情愈發沉重,對於金石藥物的態度也隨之轉變,漸漸沉迷,本來有太醫們給調理着問題還不大,直到王玄策從天竺帶回個叫納羅莎的女人,自稱已經活了兩百歲,能煉長生仙丹,本以爲外來的和尚會念經,結果太宗皇帝吃了藥病情突然加重,僅僅兩個月就昇天了……
別的事低頭退一步沒啥,這一頂大帽子扣下來煩了可頂不住了,忙解釋道:“先生,小子一直勤習文武事,不敢稍有鬆懈,雖人微力弱,但報國之心不曾稍卻,些許菜餚只爲盡綿薄孝道,言語輕挑乃效綵衣娛親之故,引王爺一笑爾,小人也並非要煉什麼丹藥,而是……”。
“而是什麼?”,毛先生笑眯眯的問道,一副好整以暇模樣,哪還有半分聲色俱厲……
煩了明白了,擡手摸了一把汗,苦笑道:“先生乃是長者,何故嚇唬我這少年人……”。
老毛示意他坐下,說道:“玉不琢不成器,年輕人還是要多敲打敲打,以免焦躁”。煩了無語,怎麼大人物都有這個毛病嗎?沒事就嚇唬人玩。
“娃兒,非是老夫多事,你既得天授,萬萬莫要誤入歧途,勤練武藝苦讀經典乃是正途,奇淫技巧終非大道”。
面對老毛的諄諄教誨,煩了也有些感動,俯身道:“小子盡知先生之意,必不教先生失望”。
老毛點點頭道:“如此便好,只是你尋金石於王府,坊間已有議論,你到底意欲何爲?”。
煩了一愣,竟然還有這一節。他一夜之間由癡變慧,本來就引來許多議論,而硝石硫磺正是煉丹必備,加上王爺年紀大了,外人很容易聯想到他要做什麼,而主上癡迷長生之術乃是大忌,畢竟太宗活生生的例子就擺在那,所以毛先生的意思是你必須得給個說法堵住悠悠之口。
哭笑不得道:“先生,確實不是什麼長生丹藥,那丹藥必需金,鉛汞等物,我這也沒有啊”。
毛先生追問道:“那你到底想做什麼?”。
煩了無奈,只得坦白道:“先生,我偶然從書上得了一方,以硝石木炭硫磺等可制引火之物,所以求了王爺試製,想着若能成功便可爲軍中添一利器,實非什麼丹藥”。
老毛自始至終都盯着他的神色,看他不似作僞,才點點頭問道:“可有所得?”。
煩了苦笑道:“知易行難,至今一事無成”,心中不由懊惱,“理科果然很重要啊……”。
老毛已信了七八,遂勸道:“軍中事,弓馬長朔方爲正道,火器非正途,權作錦上添花之用爾,你試製也可,不能誤了正事”。
“小子知曉”,話說的差不多,煩了正要起身告退,卻被阻止。
“不忙”,毛先生從架上取出一摞書冊遞給他道:“近來眼花的厲害,娃兒可否幫忙算一下賬目?”。
煩了疑惑的接過來翻開,原來是安西城內鹽鐵稅收的歷年入賬,毛先生起身道:“你算一算十年來總計收取賦稅幾何,某去前邊看看”。
“這……”,煩了滿頭霧水,這又是哪一齣?算這玩意兒幹嘛?
與中原一樣,安西施行鹽鐵專賣制,也就是都護府設立制鐵和製鹽作坊,賣給有經營權的商賈鐵引鹽引,商賈拿文書去作坊提貨售賣,鹽鐵作爲生產生活的必需品消耗巨大,都護府也以此獲利。
煩了也不知道老毛爲什麼讓自己算這個,只得老老實實翻開冊子一筆筆計數覈算,不得不說這賬本真是粗糙,一筆筆流水賬繁瑣異常。
毛長史作爲安西民政官公務繁忙,在前廳一直忙碌到黃昏纔想起來煩了還在後邊,那小子確實有點意思,算個可造之材。只是習武終究日短,王爺愛才心切,怕他去軍中折了可惜,讓自己看看他有沒有理政之才,這纔有了今日之事,據說那小子擅長算學,不知算的怎麼樣了。
來到偏廂卻發現已經空無一人,那小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去了,桌上擺着幾頁紙,隨手拿起一張看了起來。
第一頁上寫了近十年來每年的鹽鐵收入總數,仔細看了下果然分毫不差,算的倒也準確。
第二頁卻是一張圖,準確的說是一根根長條,老毛眯着眼睛細細查看,原來上面還有一根根細細的墨線,在左邊用小字均勻標註了五萬貫,十萬貫等數字,上面則橫列了年份……
“嗯?”,老毛慢慢看出了門道,鹽鐵收入在圖中用塗黑的條標註,而旁邊還有一道白條則是城內的總收入,一張圖便把安西城鹽鐵在總賦稅收入中的佔比直觀表現出來。
仔細看着旁邊標註,發現這個黑白條並非隨意塗抹,而是根據比例換算而來,“好,好東西!”,屋內光陰愈暗,毛長史渾然不覺,仍在細細查看。
良久之後纔不舍的把圖放到一邊,拿起第三頁,上面寫着,“據圖示,安西鹽鐵於賦稅總收佔比愈高,十年來從六成七分,至去歲已至九成一分,可知安西百業匱弊,商賈不興,長此以往終至破敗,近年鹽鐵價漲一倍,致百姓手無閒餘,如此諸業更加艱難,此飲鴆止渴之舉,非長久之計也……”。
毛先生把幾頁紙摺好放入懷中,“來人,稟報王爺,某有事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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