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廢物

作者:凡秀
六月初八是個值得記住的日子,因爲今天煩了要騎馬。

  西域地廣人稀諸族混雜,彼此又紛亂不休,無論是殺人還是逃命都要騎馬,而天山南北又出產好馬,所以騎馬便成爲每個人的必備技能。

  煩了兩輩子加一起都沒騎過馬,甚至都沒接近過馬這種生物,他必須得學,就像必須練刀牌標槍一樣,這是必不可少的生存技能。

  得知煩了不會騎馬的時候所有人都笑歪了,終於又發現一件他不擅長的事。

  劉大依舊坐在門邊,“作甚?”。

  “去北寨送封信”。

  劉大點點頭,囑咐道:“早些回來,小心野獸”。

  鬍子接話道:“有大蟲俺們也不怕,正好打了回來給你治腿”。

  劉大笑罵道:“淨吹大氣,就你們幾個小娃娃,遇到大蟲能保住小命就不錯了”。

  走到街邊,旭子檢查了一下馬鞍囑咐道:“先看肚帶有沒有緊好,上馬下馬時馬鐙別踩的太深”。

  煩了小心的踩鐙上馬,那匹馬站着一動沒動,馬肚帶綁不緊馬鞍會反轉導致落馬,“爲什麼不能踩鐙太深?”。

  旭子也翻身上馬道:“上馬下馬時生馬容易驚,若是驚了馬,踩得淺好脫身”,董長安與鬍子也各自上馬,沿街走馬向東。

  安西城中規矩,斥候信使可策馬奔馳,正兵與唐人可慢行,餘者不得乘馬,看他有些緊張,旭子笑道:“也不需太謹慎,這匹是馴好的良馬,不會驚的,你太拘謹它也不舒服”,煩了慢慢鬆開繮繩,果然走的穩當。

  安西城的城牆只是一道土牆,作用極其有限,因爲其真正的防禦重心是在東西兩關,兩處關口一旦被攻陷便意味着安西城的徹底淪陷。

  有軍卒在城門處值守,還有幾個則坐在陰涼處說話,長朔橫刀丟在旁邊,很好分辨,幹活兒的是輔兵,坐着的自然是正兵。

  看四兄弟走近輔兵並未阻攔,而是跑去小聲稟報,煩了不自覺的挺直胸膛,這便是無處不在的大唐威風,漢家的少年人也不是胡人能盤問的。

  旭子快步走到坐着的漢子面前行禮,“三叔辛苦”。

  爲首那大漢年約三旬,身量雄壯,滿臉的絡腮鬍,袒露的前胸橫七豎八的傷疤,說話嗓門也大的驚人,除了是正兵校尉,還一個身份便是郭旭父親的結義兄弟。

  “家裏憋悶,出來透透氣,小旭子要出城去?”。

  “無甚緊要事,王爺派我等去北寨跑個腿”。

  張三笑道:“莫貪耍,早些回”。

  煩了等人依次向張三和幾個正兵作揖,張三等含笑點頭算作回禮,城門處的輔兵百姓皆在一旁安靜等候。

  他們此行目的地是城北的谷口寨,那裏原有一條山間古道能到達山北,安西放棄碎葉鎮後在已經沒有山北地盤,古道也隨之失去了存在的意義,逐漸荒廢。平日有一隊正兵和數十輔兵警戒,其實也只是以防萬一罷了,平時隔些天報一聲平安,都護府也偶爾派人去看一眼,多年來一直都平安無事,所以那裏又被戲稱爲養老寨。

  煩了偶然聽說,主動提出要跑一趟,老郭只當少年貪玩,也就隨口答應了。

  “前傾,腿夾緊,身子跟隨馬的動作,別擰着……”,煩了鬆開繮繩開始縱馬小跑。

  其實馴好的馬極少有故意傷人的,而新騎手最容易犯的錯誤有兩個,一是過於緊張,馬通人性,能感受到騎手心情,如果過於緊張它也會煩躁不安,遇到欺生的馬便可能給你點顏色瞧瞧。

  還有一個容易犯的錯是過於頻繁的發出指令,前一秒讓快跑後一秒又讓它慢點,繮繩亂扯大呼小叫,這是騎馬的大忌,其實別說是馬,就算是人都受不了你亂指揮。

  黑馬越跑越快,煩了也慢慢找到了一些竅門,騎馬最顛的時候是小跑,真正撒開蹄子跑起來反而平穩許多,這時便要配合馬的動作起伏,馬跑起來不累,人也坐的舒服。

  此時戰馬已經完全撒開四蹄飛奔,煩了伏下身子,兩旁草木飛一般掠過,心情激盪下忍不住大喊一聲,“好!”,黑馬發出一聲嘶叫回應,更加奮力向前衝去。

  沿小路一口氣跑出六七裏,在馬微微喘氣的時候輕拉繮繩,戰馬順從減速,這便是人與馬的關係,不是靠馬鞭奴役,而是兩相合作。

  旭子等人追過來隨既歇馬慢行,皆稱讚他通馬性,煩了摸着黑馬鬃毛也不禁有些得意,玩弓不行,練朔一般,只有刀牌標槍還湊合,如今也算又添了新技能。

  小路岔開,一路斜向西北去往鐵匠作坊,龜茲鐵器天下聞名,那裏不但有高品質的鐵礦,還有品質不錯的銅礦,鑄錢作坊也在那裏,據說最興盛那裏時有工匠千人,不但供應四鎮,還與諸部交易換回牛馬貨物,可惜連年征戰,已大不如前。

  沿着雜草叢生的小路向東北走了沒多久,一處土石壘成的高臺已經遙遙在望,養老寨到了。

  對於幾個少年的到來老兵們很是熱情,隊正老孫看過都護府的信函,一本正經的覆命:“北關平安無事!”,其實他認識的字很有限,軍中文書傳遞根據急緩分不同等級,軍報以及印章的顏色樣式不一樣,有時候也靠傳令兵的嘴巴複述。

  這老傢伙十六歲從軍,征戰各地,屢有功勞,當年也是有名號的悍卒,軍功冊子上記的清楚,斬首七十五級,如今兒子在焉耆當差,前年生了個大胖孫子。

  他捶着自己的腿感嘆:“一起的老兄弟先後沒了,咱能有這個下場算不錯了,可惜未能死於沙場,不算圓滿”。

  說起剛發生的狐耳嶺之戰,他聽了卻沒有多少高興神色,皺眉問道:“可知戰損?”。“魯將軍的奏報說損正兵三百餘,輔兵四百”,七百多的戰損殲敵數千,怎麼算都是大勝了。

  可老孫卻不停的搖頭嘆息,“用我三百多兒郎的性命換幾千雜碎,這買賣不算賺啊”。

  鬍子道:“叔,一個換十個,賺了”。

  老孫搖頭道:“我大唐兒郎金貴哩,那些徵調的雜碎殺的再多也沒甚用,能換些武士纔是值了”。

  他說的武士並不是指精銳士兵,而是吐蕃貴族,在吐蕃軍中只有貴族纔有資格稱武士。

  吐蕃有伍如、約如、葉如、如拉、蘇毗如五如,如既是軍事單位又是行政單位,還是五個相對獨立的部落羣體,大概相當於省級政府加軍區。

  首領稱如本,再往下有萬戶,千戶,百戶分別對應一個或若干部落,平時在各自的地盤種地放牧,打仗的時候由贊普和大相下令抽調多少千戶出征,被徵調的部落由首領率領僕從,自備兵器和戰馬出發,而有爵位的部落首領便稱爲武士,至於僕從,除非立下特殊的戰功被賜予爵位,否則便永遠是奴隸。

  有時出征的地方比較遠,部落便會全家老少都跟在軍隊後邊打到哪喫到哪,或直接在打下的地盤上落地生根。吐蕃的這種戰爭方式組織鬆散,戰力一般,但用兵成本低廉,而且跟隨的部落通常也參戰,使得軍隊人數異常龐大,動輒幾萬甚至幾十萬。近些年由於膨脹迅速,許多千戶百戶早就超過了原有的編制人數,有時看旗號一個千戶,實際可能有上萬人,除了本部還會徵調當地部落一同參戰,這就使得兵力人數更加恐怖。

  人多用兵成本低都是巨大的戰爭優勢,除了軍制,吐蕃強大還有幾個原因,第一是鎧甲精良,因境內有品質不錯的鐵礦且冶鐵技術不差,所以鎧甲質量並不比大唐差。

  第二軍法嚴酷,作戰不利全隊皆斬,絲毫不手軟。

  第三是宗教,當年松贊干布迎娶了文成公主,嫁妝裏有大量佛經僧侶,還娶了尼婆羅的尺尊公主,也帶去大量佛教經典,結果吐蕃本土宗教在吸收了中土和尼婆羅的佛教後形成一種特殊的佛教,十分利於贊普和貴族對僕從的統治。僕從地位卑賤生存艱難,在宗教洗腦下變得十分狂熱,拿性命都不太當回事。

  還有一些其他原因,比如吐蕃將領出徵時權利巨大,幾乎沒有任何掣肘等等,甚至有將領征戰五六年而贊普不加過問。

  老孫說換些雜碎虧了,旭子等人也沉默下來,狐耳嶺一戰贏了,可被殺的基本都是于闐部落,吐蕃兵馬損失微乎其微,而安西損失的卻是正兵三百多人。

  可是不打又能怎樣?難道等他們準備好了再裹挾更多的部落撲過來嗎?這個問題近乎無解,疏勒平坦,安西兵少,被動防守只會更難,主動出擊是唯一選擇。然後安西兵在一次次勝利中被消耗,繼而又無奈收縮,從山北的碎葉到漠南的于闐都是如此,如今又輪到疏勒。

  漢人太少,兵源纔是安西最大的危機,而且三鎮有限的賦稅也無法供養更多軍隊,安西的衰弱不是某個方面而是所有方面,除非能得到朝廷援助,否則就只能繼續這個循環,越來越弱。

  場中有些沉悶,有輔兵過來說羊肉熟了,老孫起身道:“喫飯吧,大事咱們也不懂,只管聽命殺敵便是”。

  鬍子攥起拳頭道:“不管他吐蕃賊人如何,要我說就是殺得不夠多,殺一萬他不疼,殺十萬他疼不疼?殺一百萬他疼不疼?”。

  “好!”,衆人紛紛叫好,“正是此理!”。

  老孫親自分肉,最好的部位自然給四兄弟,這是長輩的關愛不能推辭,有輔兵過來低聲說了什麼,老孫擺擺手打發他去了,不多時遠處傳來一陣歡呼聲,看到煩了好奇老孫解釋道:“給些下水和肉湯,這些小人平日裏還算恭敬,便舍些給他們吧”。

  養老寨這地方雖偏僻但勝在安生,輔兵們央求讓家人也來過活,後來人越聚越多,在寨子東邊成了個小村落,平日開些荒地種着,還能去山裏打點獵物,日子算過得去。殺的這兩隻羊便是他們養的,現在卻要小心的求些肉湯和下水,煩了對此只能搖頭笑笑。

  喫得飽了,老孫帶四人去谷口轉了一圈,在才發現峽谷中草木繁盛,綠意盎然,與上面冰冷的雪山完全是兩種光景。

  從這個山口進入峽谷向北走五六天有個岔路,往東北有一大片肥沃的草原,那裏是回鶻地盤,而向西走兩天有個大湖叫做熱海,從熱海再往北便能直抵碎葉城,如今被葛邏祿佔據。

  說到這裏的時候,老孫和旭子等人無不咬牙切齒,滿臉恨意。

  回鶻原叫回紇,鐵勒諸部之一(鐵勒並非一個部落,而是突厥之外的所有部族統稱),原本臣服於突厥,大唐開國後,早在貞觀年間回紇就派人去長安納貢。

  到西突厥被滅,回紇又臣服於大唐和薛延陀,再後來作死的薛延陀也被滅掉,回紇終於做到了一方堂主。

  其實回紇對大唐還是可以的,有事也真出力,安史之亂時先後三次出兵幫忙平叛,當然也得了不少好處。

  吐蕃佔據河西后與回紇開始直接對抗,回紇與安西北庭聯合對抗吐蕃,貞元七年,北庭都護府李元忠將軍病逝,吐蕃十萬大軍攻伐,回紇卻恰逢內亂,北庭陷落,內亂後回紇改名回鶻繼續與吐蕃廝殺,在西州連番大戰殺的天昏地暗。

  問題出現了,北庭沒了,安西自保都費勁,大唐好大哥一年年沒有起色,硬扛吐蕃的回鶻也受不了了,最終放棄西州與吐蕃會盟停戰,雙方以天山爲界。

  從此回鶻與安西的關係便微妙了,他希望安西能抗住吐蕃,又不想再出人出力,而安西也不能跟他們徹底翻臉,所以近年一直維持個面子上過得去的朋友關係,沒多少敵意,卻也算不上盟友。

  回鶻畢竟給大唐做了多年小弟,如今大唐衰弱,回鶻人不願伏低做小是人之常情,畢竟這個世道便是強者爲尊的,所以安西對回鶻的恨意並不深。

  西北的葛邏祿可就大不一樣了,那真的是死仇。

  葛邏祿人原本遊牧在碎葉城北金山以西,分爲三姓,首領稱葉護,也叫三姓葉護。

  因爲離得遠,葛邏祿臣服大唐比回紇要晚,高宗初年,大將軍高侃奉命討伐車鼻部,葛邏祿人正式投靠大唐。

  後面挺乖巧,幹活兒也出力,直到天寶年間安西大都護高大帥西征,與大食人決戰於怛羅斯,隨軍出征的葛邏祿人在緊要關頭突然反水,直接導致安西兵大敗,樑子就此結下。

  這次臨陣反水徹底把安西得罪狠了,上下對其恨之入骨,誓要血債血償,經過全力備戰,兩年後恢復元氣的安西準備出征找回場子,可就在此刻,安史之亂爆發,朝廷調安西精銳回朝平叛……

  葛邏祿也有意思,怛羅斯之戰後確實從大食人那裏得了不少好處,可安西兵磨刀霍霍,真是日夜擔驚受怕,更要命的是大食自己內亂了,新認的大哥倒了。

  倒黴的葛邏祿只能一邊擴充實力一邊打算舉族逃命,期間不停的跑到安西送禮求饒,拼命找各種藉口,小弟一時糊塗,祈求大哥能再給一次機會,可安西上下恨之入骨,怎麼可能原諒他們,如果不是安史之亂爆發,葛邏祿被收拾是一定的。

  實力大損的安西疲於應付吐蕃,只能選擇放棄遙遠的碎葉,葛邏祿終於鬆了一口氣,待大唐撤走後順勢佔據碎葉城。之後還特意派人來安西送禮,聲稱大唐走後那一片亂的很,百姓都沒法活了,我們先幫忙管理一下,如果大唐有意收回,我們馬上就歸還,絕無二話,老郭哪有閒心聽他們瞎比比,直接讓他們滾蛋了,雙方關係也就一直這麼不冷不熱的維持着。

  無論葛邏祿人還是回鶻人,如今都不算安西的盟友,而這條山間古道雖然荒廢,位置實在太敏感,現在的情況是山北兩部都希望安西能頂住吐蕃,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安西也不想後院起火,三方都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衝突,路雖然廢了但畢竟也算安西城的北方門戶,老郭便在這裏立了個寨子以防萬一,這便是養老寨的由來。

  太陽偏西,煩了讓衆人先回寨子,待旭子招呼衆人走遠,他則獨自揹着包袱走進山谷。

  山間草木豐茂,鳥獸聲不絕於耳,恍如另一個世界,分開雜草往裏一直走了數百步,轉過一座山腳後停了下來,道路難走是一回事,也怕遇到山中猛獸毒舌枉送了小命。

  包袱裏有一大一小兩個陶罐,還有一個繩子纏繞的包裹,這便是他這些天的成果,這也是他今天來的主要目的。

  找個石頭縫把小罐子放進去,掏出火摺子點着,火花迸射間扭頭就跑,躲到遠處捂住耳朵。

  “噗”的一聲悶響,火光裹着一大團黑煙冉冉升起……

  “他媽的!怎麼沒響!”,走到近前仔細查看,那罐子已經消失了,石頭被燒的烏黑一片,期待中地動山搖卻沒出現。

  “怎麼會不響呢?”,再大點的罐子放進去,點燃跑遠,卻等來一團更大的煙火……

  “我草……”,煩了的心已涼了大半。

  只剩那個沉甸甸的包裹,成敗就看它了,塞到石縫裏先求遍各路神仙,然後小心點火,拼命跑出去幾十步躲到樹後,默默數着數,剛數到二十,“轟”的一聲巨響,地動山搖間草木碎石噼裏啪啦當頭落下。

  “成了!”,興奮的從樹後跳出來,巨響仍在山間迴盪,煙霧正聚成蘑菇雲緩緩升起,山谷早已寂靜無聲。

  煙霧散去,石縫依然固執的出現在面前,煩了用力揉了揉眼睛,結果依舊沒有絲毫改變,除了一團烏黑和崩起些草木碎屑,石縫竟紋絲未動。

  “廢物!”,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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