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死不足惜!
五年之前的趙記茶樓人聲鼎沸,是泰州首屈一指的迎賓茶樓。
夏家人有錢有面,是那裏的常客,安研也常在那裏會友。
那日,冬至剛過,泰州落了一場大雪,道上結了一層薄冰,一個不留神就會摔個狗啃屎。
“求求你,你行行好就坐我的車吧!我給您折扣,不不不,我半價……”
“你行嗎?瘦的跟猴一樣!我們可是要趕着登船的,天黑路滑你若是半道上歇菜了,誤了我們的行程找誰去?”
“不會不會,別看我瘦,可結實!”
“半價啊!講好的不許反悔,人小鬼大你們泰州人我見多了!不用你扶,你這一身膿瘡我這衣服新買了!”
“是是是!您請!”
安研坐在趙記茶樓的二樓陽臺,將這一幕收入眼底。
那個黃包車的少年不過的十四五歲,帶着一頂破爛的瓜皮帽子,雪地之中卻穿了一雙露着腳趾的草鞋。
那個少年剛拉上客人跑了沒幾步,迎面就撞上了牽着一條狼犬大搖大擺招搖過市的泰州公子哥。
狼犬性烈,聞見少年身上膿瘡腐爛味彷彿嗅到了腐肉,掙脫繩索一個生撲就將他撂倒在了地上。
一時間,黃包車人仰馬翻,客人滾到一邊,腦袋直接撞上了一旁的樹幹上。
“啊!”
少年拼命掙扎,可狼犬彪悍,對着他一通撕咬之後一口掐住他的腳踝徑直拖向主人身邊,炫耀!
那公子哥呵斥了家犬一聲,收了繮繩,冷漠的掃了一眼血跡斑斑倒在血泊裏的少年,擡手摸了摸狼犬的腦袋:“你這畜生,家中肉何其新鮮,居然出來喫腐肉,傷了腸胃,又要爺兒養你!”
說完,公子哥揚長而去。
“今兒遇到你當真晦氣!”而摔倒的客人更是氣惱,上前撕扯少年要賠償:“我這腦袋血流如注,你陪我醫藥費!若是誤了我的行程,你個窮鬼賠得起我船票?”
“他賠不起的,我來賠!”身後踏雪聲響起,一身白色棉裙的安研踏足而至:“你現在走,還來及上船,若是你在這不依不饒,我保證你這輩子休想買到那艘客船的船票!”
說着,安研衝着身後的隨從示意,隨從衝着那人腳下扔了三塊大洋。
那人見錢眼開,見安研出手闊綽招惹不起,趕緊撿了大洋收了行李離開。
“小兄弟,你怎麼樣了?起得來嗎?”安研矮身看着躺在雪地之中的少年,伸手扣住了他的手掌將他攙扶起來。
多年之後,但凡張海泉做夢,必定會夢到安研那雙灑滿璀璨星光的眸子。
而“安研”這個名字是縷光,成了一種執念,一種穿越戰火爬出鬼門關回到泰州的執念!
餘生,再見此人,死不足惜!
“你……你是……”安研盯着張海泉,從他的臉上可再也尋不到五年之前的蹤跡。
都說女大十八變,男人何嘗不是?!
張海泉默默點頭。
“你病重的家人可還好?”安研還是覺得自己彷彿置身夢中。
“並沒有!”張海泉搖頭:“雖然收了安研小姐的10塊銀元,可終究沒能搶回我父親性命。後來,我想着繼續拉黃包車,等攢夠錢還你可被拉去參了軍。”
“我以爲我回不來了,還好,我遇到了將軍大人!五年之後能與安研小姐再見,也是緣分使然!”
“所以……從一開始,你就認出了我,可爲什麼……”
張海泉笑而不語,半晌之後方纔開口:“後來時局變化,很多事,講與不講有着天壤之別。”
當張海泉得知程以默心之所繫的之人是安研的時候,他就準備把“安研”這個名字從餘生中抹去。
安研和程以默與他都有救命之恩,而且張海泉深知程以默對安研的情誼。
“那這裏的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夏家出事,我瞧在眼裏,軍令如山,我無力迴天。後來,我私下裏託人找到了侍候你的阿嬤,憑着她的記憶在這裏弄深處的小院裏恢復了你臥室的樣貌。”
“安研小姐,我說過,那筆錢我是會還你的!”張海泉淡淡一笑,眼眸裏暖色暈染:“當初你用十塊大洋救我一命,如今,我能爲你做的也只有這些……”
安研聞言,盯着張海泉,鼻子一酸,兩行眼淚瞬間就滾了下來。
張海泉說了謊!
他所精心佈局的一切期初並不是因爲安研,而是他自己。
從程以默見到安研的那一瞬,他知道自己對於安研的那份癡念依然再無可能。
他前往夏府執行命令的時候默默記下了關於安研的一切,之所以打造一個一模一樣的房間,買來一隻跟明珠一模一樣的貓,他不過想着給自己製造一種虛妄的幻象。
就算是你不在我身邊也沒關係。
哪怕有一日,我跟將軍大人一樣迎娶一個與你有幾分像的女子,那我就權當她是你!
安研迎上張海泉微紅的一雙眼眸,裏面流淌的溫熱裏浸潤的是什麼,她很清楚卻不敢碰觸,只能慌忙別過頭去。
“我在這裏……”安研擡手摸了一下臉上淚痕轉移話題:“程以默可曾知道?”
第二十二章:迫在眉睫
“將軍,今天已經是第五日了,江水湍急,四夫人怕是……”搜捕的領隊欲言又止,不敢把後話接下去。
“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不過五日,程以默臉上一片頹然,整個人彷彿蒼老了好多。
“是!”領隊雖然嘴上應着,心裏卻嘀咕,就這等湍急江水,屍首在這酷暑仲夏泡了五日怕是在洪流裏被捲成碎屑了。
等一衆人退去,程以默卻愁眉不展。
如今,安研生死不明,淮系軍閥大軍壓境,殊死一戰迫在眉睫。
到時候,安研沒了,怕是這程府上下百口人等都保不住!
“將軍大人,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靜候在側的張海泉衝着程以默彎腰行禮。
“近幾日怎麼回去的這麼早?是不是家中有了中意的姑娘?”
程以默側頭打量了他一眼:“你也不小了,若是中意,便迎娶了人家,好生待着,莫把自己逼到後悔莫及的境地。”
“匈奴未滅,何以爲家?”張海泉垂手而立:“屬下家中並無中意之人,如今時局緊張,我自當跟隨將軍左右,赴湯蹈火肝腦塗地。”
“罷了,我不過是隨口一說,打些官腔做什麼?今日我用不着你赴湯蹈火,陪我喝個盡興就成。”
程府西樓,鐮月漸盈。
酒入愁腸,程以默比以往時候醉的更快,更徹底。
“海泉,你說,我是不是錯了?”
張海泉不語,只是默默將程以默的酒杯填滿。
“你不言,便是默認我錯了!”程以默苦澀一笑,勾起了脣角。
“將軍大人的確錯了!你錯就錯在不把心意跟安研小姐挑明。”張海泉昂首給自己灌了一口酒水,很多話,沒有烈酒慫恿,他沒有膽量講出口。
“將軍大人,剷除夏周兩家勢力,這是統帥命令並全非你一己私怨!你不言,四夫人怎會知曉?!還有,夏先生的死是他愧對令妹自刎,根本不是死於你的手!”
“那有什麼不同?”程以默看向張海泉:“反正,帶兵的是我,執槍的是我,這一切安研看在眼裏,誰會不信自己的眼睛?”
“好,這是看到的,那看不到的呢?”張海泉將手中的舉杯砸在了桌子上。
“那隻獅子貓,是它抓你,旁人邀功斃了它,起了殺心的不是你!”
“你緣何在程府獨寵紅桑?不過是因爲她生了一雙跟安研小姐有幾分像的眼睛!若不是她百般算計借你醉酒爬上你的牀,若不是你聽聞安研與周家早有婚約氣昏了頭腦,你也不會納紅桑爲妾!”
“還有,爲什麼這許多年你一直跟二夫人舉案齊眉?還不是她是統帥侄女,迫於統帥拿着百名將士的腦袋要挾你?”
“爲什麼程府有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卻唯獨不見大夫人?!你還記得當年您跟我說過什麼嗎?”
說到動情之處,張海泉攥緊了雙拳:“您說,男人妻妾成羣雖是常事,可伉儷情深的正妻始終只有一個,此生,安研小姐就是您的妻子,有她在,任何女人只能爲妾!”
“您當初冒着性命之憂跟統帥扯了一個正妻早亡的幌子,把統帥侄女將爲二房爲的是什麼?不就是因爲心裏想的嘴裏唸的都是安研小姐嗎?可這一些,安研小姐都不曾知曉!”
“知曉了又能怎樣?!”
程以默嘶吼一聲:“把這些告知她,是想着讓她感激涕零?!”
“她的人她的心都給了周思成,我說這些何用?!爲了周思成她能揮刀自殘,我所做的這些她又豈會瞧在眼中!海泉,感激跟愛是兩回事!若不是我強行圈着她,她也不會出事!”
程以默的最後一句話點醒了張海泉,他握着酒杯的手忍不住微微發抖。
一晃七日有餘,安研身上的傷痕已經結了痂,下牀走動已經不成問題。
出了程府,她覺得外面的空氣彷彿都新鮮了許多,正手持一把園藝剪修剪一顆青松盆栽,張海泉推門而入。
“週五去香港的船票,買到了嗎?”安研迎了上來。
“安研小姐……”張海泉站定,臉上爬滿哀色:“你真的要離開泰州,離開將軍大人?”
“他答應放我走的!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安研滾了滾喉嚨:“你無須自責。倒是我在你這裏的事情萬萬不能讓他知曉,如若不然會毀掉他對你的信任。”
張海泉點頭,此中兇險多重,他心知肚明,可爲了安研,他甘願冒險。
“安研小姐,船票給你可以,不過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好……你問。”
“若是,將軍大人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若是他對你的傷害從來無心,若是有一天,你發現世上護你入骨的自始始終還是他一人……你還會離開他嗎?”
“海泉,你帶兵打仗的本領極好,但不是一個好說客!”安研微微一笑:“你要知道,這世上最虛妄可憎的兩個字是什麼?就是‘若是’!”
“若是一切不是虛妄,都是真的呢?”
安研聽了眼眸微微一亮但很快就黯淡下去。
“他能休了兩房夫人,能省去深宅後院的糾葛嗎?他能丟了將軍大人的權杖跟我共赴山水田園嗎?他不能!所以一切還是虛妄!”
“……”
“對了,海泉,我還有一件事求你。我就要遠行,想要尋個防身之法,你叫我用槍可好?”
“好!”
那日在後山的深林空地裏,當張海泉握住安研扣動扳機的手掌,那一瞬間,對程以默隱瞞一事的愧疚感就被吹到九霄雲外。
愛一個人,有太多的私念!
安研,若是你執意離開,若是有更向往的生活,我張海泉願意捨命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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