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傒囊(3)

作者:裟欏雙樹
“哎呀,狐狸!”白衣娃娃驚叫一聲,猛鬆開手,一下子跳到老遠的牆邊。

  磨牙趕緊下牀,慌慌張張地點亮了桌上的油燈:“來者究竟何人?”

  燈芯燃起,暖黃的光重新照亮了室內。

  磨牙打着赤腳,舉起油燈,小心翼翼地朝牆角走了兩步,那娃娃可算是徹底暴露在光線裏——確實是個四五歲的垂髫小兒,長得一點都不嚇人,圓臉蛋,眉眼還稱得上可愛,就是全身白衣白褲白鞋看着有點扎眼,畢竟除了有喪事,世上少有人給這麼小的孩子穿全白衣裳的。

  此刻反倒是這娃娃受了驚嚇,緊靠着牆壁,縮手縮腳地看着他們這邊。

  磨牙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心裏略放鬆了些,似乎不是兇惡之輩。

  “你究竟是哪家的娃娃?深更半夜的爲何跑來我牀邊嚇人?”磨牙放緩了語氣問他。滾滾也從牀上跳下來,躥到磨牙肩膀上瞪着他。

  見滾滾一靠近,這娃娃慌忙又挪開幾步,緊靠着窗戶道:“怎的會有狐狸……狐狸不都在山裏麼?別咬我,我怕疼!”

  第一次遇到這麼怕滾滾的傢伙……

  “你莫害怕,我這狐狸十分友善,並不咬人。”磨牙忙說,“它連雞都不喫的!”

  “真的?!”小娃娃將信將疑。

  “出家人不打誑語。”磨牙雙手合十,“既跟了我,便是一隻出家的狐狸了。”

  小娃娃拍拍心口:“那我便放心了。”

  “這位小施主,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磨牙走回桌前放下油燈,“有何難處,不妨坐下來慢慢講。”

  小娃娃看了他一眼,指着他的腳:“你的腳不冷?”

  磨牙這纔想起自己沒穿鞋,腳底冰涼一片。

  “把鞋子穿上吧,冷是世上最難受的感覺了。”小娃娃皺着眉慢慢走過來,確定了滾滾並沒有咬他的意思之後,才坐下來,坐姿也不規整,把兩隻腳也縮到了圓凳

  上,整個人抱成了一團。

  “你很冷呀?”磨牙打量着他,“秋濃夜寒,你穿得如此單薄,不冷纔怪咧。”他邊說邊去牀上抱被子。還好桃夭不在,不然肯定又要彈他的光頭,罵他連對方什麼來頭都沒弄明白便又起了好心腸。

  “不必拿被子給我。”

  他纔剛拿起被子,便被小娃娃拒絕了。

  磨牙回頭,不解道:“你不是說冷麼?”

  “就算你把天下所有的被子都裹到我身上,把天下所有的爐火都圍到我身邊,我還是冷。”小娃娃搖搖頭。

  “啊?”磨牙穿上鞋坐到桌前,“你是得了什麼怪病?”

  “也許是吧……”明亮的燈火下,小娃娃的臉孔前所未有的清楚,細嫩可愛,就是沒什麼血氣,蒼白得很。

  “你究竟是……”

  “我是妖怪。”

  磨牙一愣,旋即徹底鬆懈下來:“原來是妖怪啊,不是鬼就好啊。”

  “你不怕妖怪卻怕鬼?”小娃娃覺得好笑。

  “看是什麼鬼了……”磨牙認真道。

  “鬼還分種類?”小娃娃越發好奇。

  “世間最可怕的鬼……”磨牙指了指心口,“通常都藏在這裏。”

  “你的心裏有鬼?”他瞪大眼睛。

  “不不不,我就是打個比方。”磨牙趕緊擺手,“出家人萬不可生邪念。”

  “那麼你的意思是,你是一個好和尚?”小娃娃歪起腦袋盯着他。

  “這……”磨牙撓撓頭,仔細想了想才謹慎地回答,“算吧……我不殺生不喫肉,每天都要誦經,也沒有對哪位姑娘動過愛慕之心。”

  小娃娃哈哈笑出來,卻沒發覺腳下有個毛茸茸的東西鬼鬼祟祟地朝他靠過去。等到他發現不對勁時,滾滾已經跳到他膝蓋上,小尖鼻子在他懷裏又嗅又拱,嚇得他驚叫着跌落在地,又不敢拿手碰滾滾,只得哭求着讓它趕快下去。

  但滾滾偏不下去,就在他身上裏裏外外地

  找,彷彿他身上藏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邊找還邊舔嘴巴。

  只要聞到美味的食物,滾滾就會露出這種餓死鬼投胎的模樣。

  磨牙趕緊上前把滾滾扒拉下來抱在懷裏,滾滾拼命掙扎,哼哼唧唧地還想去找,好不容易纔被磨牙制住,箍在懷裏不許動彈。

  “你身上藏了啥?是喫的麼?”磨牙尷尬無比地問。

  “沒有喫的。”他狼狽地爬起來,從懷裏取出一個用手帕包住的小東西,“只有這個。”

  他坐回來,小心翼翼地解開手帕,從裏頭拈了幾段乾癟癟的枯草出來,看上去與路邊野草沒兩樣。

  滾滾眼睛又亮起來,又扭又蹬又伸舌頭,哼唧着要往那邊撲。

  磨牙急了,擰了擰它的耳朵:“你再鬧,以後天天讓你喫柳公子做的飯!”

  滾滾“哼”了一聲,不情願地停下來,眼睛依然不死心地盯着那些枯草,並且誇張地吸着鼻子。

  “這些枯草有何說法?”磨牙實在看不出幾段隨處可見的野草有什麼特別。

  小娃娃也不忙回答,只讓磨牙把油燈滅了。

  磨牙狐疑地滅了燈,再看他的手心,幾段枯草竟閃爍着銀河星子似的光,剔透流轉,美不勝收。

  重新點亮油燈,光華頓失,又成了貌不驚人的枯草。

  磨牙驚訝道:“這是……”

  “這是魚羊草。”小娃娃小心翼翼地把手帕重新包好,“我帶來送人的。”

  “送人?送誰?”

  “羅喜喜。”

  百草谷裏的石頭今天算是倒了黴,不知哪裏來的野丫頭,取了那麼鋒利的刀,在好多石頭上瘋了似的刻字,還刻的都是同一個名字——羅喜喜。

  才十二三歲的年紀,力氣卻不小,刀子用得比筷子還熟練。

  這丫頭已經接連三天往百草谷裏來了,東翻西找的,從天明找到天黑,整晚都不離開。

  他有點怕怕地躲在樹後,直到她沒了力氣,刀子掉在

  地上,人也癱坐在石頭上,他才慢吞吞地走出來。

  她聽到動靜,立刻警覺地握起刀子,但見來者是他,頓時鬆了口氣,嗔怪道:“你這小娃娃怎的又在這裏?不是喊你莫要一個人在這山野之中玩耍麼!”

  他支吾着站在對面,侷促地揉着自己的衣角。

  她搖搖頭,起身走過去,伸出手:“過來坐下吧,腳上的傷好些了沒?”

  他拉住她的手,由着她帶着自己從碎石堆上小心走過去。

  幾天前,他被一隻紅毛狐狸咬了,原因是狐狸以爲他要搶它抓到的兔子,可他從不喫兔子,只是剛好路過狐狸藏食物的地方罷了。

  一口咬在他的左腿上,可疼可疼了,都流血了。

  他狼狽地逃走,直到遠離了狐狸的領地,才氣喘吁吁地坐到樹下休息。

  “好疼……”他看着腿上的傷口,心想着是不是要找水洗一洗。

  正自言自語着,冷不丁從樹幹的另一面鑽出來半個人,盯着他說:“受傷了?”

  他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卻是個年紀輕輕的姑娘,穿着粗布衣裳,頭髮綁成了一條長長亂亂的辮子。

  “喲,真的受傷啦。”她從樹後挪出來,也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捏着他的腿查看一番後,立刻取了帶來的水壺,幫他沖洗傷口,“你這小娃娃怎的獨自在此地遊蕩?被啥咬了?”

  “狐狸。”他忍着疼說。

  “幸好是狐狸,若是老虎,莫說你的腿了,連人都沒有了。你住哪裏?爹孃呢?”她一邊說一邊抽出手帕,把傷口細細包紮起來。

  對於這突如其來的幫助,他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

  她瞪着發呆的他,沒好氣地彈了彈他的額頭:“怎麼,嚇傻啦?都不會說話了?”

  “我我……”他捂着額頭,結巴着,又指了個方向,“我家在那邊……”

  “幾歲了?四歲還是五歲?”

  “五……五歲……”

  她皺

  眉:“你爹孃也是心大,這點兒大的孩子怎麼放心你一個人亂跑。”

  他不說話。

  她起身問:“能走麼?我送你回家。”

  “能……”他點頭。

  “那走吧。”她朝他伸出手,“我牽你。”

  他順從地牽住她的手,跛着腳朝前走去。

  腳上的傷漸漸地不疼了,他牽過好多人的手,男人的、女人的,印象中並沒有誰的手像她的手這麼熱。

  一直走到那亂石遍佈的岔路口前,他才依依不捨地停下,指着前頭那座隱在林中依稀可見的房舍說:“我家就在前頭了。爹孃不喜歡不認識的人……”

  她看了看,說:“好,那你快回去吧。以後不要亂跑了。”

  “嗯。”他正要走,卻又被她叫住。

  “臉這麼髒,你爹孃見了肯定要打你的屁股。”她扯起袖子,把他臉上的污跡跟汗漬擦乾淨,最後揉了揉他的腦袋,“回去吧。”

  “嗯。”他轉身離開,一邊走一邊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那是一座不知多少年前被什麼人留下的房舍,老早就破爛不堪無人居住,那裏不是他的家,也沒有他的爹孃。

  他是一隻妖怪,一睜眼就在這片山谷裏了,誰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也許跟那些沒有父母的妖怪一樣,天地山河,日精月華,說不準是哪些東西正好湊到一塊兒了,世上便有了他。

  百草谷西邊那隻最老的槐樹精說,他這樣的妖怪,差不多每隔百年就會出現一隻,打它記事起算,怎麼也見了七八隻了。

  他覺得奇怪,說那爲何這麼些年了,卻只有我一個,不見其他同類。

  槐樹精說,不就是被人牽走了麼,然後就沒有再回來過了,你以後可能也一樣吧,畢竟你們都很喜歡去牽人類的手。

  他糾正道,不僅僅是喜歡,他還需要從人類的手中獲得維持性命的力量,這跟你們樹精要雨水要陽光才能長得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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