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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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大活人眼睜睜地在自己的面前腦漿迸裂而死,那埋在內心的恐怖肯定不是吹口氣就能散去的。儘管第二次過了警察這一關,那畢竟是在一種極其特殊的情況下的應激行爲。馮燕生捱回家,癱在牀上,眼前晃動着那張京劇臉譜死的人臉,頓時又是一陣無可名狀的顫抖。事情來得太快了,他無法回憶出更多細節bdi藏書網/bdi,能記得的是那聲悶響,再就是一張頃刻間濺滿鮮血的臉……
他知道,故事在杜曉山摔碎頭蓋骨的一剎那,基本上等於畫了句號,自己身上揹負的危險差不多等於卸掉了。警察沒拿到自己什麼過硬的東西。而兇手以及他的背後指使者並沒有把自己作爲真正的危險看待,否則……它們完全可以下手把自己殺了。
馮燕生基本上理清楚了以上這組利害關係。
至於更重要的那個問題——自己的好朋友王魯寧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他依然處在“不好說”的狀態。所不同的是,現在的“不好說”和7月7日夜晚那個“不好說”,絕對有了一些變化。當時自己是急於要見到他,弄清某個事實的,現在卻不一樣了。他不想問他什麼,他需要的是靜下心來想一想——王魯寧,以及和自己過往的點點滴滴……
那天晚上,樓上一家的花盆從天而降,把他開着的一扇窗戶砸了個七零八落,這使馮燕生再也不敢睡了。他不敢閉眼,一閉眼就是“花臉”滿天。接下來生了場病,高燒,1周後方才下地。這期間公安局那個劉曉天來過一次,見他燒成這樣子,沒說什麼就走了。當他終於能踩棉花般地去市場採購時,竟有幾分隔世之感。
“燕生!”抱着食品袋的馮燕生聽見有人在叫他,不回頭就聽出是李東娜。但他還是回過頭去,李東娜的車子已開到眼前。
“燕生,上車我送你回去。你怎麼了?跟出土文物似的。”
馮燕生覺得腦海裏有什麼東西拱了一下,把一句話拱到嗓子眼兒那兒差點兒擠出來。
“幹嘛這麼看着我,上車呀!”李東娜弄開了車門。
馮燕生只好把東西擱進去,彎腰進了車子。他估計李東娜會提出到什麼地方輕鬆輕鬆,結果李東娜並沒有那樣,而是直接把他送到樓下。她要幫他把東西拿上樓,馮燕生說:“我行,不用了李姐。”
李東娜靠在車門上看着他,眼神有些神祕:“知道麼燕生,那個什麼小山死了。據說是盛達集團一個管建材的。”
馮燕生估計自己臉上是平靜的,心裏卻如同拍過一個駭浪。
李東娜那對美麗的眼睛靜靜地凝視着他,就彷彿在把一件不太相干的事情隨口告訴他:“燕生,事情正在調查,魯寧也正在配合警方找人談話,有人猜測,這個人和舒可風之間可能有什麼暗中交易。”
“噢。”馮燕生認真地點點頭,“那我呢?”
“你怎麼啦?”李東娜淺淺一笑,“我明白了,你還在想雀翎湖夜裏那件事吧?別這樣燕生,聽姐一句話,把那件事忘掉。懂嗎?事兒是杜曉山乾的——這人姓杜。”
李東娜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聲拜拜,很優雅地鑽進車子,吱的一聲bbr/abbr開走了。馮燕生看着汽車遠去,半天才收回神兒來。
回到亂得跟廢品收購站似的破家,咂摸着李東娜的話,東西各歸其位,到底沒琢磨明白李東娜的意思。最直接的感覺是,李東娜似乎是讓他放心,事情已經過去了。進一步的感覺是,李東娜讓他忘掉把人拋進湖裏淹6b7b.死那件事,好自爲之。可是再往深處想,李東娜中心要表達的意思卻不那麼直接,感覺挺曖昧的。彷彿僅僅在把一件“和你馮燕生有關的事告訴你馮燕生,希望你馮燕生心裏有底”——鬧到最後,沒他們什麼事兒。是呀,她說得清清楚楚,王魯寧正在配合警方破案,就是這樣。確實沒他們什麼事兒!相形之下,你馮燕生是個什麼呢,一條扔在沙灘上的倒黴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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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燕生很明白,再怎麼想也是白想,杜曉山一死什麼都白說了。那又何必折磨自己呢,也許李東娜說的對,最好的辦法就是忘掉一切。什麼人說過,時間可以沖淡所有的傷痛。於是,他像大掃除似地把所有的“破爛兒”統統趕出了腦海。應該想想下一步了——回雀翎湖嗎?說起來也沒什麼不可以,不去反倒讓人覺得自己心虛。可真回到那湖邊,一些畢生難忘的情景馬上就會出現。最後他放棄了回去的念頭,至少暫時不要回去。索性在家幹吧,那幅“半個月亮”應該抓緊弄完。
這天晚上,他約了師專美術系的幾個學生,到家來熱鬧了一番,喝了不少酒,談了些藝術,心境感覺鬆快多了。送走學生,哈欠連天想躺下去,卻又渾身燥熱,無法入睡,這樣的感覺似乎很久都沒有了。歪在沙發裏梳理着創作思路,門突然被誰重重地給了一腳,緊接着又是一腳。他嗷地一聲衝過去把門打開,以爲會闖進幾個警察,卻發現門口的光亮中站着的竟是楊亞尼。
“幹嘛你,毀我呀你!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不值得你毀了!”
楊亞尼用力推開他進了屋,然後兇巴巴地轉身叉腰:“關上門,我是來找你算帳的,你要不想讓鄰居聽見就把門關上!”
馮燕生心情一下子毀了,莫名其妙有些緊張。他看着楊亞尼很放浪的斜靠在沙發上,屈腿翹臀,鮮紅的嘴脣在燈下很性感地抿着。
楊亞尼看着他,翻動着眼皮:“馮燕生,怎麼辦我也不知道,你是孩子他爸爸,你得想辦法。”
馮燕生懵了,隨即大悟:“你他媽胡說八道,我和你根本沒有……”
話音還在飄,楊亞尼就瘋了似地大笑起來,從沙發滾到地上,依然笑:“哎喲馮燕生,你太幼稚、太可愛啦!看你嚇的,我逗你玩兒呢。馮燕生喲,你真是個大老實人。快,拉我起來!”
馮燕生理都不理,回臥室仰面倒在牀上平攤着,他覺得自己現在真的太脆弱了,經不起任何事兒。楊亞尼跟了進來,一個魚躍往他身上撲。馮燕生躲開了,重返客廳。
楊亞尼在臥室罵:“你他媽的馮燕生,我真的那麼着你膩味嗎?”
馮燕生煩透了:“別說你,我連我自己都膩味。求你了,我想安靜安靜!”
楊亞尼湊過來,坐在地板上幫馮燕生理着畫稿,又撿起一管水彩顏料點得滿臉藍點兒,她說:“燕生,你知道嗎?我聽說盛達集團的一個人被害死在西邊那個破工地上,摔得血肉橫飛。”
馮燕生的腦子裏映出那人血肉橫飛的死相,望着地板說:“只要你還活着就行了,管那麼多幹嘛。好好活着吧楊亞尼,少招事兒!”
“嗨喲,教導起人來啦!”楊亞尼捶了馮燕生一拳,“誰招事兒啦。我也就是招招男人打打羣架而已,還不至於鬧死人。那些搞項目的就不一樣了,抹一手指頭就是個大數目。”
“搞項目?你是說……搞建築項目?”
“對呀!我有一熟人,爲包一個樓的水電,差點兒被人害了。那一小塊活兒就是幾百萬的收入,你以爲是開玩笑呢!”
馮燕生不言語了,他不懂建築,更不會算,但是王魯寧懂,他是老總呀!那個工程師(評估師)死了,那個管器材的死了……馮燕生想。
“馮燕生,我忘問了,那天警察找你幹嘛?你犯事兒啦?”
“噢,他們找我瞭解些情況,沒什麼大事情。”
“我還以爲他們來抓我呢。嗨,我今天晚上還住這兒啊!”楊亞尼起身往冰箱去,拿了個梨出來,“有刀子嗎?”
“你湊合啃吧。”馮燕生道,“我警告你,喫可以,喫完馬上走人!我決不留宿了。趁現在天還不晚,早走!”
楊亞尼小口小口地喫梨,看着他:“你說你馮燕生,我覺得你特與衆不同喂,你不好色。你是不是生理上有缺陷?”
“我沒缺陷,我好着哪!但我不是胡亂來的人。別誤會,我沒有貶低誰的意思。我說的是我自己。”
“難道……難道你有女朋友啦!”楊亞尼彷彿突然想到了.99lib?這一點,“哇,她是誰呀,漂亮嗎?”
“別胡扯了,我沒有!”他不由地想起了一張漂亮的臉。
門外有動靜,隨即有膽怯的敲門聲傳來。馮燕生想不出誰會來,莫非又是警察。他現在一想到警察頭就發脹。
門開處,暗影中站着個女孩子。四目對視那一刻,她笑了。
他卻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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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燕生忘不掉楊亞尼離去又探進腦袋時的那個詭祕的模樣:“馮燕生,原來如此呀你——嫉妒死我了,你這個大公貓!”
是的,馮燕生太理解楊亞尼那句話的意思了。嫉妒只在同類比較時纔有意義,從楊亞尼的眼睛裏,他看到了門口這個女孩子的價值所在。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女孩子絕對和楊亞尼不一樣,屬於那種能把他的生命點亮的人。他覺得自己如果真的能能像某支歌裏唱的那樣,等上一千年,那麼,這個普普通通的晚上,他知道自己等到了。米黃色的短袖衫,牛仔褲,長髮如瀑……就是她。
“你,你怎麼找來啦?”他驚喜得有些變調。
那女孩子瞟着他左頰上的那道疤,調皮地笑笑:“不可以嗎?”
“可以可以,當然!”馮燕生手足無措,“噢,進來坐。屋裏太亂了。”
“我不怕亂。”女孩子很大方地晃了進來。
馮燕生忙趕讓開身子:“不晚不晚,晚也可以。”
舒喬滿屋子亂看:“剛纔那女孩兒是誰呀?”
馮燕生輕輕關上門,順手從冰箱裏把一兜子梨全拎了出來:“她呀,雞——雞你懂嗎?”
舒喬細眯眯的眼睛望着馮燕cite藏書網/cite生的臉。她很驚訝,一個男人竟會如此坦誠地對一個他喜歡的女孩子(她確信馮燕生喜歡自己)說剛剛從她房間走掉的女孩子是“雞”,有些粗,但是她挺喜歡這個回答。
“她來糾纏你,還是……”
“都不是,她偶爾在我這兒留宿,今天又不想走了,我正往外轟她呢。我這幾天心情不好。”
舒喬不想說後邊這句話,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覺得不說出來難受:“假如心情好呢?”
馮燕生把梨放回冰箱,因爲他突然想起了老百姓的一種說法——梨(離)。他拿出幾筒雪碧,遞了一筒給舒喬:“我知道你什麼意思了,你說我跟楊亞尼……不不,你錯了。你既不懂我,也不懂她們這種人。她們對那些認爲是好人的人,從來不做非份之事。而我……”
“怎麼不說了?”舒喬問。
“我突然發現我在做解釋。見鬼,我根本用不着解釋!”馮燕生快樂地笑了起來,是那種久違了的笑。
舒喬發現他的聲音相當好,很有磁性那種:“你也不問問我,怎麼就找到你這兒來了。”
馮燕生說:“我正想問呢,你怎麼就找到我這兒來了?”
兩個人的對話絲毫沒有過渡的進入了那種自由狀態,就相識多年的老朋友。也許在他們心裏都有過剎那的驚詫,但是它沒有停留,風似地一吹而過。舒喬覺得這是父親死後自己的心頭真正的放晴。
她把一隻信封從包裏掏出來遞給馮燕生:“看看吧,我們總要言歸正傳的。不能一晚上糾纏在那個女孩子身上,看看好了。”
馮燕生一抽出那些照片就笑了:“哈,你看我這張滄桑的臉,感覺上50歲都有了!”
“哦,難道沒有嗎?”雖說是調侃,心裏卻有幾分目的性,她真的很想知道他有多“老”。
“哈,你裝的吧,要不就是成心的!我剛剛29歲,還差好幾個月呢!”馮燕生像甩撲克牌似地把那疊照片摔在茶几上,拉開一罐雪碧遞給舒喬,“你在哪兒撿的?應該不止這些吧?”
舒喬把掉在地上的一張撿起來,吹了吹道:“這麼說你已經發現膠捲丟了?”
“你算知道我的毛病了,丟三拉四。卻沒敢想失而復得。”
舒喬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在緩解某種心情,而後說:“我是在雀翎湖岸邊的一隻小木船裏撿到的。當時不留神扭開看了一眼,結果好多照片都跑了光,這幾張屬於還能看的……你怎麼了?”
舒喬發現對方臉上的笑容倏地僵住了。
“噢,沒事沒事。要不要開風扇?”馮燕生忙作掩飾。
舒喬沒太在意。她告訴馮燕生她是多麼“偶然地”想起他是畫院的,於是就打聽着找來了。敲門之前還有些猶豫不決。
“幸虧你敲了門,不然就失之交臂了。”
馮燕生努力做出個微笑。他攏起照片,輕輕磕着,以平定內心的狂跳,他想起自己在那隻湖邊的小木船裏換過膠捲,沒想到這個女孩子也去了那船上,啊……這莫不是所說的天意嗎……小木船!
“好了,物歸原主,我該走了。”舒喬站起來,轉着圈看着滿屋子的東西。其實她很想多呆一會兒,這個大鬍子充滿臭腳丫子味兒的房間讓她感到很有意思,外帶畫家身上所特有的神祕感。
馮燕生老鷹捉小雞似地張開兩條長長的手臂:“還早還早,你急什麼呀。沒別的事兒就再坐會兒,我會送你的。”
舒喬於是便坐下了:“那行,做會兒……把飲料遞給我,謝啦。”
“吹吹風扇吧,我沒安空調。”
“幹嗎不按一個?”
馮燕生說:“我畫畫的時候常常光着大膀子,不留神會着涼。”
兩個人同時笑起來。舒喬探過身說:“嗨,你算名畫家麼?”
“不算,我這樣的畫家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馮燕生摸摸搗搗地找出一本影集讓舒喬看。那裏面不cite/cite是他的照片,全是他的作品,“這是我近兩年的東西,不知道哪幅能夠成爲傳世之作。”
舒喬翻看着,很外行的哇哇怪叫,因爲一些赤身裸體的女人畫得真是難看死了。馮燕生一幅一幅地挑着畫的毛病,聽上去好像那不是他的作品。後來他喲了一聲,從地板上坐起來:“不行了,你下次再看吧,我得送你走了。”
舒喬這才發現一眨眼已經晚上11點多了。她起身看着馮燕生找鞋穿的樣子,覺得很有趣。馮燕生的那句話尤其使她高興——下次。看來不是一面之緣了。夜的街道泛着那種很能引人聯想的迷離感。二人一路走下去,說說停停,互有所感。這是宿命嗎?也許是,人有些時候真的躲不過上天那隻冥冥之手。
“我到了。”舒喬站住了,指指前邊的樓。
馮燕生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步,想伸手去摸她那緞子似的長髮。還好,他最終剋制住了。舒喬好像什麼都明白似的,淺淺一笑:“喂,我特想知道……你剃掉這把鬍子是什麼樣兒?”
“這可是我的寶貝,決不可以輕易剃掉!”馮燕生退後一步,“你走吧,我看你上樓。噢,對了,能給我打電話麼——8481747。”
“我會的。”舒喬可愛地揚揚手,輕盈地跑去了。
剛剛跑到樓洞前,她猝然站住。不遠處的停車棚那兒,方舟正在默默地在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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