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大夢一場是浮生
他知道,皇帝希望這個案子就此打住,他應該順從皇帝的心思,結案了事。
但他做不到。
瓊林宴之後,和他同榜的進士們,沒有一個願意和他往來,因爲他在宴上得罪了皇帝,得罪了三公主,他們不想與他爲伍,他不在意。
他知道,很多人嘲笑他迂腐,讀書讀的腦子傻掉了,但若是沒有這股子拼盡一切只做一件事的傻勁兒,他不可能把書讀的這麼好。
同樣的,他堅信,只要他堅持,他總能把做官這件事做好。
他穿着這身官袍,他身在大理寺,哪怕只是個八品大理寺丞,他既然接手了這個案子,那就一定要做好他的本分,他得對得起他的這身官袍,他不容許自己糊弄自己。
說起來,宋鉞不喜歡賀境心,除了賀境心總是坑他之外,還有她萬事都很隨意,日子過的很潦草,賀境心和他,就像是兩個反面。
也是他瘋了,竟然會覺得賀境心會良心發現,幫一幫他。她明明有着那麼強大的能力,卻並不用在正道上,反而是走上了歪門邪道,還是靠着坑蒙拐騙度日。
他早該知道的。
宋鉞回了大理寺。
大理寺的天牢裏,左相夫人和左相是分開關押的。
大理寺中,關押普通犯人的區域,和關押身份不俗的犯人的區域,並不在一處。
宋鉞走進天牢,他沒有去見左相夫人,而是去見了左相。
之前在皇宮的偏殿之中,左相曾經對他說過,這一切都是左相夫人做的,她因爲對他心懷恨意,所以故意引導他們查出那些。
那時候宋鉞覺得,這都是左相的狡辯之詞,但從延祚坊出來之後,宋鉞開始去想,左相是不是知道什麼,所以纔會那麼說。
天牢中,左相身上的官袍已經脫下,此時只着一身白色中衣,如今,無論傅棠是誰殺的,左相大概都不得善終。
宋鉞站在了牢門前,看着盤腿坐在地上的左相。
一天之前,左相還能威脅他,一天之後,左相已經是階下囚。
左相察覺到有人來,原本低垂着的頭,擡了起來,他看向了天牢外的宋鉞。
一個是科舉取士後的第一個狀元,一個是本朝建立後的第一個三元及第狀元郎。
當今繼位二十二年。
牢裏的中年人,在最開始也是滿心抱負的青年人。
宋鉞緩緩地在牢門外坐下,左相也不知是不是已經接受了現實,他的表情和眼神,反而變得平和起來,“宋大人來了。”
“皇上讓我結案。”宋鉞看着左相,“大人,您昨天說,人是夫人殺的,您爲何這麼說?”
左相訝然,“爲何要問這個,皇上既然已經讓你結案,必定是已經有了證據,宋大人大可不必在意我昨天說了什麼。”
宋鉞:“但我覺得,這個案子還存在疑點,左相既然說是夫人殺的人,必定是知道一些什麼。”
“也許我只是想要把罪甩在她身上呢?”左相道,“也許那只是自我開脫之詞。”
“或許吧,但只要有異議,總要弄清楚。”宋鉞道。
左相看着宋鉞,看着這個表情異常認真的青年,他忽然有些恍惚,曾幾何時,他也是這樣,一腔熱情地想要做好每一件事,想要當一個好官。
歲月恍惚間,竟是二十載。
左相寒門出身,當初皇帝登基後,開科舉取士,他跋山涉水地來到了長安城,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他成了新朝建立的第一個狀元郎。
那時候,朝堂上,清一色全是世家子弟,他們那一批的寒門進士,要麼被各世家拉攏,依附於世家,要麼被排擠,爲官寸步難行,那時候是真的很難啊,他是狀元,加上一往無前的銳氣,他被皇帝選中,成了他手裏的那把砍向世家的刀。
左相併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他有了這天下最大的靠山,可以實現自己的一腔抱負,哪怕把世家都得罪乾淨,也根本不畏懼。
後來他在朝堂上,越爬越高,他不知道自己腳底下到底倒下了多少人,他最終站在了左相這個位置上。
他以爲自己和皇帝之間,可以一直這樣互相成就下去,也因爲一直以來,皇帝是他最大的靠山,他替皇帝做了太多的事,所以他在昨天之前,一直有恃無恐。
但一直到昨天,他去求見皇帝,皇帝卻什麼都沒有問,直接讓人把他拿下,他才意識到一個問題。
皇帝容不下他了。
宋鉞看着左相,自然發現了他在走神,他眉頭皺了皺,正想開口,左相自己先回過神來,“宋大人,是想問我,說張氏是兇手,可有證據吧?”
宋鉞點頭。
左相卻微笑着搖了搖頭,“就算原本有證據,但她剛進宮殺人,必定是所有證據都清理乾淨了。”
“也就是說,你沒有證據。”宋鉞若有所思,“大人,我能冒昧的問一句,你覺得令夫人是何時知道,你和貴妃的事的?”
左相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她一直都表現的很正常,面對我的時候,半點異常都沒有。”
“令夫人只有傅棠一個女兒,她看上去也很喜愛這個女兒,你覺得,如果傅棠真的是她殺得,她在什麼情況下,會捨得對自己的女兒動殺手?”宋鉞換了一個問題。
左相愣了一下,隨後也不知想到了什麼,表情稍稍有些不自在。
“她恨我。”左相道,“因爲恨我,所以殺了傅棠,把這一切都撕開,她在報復我和沈瑜。”
宋鉞反應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左相口中的沈瑜是誰。
貴妃娘娘出身國公府,當初她身份高貴,左相不只是寒門出身,還是皇帝握在手裏,對付世家的刀,這兩人必定不可能在一起。
宋鉞看着左相,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對於自己同牀共枕的妻子,左相只稱呼她張氏,對貴妃,卻能夠喊她的名字,或許妻子對他來說,只是一個代號而已吧。
宋鉞這一刻,甚至能夠理解左相夫人對左相恨意。
“只是因爲你和貴妃之間有情,她就要報復你們,還是以自己的女兒爲報復你們的工具?”宋鉞下意識地想要替左相夫人開脫,“是不是這之間,發生過什麼,你爲何如此確定?”
左相沉默了,他垂下眼睫,擋住了他的情緒。
宋鉞見狀,一下坐直了後背,“大人,事到如今,您還要隱瞞什麼呢?您和貴妃的事,已經天下皆知,貴妃就算沒有殺傅棠,但她身上依然揹着上百條人命,平家村是她讓人去滅口的,大婚之日換轎子的人,也一個都沒留,就這些人命,貴妃就死的不冤枉。”
宋鉞道:“皇上說,案子可以了結,另一個人也和我說過一樣的話,因爲最後,只要兇手伏法就可以了,貴妃身上的案子不小,她活不成的,多一個傅棠和少一個傅棠,其實並沒有多少差別。”
左相擡頭,眼神再次恢復平靜,“既如此,宋大人爲何不到此爲止?就這樣結束,不好嗎?”
左相覺得,一切停在這裏也很好,說不清爲什麼,他忽然不想這個案子繼續往下挖。
眼前的青年,眼神太過澄澈乾淨,像是要把他眼底的渾濁都清晰的倒映出來一般。
宋鉞搖頭,“不好,該如何就是如何,倘若這世上每個案子都如此結案,那還談什麼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貴妃就算死有餘辜,不該她背的人命,就不應該讓她背,我聽的出來,您對貴妃是有感情的,如此,您爲何不替她脫罪?”
左相按在膝蓋上的手,驀的抓緊了一瞬,“因爲,她的確要殺傅棠。”
左相說着,擡起頭,平靜地和宋鉞對視,“這麼說你明白了嗎?她在大婚之日,的確動手了。”
宋鉞臉上有一剎那的空白,他錯愕地看着左相,“什麼意思……您怎麼知道,你都知道?!”
宋鉞不敢置信地看着左相,也許他的目光太直接,左相不自在地偏過頭。
原本他並不覺得如何的事,此時,在宋鉞這樣的目光之下,他才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堪和殘忍。他爲何不願意宋鉞繼續查,覺得這個案子到這裏爲止就好,就是因爲他被關在了牢裏,他漸漸膨脹的慾望慢慢消失,理智徹底迴歸之後,他被自己的冷漠和絕情,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你知道貴妃要殺傅棠,甚至,在這件事裏,你也有推波助瀾。”宋鉞心上,涌起一股無名怒火,他腦中閃過大理寺停屍房裏,放在棺材裏的那具被砍的亂七八糟的屍體,忽然覺得心裏很酸澀。
左相沉默不言。
宋鉞卻沒忍住,怒道:“那是你女兒!你看着長大的女兒,她才十六歲,她心懷期待的出嫁,結果自己的父親和她未來的婆婆,聯手要殺死她?那頂花轎擡去的,不是她將來的歸途,而是末路!”
“你怎麼忍心的,你還是個人嗎?”宋鉞眼圈甚至有些發燙,“你怎麼下得了手的,你難道對她的出生,一點都沒有期待過嗎?你是她的父親啊!”
左相仍然一言不發,他後背緊繃着,傅棠死了七天了,他其實並沒有多少真情實感,他以爲他不在意的,這個孩子並不是他期待之下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他以爲死就死了,他反正還有個親生兒子。
權利慾望,讓他的眼中,早就看不見身後的人,他想要的越來越多,他甚至盯上了那個位置,將來若能成功,那他兒子將會是未來的帝王,這樣的誘惑之下,沒有什麼是不能捨棄的不是嗎?
“你爲人夫,卻不尊重妻子,你爲人父,卻不愛子女,你爲官,卻結黨營私,你簡直不仁不義,不慈不悌!”宋鉞憤憤然地站起來,轉身就往外走。
左相一動也不動地坐着,他原本挺立的後背,不知何時彎曲下去,他膝蓋上的白棉布上,多了兩點水漬。
宋鉞站在天牢外,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胸腔裏膨脹的憤怒壓下去,眼底的熱意已經散去,他以爲現實已經夠荒唐了,卻沒有想到竟然還有更離譜的。
剛剛左相,透露的線索有二。
一是左相夫人恨他和貴妃,爲了報復他們,親手殺了傅棠,並且把這一切捅了出來。
二是貴妃和左相合謀,在傅棠大婚之日除掉傅棠。
若是這樣,左相夫人恨上這兩個人,也有解釋,那就是左相夫人無意間知道了這件事,她憤怒之下,與其讓那兩個姦夫淫婦動手殺死自己的女兒,不如她順水推舟,在他們的計劃裏,添一筆,親手動手,還要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左相夫人應該是存了死志,左相和貴妃通姦,混淆皇室血脈,左相這是夷三族的罪名,她和傅棠自然也在其中,根本活不下來。
所以她敢進宮,把左相和貴妃的事翻了出來,並且當着皇帝的面,直接刺死了貴妃,親手爲女兒報仇,畢竟在她看來,左相是鐵板釘釘必死無疑,而皇帝要查清楚秦王到底是不是親生,其實不太容易,那貴妃就有可能因爲秦王逃過一死,左相夫人決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宋鉞後背都起了一層冷汗。
這樣,就可以解釋,爲什麼會留下頂珠這樣的破綻,那甚至就是左相夫人故意爲之。
爲什麼這個案子,會有無法解釋,圓不上的疑點,那是因爲,這根本是兩個案子!
貴妃在大婚之日,做好了萬全的計劃,要讓傅棠在花轎中死去,甚至爲了防止弄死傅棠的時候,弄壞花轎,還多準備了一個轎子。
宋鉞猜測,貴妃是想在崇仁坊那一段,讓人悄無聲息的弄死傅棠,做出傅棠突發急症而亡的假象。但最後的結果,卻讓所有人都出乎預料,傅棠慘死花轎裏,被分屍了。
案子兜不住了,並且作爲制定殺人計劃的貴妃,肯定是要完美的收尾,所以她讓人去滅口了一個村子的人。
宋鉞在腦海中,把整個案件梳理順暢後,這纔再次邁進天牢,這一次,他去見了左相夫人。
左相夫人和左相的狀態完全不一樣,她看起來心情很不錯的樣子,想來是她想做的事做到了,她可以拉着左相和貴妃一起下地獄,所以根本一點都不懼怕死亡。
左相夫人見到宋鉞,臉上甚至還露出了一個微笑,“宋大人,你來了啊,我還想着,死之前能不能見一見你,我要和你說聲謝謝。”
畢竟,沒有宋鉞查到的那些,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等到最好的時機動手。
甚至,她一開始都擔心,案子會不會就被推到賀境心身上,殺人有她定罪,最後一切不了了之,那她精心佈局的一切,就都白費了。
“除了你,還有那位賀大師,我也欠她一句謝謝。”左相夫人說的十分真誠。
宋鉞看着左相夫人,心情十分複雜,他說不清這人是可憐還是可恨,“所以,真的是你殺的人,轎子上的頂珠是你換的。”
左相夫人很乾脆地點了下頭,“對,是我,你是不是已經去見過左相了?”
宋鉞不明白,“爲什麼?”
“反正我們都會死,死在我手上,總比死在別人手裏要好。”左相夫人很冷靜,若不是她眼中含着不肯落下的眼淚,宋鉞都要以爲她當真一點都不在意。
“你知道嗎?”左相夫人笑了起來,她笑起來的一瞬間,眼淚直接砸了下來,“我去找我的丈夫,問他棠兒出嫁,要不要請她的表兄揹她出嫁,結果我聽見了我的丈夫,和另一個女人在密謀悄無聲息的害死我的女兒。”
左相夫人:“他們的計劃特別的細緻,甚至爲了確保萬無一失,不留下一點破綻,連那麼漂亮的喜轎,都能有辦法做一頂備用的。棠兒很喜歡她的父親,很崇拜他,她也很喜歡秦王,畢竟長安城的閨秀,都很喜歡秦王,她平常總是想要討貴妃的歡心,她煩惱,爲何貴妃看起來不喜歡她。”
左相夫人:“她甚至都想過,成親之後,一定要好好的和貴妃相處,做一個好兒媳,好王妃,將來相夫教子,她是真的在期待成親的。”
左相夫人,眼淚怎麼也停不下來,“我幾次想告訴她,可是我說不出口,他們不會讓她活下來的,他們的野心那麼大,一丁點的妨礙和威脅都不會留的。”
“我沒有辦法啊宋大人。”左相夫人慘然一笑,“我有什麼辦法?我去告訴皇帝,我們一家只會死的更快,不告訴,棠兒也活不下去的,與其她死在期待的父親手上,我寧願親手殺了她。”
宋鉞聽着左相夫人說,他想說很多,想說不至於此,不必如此悲觀,可是他理智的知道,左相夫人說的是對的。
“大人,案子可以結案了。”左相夫人含淚笑着看着宋鉞,“轎子上的頂珠,是我換的,我後來,花錢買通了貴妃請的耳目,我是在梅苑那邊動的手,你在圍牆裏面找找,說不定還能找到血跡。棠兒是我殺的。”
宋鉞看着左相夫人,他最終什麼也沒有說,轉身往外走,丁左和陳槐站在門外,他們的表情都很微妙,顯然是聽到了裏面說了什麼。
“寫下他們的供詞,讓他們簽字畫押吧。”宋鉞腳步停了一下,說完這句話,邁步離開了。
宋鉞坐在書桌前,看着放在自己面前的呈堂供詞,他已經看了幾遍,左相的,還有左相夫人的。
案子到現在,已經全部明朗。
誰也沒有想到,傅棠之死的案子,並非是一個案子,這是兩起案件。
他想起賀境心對他說的話,她只說兇手是左相夫人,更多的卻沒有說,他在想,賀境心到底是知道了這些緣由不想說,還是她只是推導出左相夫人是兇手,但對她的動機並不知道。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
宋鉞抓起桌子上的供詞,往外走去,他讓人趕馬車,他帶着供詞入了宮,向皇帝復明。
還是在御書房裏。
皇帝沒有想到,和自己再要三天的宋鉞,竟然只花了一天的時間就來複命了。
皇帝看着呈放在自己面前的證詞,有些驚訝,“宋大人這是已經查清楚了嗎?”
宋鉞:“是!皇上,案子所有的疑點都已經查清,殺還傅棠的是左相夫人,但貴妃和左相合謀,計劃在大婚之日讓傅棠死在轎中,左相夫人只是將計就計。”
皇帝將證詞都看了一遍,看完後,沉默良久,隨後長長嘆了一口氣。
第二天的未時,宋鉞在大理寺,公開審理傅棠之死一案。
長安城不少老百姓都聞訊而來,圍在大理寺外看熱鬧。
大家以爲,這個案子會悄悄的了結,畢竟這可涉及到皇室醜聞,貴妃和左相通姦,還生了個孩子,這孩子還差點就被立爲太子呢。
然而最後的結果卻出乎意料,皇帝竟然下令,讓宋大人公開審理此案。
賀境心此時,也混跡在圍觀的人羣之中。
她看着坐在堂上,一臉嚴肅的宋鉞,總覺得只是一天不見,這人身上少了一點什麼,卻又相應的多了一些什麼。
大概是昨天從那兩人那裏問到的真相,讓他頗受打擊吧。
這個一直只會死讀書的狀元郎,想來是直面了慘烈又不堪的現實與人性,這些,賀境心很小的時候就體會過了,宋鉞好命,如今才體會到罷了。
她混在人羣中,看着宋鉞有條不紊的問話,傳證人,大宮女,連順,還有很多人,最後,左相和左相夫人,被傳了上來。
賀境心的目光,落在了一身暮氣,像是老了二十歲的左相身上,眼底沒有一點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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