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昔日紅顏凋零久
宋鉞皺着眉,站在前面,伸着脖子看着衙役拖着已經昏迷過去的姑娘往岸邊遊。
蔣縣丞和許縣尉兩個人臉上的笑容非常勉強,他們千防萬防,確認做了萬無一失的準備,保證讓宋大人如沐春風,感受到他們陽直縣是一個和平友愛的好地方。
萬萬沒想到,宋鉞纔到陽直縣的第一天,就鬧出了這麼一樁事情。
橋上站了不少人,全都關注着橋下面的動靜。
剛剛那個瘟神從橋上跳下去之後,並沒有人要去救人,甚至好多人還鬆了一口氣,畢竟在他們看來,那瘟神死了比活着更好。
只是沒想到,這縣衙的衙差竟然在這附近,縣衙裏的那些大官們也都紛紛趕過來了,衙差更是二話不說就跳下去救人。
賀境心站在窗戶口往外看,那橋尚且有段距離,所以他們一路趕到橋下時,那姑娘已經沉到水裏去了。
賀境心目光淡淡地掃視了一圈,橋上圍觀的人羣,有些對上她的視線之後,閃躲開來,並不與她直視。
賀境心倒也沒有開口問,爲何沒有人下去救人,無非就是不想沾染是非,或者是覺得那姑娘晦氣。
之前在街上碰到她的時候,人羣在那姑娘靠近之前就會自動自發的散開,避的遠遠的,當時那姑娘撞到她時,表情震驚又驚訝,顯然沒有料到有人在看到她的時候沒有遠遠躲開。
她應該是習慣了這種疏遠。
“快!大夫呢?”宋鉞見那衙役把姑娘拖上了岸之後,連忙掃視了一圈。
蔣縣丞忙上前一步道:“大人莫慌,剛剛下官已經差人去找大夫了。”
正說着,就見一個一個衙役揹着一個頭發胡子都白了的老頭朝這邊跑來,另一個衙役手裏抱着老頭的藥箱。
“唉喲,唉喲慢些慢些……”老頭被顛的骨頭都差點散架了。
那老頭被放下來之後,就被扶到了放平在提岸上的姑娘身邊,“溫大夫,您快給瞧瞧。”
溫大夫瞧見了那姑娘的臉,微微一愣,但也並未說什麼,只蹲下來,飛快地做了個檢查,“她掉水裏時間長了,肚子裏灌了水,須得把腹中水控出去。”
“要如何做?”宋鉞問了一聲。
溫大夫在幾人之間看了一遍,最後目光落在一個體格健碩的衙役身上,“你,把她倒背起來。”
那衙役顯然有些猶豫,眼中有一閃而過的嫌棄,並不是很想上前去背這個人。
“還不快去!”許縣尉急得一腳踹在那衙役的屁股上,都什麼時候了,在宋大人面前還能不能留點兒好!
那衙役被踹的一個踉蹌,上官發了話,他也不敢說什麼廢話,只默默上前去,在溫大夫的指導之下,把那姑娘倒背了起來。
“慢慢往前走。”溫大夫說道。
那衙役就倒揹着姑娘,慢慢地往前走去。
那姑娘嘴裏很快就吐出喫進去的河水。
溫大夫跟在後面觀察那姑娘的腹部,那姑娘原本因爲吃了太多水而鼓起來的肚子,隨着那衙役的走動,慢慢的吐了出去,而她的腹部也變得平坦起來。
“行了,現在把人放下來。”溫大夫道。
那衙役聞言,頓時飛快的把那姑娘放下,隨後拔腿就想離遠點。
“走哪兒去,你把她扶起來。”溫大夫不悅地瞪了那衙役一眼,“人命關天的事,想什麼呢。”
那衙役嘴裏嘟噥了一句什麼,但也不敢再走,他依言照做,溫大夫這才蹲在那姑娘身邊,擡起手,啪啪就是兩聲,拍在那姑娘的後背,他每拍一次,那姑娘身體都會震動一次。
賀境心站在一邊看着,那姑娘原本髒兮兮的臉,因爲落水的緣故,河水把她臉上的髒污都洗淨了,瞧着竟然是個容貌非常豔麗的姑娘,但美人有瑕,她額頭上有一塊巴掌大的燙傷。
賀境心擡起頭,再一次看向了橋上的人羣,人羣竊竊私語地議論着什麼,還有一些人對着那姑娘指指點點的。
賀境心想起來之前這姑娘撞到自己的時候,對自己說了一聲“對不起”,那聲音粗啞難聽,只聽聲音,根本想不到聲音的主人如此年輕,如此美貌。
那邊,溫大夫還在救人,賀境心卻已經擡腳往上走,宋鉞見她走了,徑直跟了上去。
蔣縣丞和許縣尉便也想跟上去,但宋鉞卻擺擺手,示意他們去看着溫大夫救人。
賀境心走到橋上去,橋上站着的人羣,轟然散去。
“你們跑什麼!”宋鉞皺眉,他們又不會喫人。
賀境心卻沒有在意,她目光落在橋上擺地攤的一個大嬸身上,大嬸正忙着把鋪了一地的竹編籮筐籃子這些收起來。
賀境心蹲下身,按住了大嬸正要收起來的一個籃子上,“時候還早,大嬸兒這就要收攤了嗎?”
那大嬸衝着賀境心賠了一個笑臉,“是啊,今天生意不好,不擺了不擺了。”
“我瞧着這個竹編籃子整挺好。”賀境心看着那竹編籃子道,“這是大嬸兒家的人編的?”
大嬸兒見這人好像也不像是來刁難自己的樣子,便也收回了按在籃子上的手,重新坐了回去,“是啊,我當家的編的,不是我吹,我們那十里八村的,就我當家的編的最好。”
“這個多少錢?”賀境拿過籃子,又額外拿了個竹編的花籃,“家妹很喜歡種一些花花草草,我瞧着這個用來裝花盆,一定很好看。”
“貴人若是喜歡,這兩樣五文錢儘夠了。”大嬸兒道。
“便宜點,四文錢如何,我們初來陽直縣,之後肯定要置辦很多東西,我還想要一個竹屏風呢,大嬸兒便宜些,我後面還來照顧你生意的。”賀境心卻直接還起了價。
“既如此,那便四文錢吧。”大嬸聽說他們是纔來陽直,便順口問道,“小娘子和郎君是打哪兒來的啊?”
“我們是從青州來的。”賀境心說着,掏出荷包從裏面數出四個銅板,“剛剛我們在天香樓喫飯,看到那個人跳水了,跟來看熱鬧來了,這到底怎麼回事啊?”
大嬸兒臉上露出恍然之色,“你們第一天來,不認識她倒也說得過去,小娘子啊,什麼熱鬧都看會害了你們的。”
“這話從何說起啊?”宋鉞在賀境心身邊蹲下,一臉好奇地問,“那女子有什麼特別的?”
“嗨,你們是不知道啊。”大嬸兒說着,壓低聲音,神神祕祕道,“那女子不乾淨的,是真的不乾淨,她染了髒病,聽說離她近了都要被染上髒病,晦氣得很,沒看大家都避着她走嗎?”
“竟是如此嗎?”賀境心臉上露出愕然之色,“她什麼來歷啊。”
“還能是什麼來歷啊,她啊,原來可出名了,就兩年前,她還是咱們雅韻樓的頭牌花魁娘子呢。”大嬸兒臉色十分複雜,帶着點幸災樂禍,又帶着一點高高在上的憐憫,“哎,說得好聽是花魁娘子,說的不好聽,還不就是那朱脣萬人嘗,玉臂千人枕的玩意,也是個可憐人。”
宋鉞愣住了,但又有一種意料之中的感覺,“那她叫什麼?”
“她叫鳶娘。”大嬸兒嘆道,“以前可是經常出入大戶人家的,她有一把好嗓子,那些大戶人家請客辦宴席的時候,喜歡請她去唱曲助興,那會兒啊,她出入都是坐小轎的,當時據說好幾家都想納她當妾,依我說,她那時候就應該從了。”
“這怎麼說的?”賀境心問。
“這花魁娘子,風光的時候是真風光,但一時新鮮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大嬸兒道,“也就紅火了一年吧,後來雅韻樓又出現了新的頭牌花魁,她自然就過氣了。”
“這過氣的花魁啊,不值錢。”大嬸兒似乎覺得非常可惜,嘆着氣還搖着頭。
“那你可知,她如何會變成現在這樣?”宋鉞追問了一句,“就算有了新的花魁,她到底曾經紅火過,怎麼也不至於淪落到這個地步吧?”
大嬸兒卻搖了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我不住縣裏,我家在八里村,往常除了趕集,或者是賣籃子,輕易是不到縣城來的。”
“原來如此。”賀境心點了點頭,她拿起剛剛買下的一個籃子和一個花籃,“不耽擱嬸兒你做生意了。”
大嬸兒卻擺擺手,她把籃子收了,並不打算繼續擺下去,這橋底下可站着衙役和縣城縣尉,那鳶娘跳河了,說不準要拿他們問話的,不走說不定有麻煩。
賀境心和宋鉞站在原地,看着大嬸兒利索地收拾好東西,然後挑起來走得飛快,很快就消失在了橋上。
宋鉞眉頭緊緊皺起來看向賀境心,“這鳶娘莫不是不想活了,跳河尋死?”
根據剛剛大嬸兒說的,曾經風光無限的人,如今據說染了一身髒病,人人厭棄,活得狼狽艱辛,想不開跳河尋死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賀境心轉身走下橋,順着坡道又回到了救人現場。
蔣縣丞和許縣尉正在交頭接耳地說着話,兩人的表情都不是很好,也不知道剛剛都說了些什麼。
此時那鳶娘已經被平放在了地上,溫大夫正在給她扎針。
宋鉞上前一步,問道:“溫大夫,她現在如何了?”
溫大夫擡頭看了宋鉞一眼,然後又回過頭,繼續盯着手裏正在紮下去的細針,“暫時死不了,但她掉下去時間有點長,什麼時候醒過來,不好說。”
賀境心蹲下身,看着鳶孃的臉,忽然問溫大夫,“大夫能看出來,她身上可有其他什麼病症嗎?”
溫大夫有些驚訝地看向賀境心,賀境心倒也沒有隱瞞,直言剛剛自己在橋上,聽到一個大嬸兒說,這姑娘身上有一種會傳染人的髒病。
溫大夫眉心緊緊皺起來,“胡說八道,這些人慣會嚼舌根,不知人言可殺人,就是有這些造謠的人,纔會生出諸多事端!”
賀境心:“所以她身上是沒有這種病的,對吧?”
溫大夫只道:“反正沒有那種,靠的近了就會染上的病。”
賀境心點了點頭,心下了然,溫大夫的話說的隱晦,但卻間接的告訴了賀境心,這鳶娘身上的確有病,但是這病並不如那些人所想,只要接近就會染上。
溫大夫起了針,將那套針單獨收起來,這針他沒有打算給下一個人用,須得熔了重新打一副,“我一會兒開個方子,你們去藥堂抓了藥,診金一共是二兩銀子,先說好,大頭是我那套銀針。”
“好的,多謝溫大夫。”蔣縣丞搶先一步上前,付了診金,做下屬的,要有點眼力見兒,不能讓上官掏銀子!
宋鉞倒也沒有打算掏銀子,主要是他荷包比臉還乾淨,想掏也掏不起。
那溫大夫收了診金之後,揹着他的醫藥箱,刷刷幾下就爬上了坡道,別看溫大夫滿頭白髮,但精神氣兒挺好。
溫大夫走了,但是這落水的鳶娘卻遲遲未醒。
“如今,只能把她先帶回去了。”宋鉞道。
蔣縣丞上前一步道:“大人,我們縣衙有善堂,不若將她先送到善堂去,下官會讓人照拂她。”
蔣縣丞怎麼敢讓宋大人把這姑娘帶回去,他自然也是認識這位鳶孃的。
或者說,陽直縣的這些有錢有勢的人家,很少有不認識她的。
畢竟兩年前,這人顯赫一時,當時都以能請到她去唱曲兒爲傲呢。
這人後來染了髒病,蔣縣丞一直以爲她已經死在哪個暗巷裏了,誰能想到她竟然還活着。
蔣縣丞現在恨的牙癢癢的,這人早不早晚不晚的,偏偏在宋鉞到任的這一天冒出來,還直接撞在了縣令夫人的眼裏。
之前大家都默默的配合着,要給宋鉞一個完美的形象,哪能想到會栽在這麼一個人手上。
“不用,隔那麼遠,偏偏讓我看見了,說明我和這姑娘有緣啊。”賀境心卻忽然道,“我們玄門中人講究一個隨緣,緣分即到,順應便可。”
衆人:……
神的與你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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