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除去人間魍與魎

作者:璃華
太陽落入了地平線,日光被黑暗吞噬,天色已經很晚。

  但榮孃的屍身卻遲遲無人來接走。

  賀境心和賀影心兩個人坐在臺階上,行人越來越少,漸漸地只剩小貓三兩隻。

  “姐,今天怕是沒有人來接榮娘了。”賀影心道。

  賀境心輕聲“嗯”了一聲,她沒有站起來,又坐在原地等了一會兒。

  縣衙裏面,宋鉞終於處理完了堆疊在桌邊的公文,他洗了毛筆,擦了手,吹熄了蠟燭,從縣衙裏走出來。

  “怎麼坐在這兒?”宋鉞一出來,就瞧見了坐在縣衙門外的一大一小兩個人。

  賀影心回頭看了宋鉞一眼,“在等人來接榮娘。”

  宋鉞愣了一下,“雅韻樓那邊,還不曾有人來接嗎?”

  “顯然沒有。”賀境心從臺階上站起來,“再無人來接,屍體只能送去義莊了。”

  宋鉞:“明日再讓人去雅韻樓一趟。”

  無論如何,榮孃的賣身契在雅韻樓,她還是雅韻樓的人,她的後事就還歸雅韻樓管。

  三人走回縣衙後院,廚娘已經做好了晚飯。

  “也不知道滿姐姐那邊怎麼樣了。”賀影心手裏捧着粥碗,有些擔心。

  賀境心道:“有方大俠在,她的安危不成問題。”

  況且,張滿是在衆目睽睽之下離開陽直縣的,眼下陽直縣中的氣氛本就很微妙,世家好不容易纔把田成之死的坑給填了,肯定不希望再鬧出人命案。

  “難的是,張滿和駱修遠匯合和之後,如何不動聲色地查出陽直縣各個村落的田地狀況。”宋鉞接話道。

  而此時,陽直縣外的一條山道上,馬車停在路邊,路邊升着一堆篝火,方瑞從林間出來,手裏提溜着一隻洗剝乾淨的野兔。

  他們出城之後,方瑞很快便發現了有人在暗中跟着他們,方瑞可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駕着馬車把暗中跟蹤的人給甩開了,就是中途出了一點點小差錯,他們從村道拐出來後,一路撒歡跑進了山道之中,現在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

  “滿姑娘你放心,眼下我們安全了,明日我們找個村子問一下路就好了。”方瑞一點都不慌,行走江湖,不拘小節,路什麼的……走的多了就認識了嘛!

  張滿:……

  天已經黑了。

  一處破敗的小院門口,招兒拉着板車停了下來,她掏出鑰匙開了門,院子很破很小,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院子有個很小的菜地,還有三間小小的屋子,一間堂屋,兩邊是房間,外面搭建了兩個茅草屋,一間是庖房,還有一間則是茅房。

  因爲天黑,外面並沒有行人,招兒將板車拖進院子裏。

  她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走進屋子,點燃了屋內的油燈。

  一燈如星,驅散了叫人齒冷的黑暗。

  堂屋的門開着,正中央放着兩張板凳,板凳上架着一口棺材。

  招兒將板車拖到堂屋外面,她掀開田成身上蓋着的被子,昏黃的燈光之下,田成被二皮匠修復的臉上,已經開始有了腐爛的痕跡。

  她扭過頭去,深吸了一口氣,擡起手想把田成抱起來,放到棺材裏去,本來這事兒,應該要請上兩個人幫忙擡進去,可是她這樣的人,旁人見了都要捏着鼻子嫌棄惡臭,哪裏會幫忙。

  她喫力地把田成抱起來,就只是這個動作,就讓她因爲力竭而發抖,她咬着牙抱着人,艱難地往棺材走,好不容易走到棺材邊上,卻發現棺材那麼高,她根本放不進去。

  手開始脫力,她想要擡腳用膝蓋支撐一下,但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氣,她身體失去平衡,連帶着田成的屍體一起摔在了地上。

  “阿成!”招兒下意識喊了一聲。

  沒有人回答她。

  人已經死了,這樣摔一下,是感覺不到疼的。

  招兒坐在地上,忽然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她有些呆呆的,目光直愣愣地看着以一種奇怪姿勢滾在地上的田成,她咬緊牙關,從地上坐起來,擡手去拉田成,想把人弄進棺材裏。

  可是有句話叫做死沉死沉的,招兒只是個姑娘家,她並沒有怪力,脫力的狀態下,根本抱不動田成的屍體。

  又一次讓屍體摔在地上之後,招兒此時已經氣喘吁吁,渾身都是汗,她沒來由的覺得煩躁,“你起來啊!你給我起來啊!”

  她伸手扯住田成的手臂,把人往外拖,“你動一下啊!”

  回答她的,只有撕拉一聲,田成身上洗的快要爛的那身裏衣被扯壞了。

  繃緊到極致的那根心絃,同這被撕爛的衣服一樣,招兒忽然就崩潰了,她嗓子裏發出了一聲壓抑到了極致的嘶吼聲,“你給我起來,你躺着算什麼,爲什麼要這麼對我,你一死了之,我怎麼辦!”

  “喂,田成,你給我起來!”渾濁的淚水終於從眼底滾落,她臉上表情猙獰,帶着恨意,又帶着刻骨銘心的悲哀,“爲什麼啊……這到底是爲什麼……”

  她崩潰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就像是胸腔裏那股子讓她憤怒到極點的情緒,終於找到了發泄點。

  她擡頭看向桌上的燈火,這燈火無端顯得那麼刺眼,她忍不住擡手,將燈火掃落在地上。

  黑暗之中,只有招兒的哭聲,無措地猶如失去一切的小獸。

  輕紗白綾撒出去,如雲似霧。

  燈籠中的燭火,輕輕搖曳,面容穠麗絕豔的女子,在曖昧的燭火下越發顯得明豔動人。

  動聽的絲竹聲,叫人軟了骨頭的舞姿。

  今日的雅韻樓,依舊客滿。

  雅韻樓的二樓,某一間廂房裏。

  王家主和崔家主,還有風家主以及剩下的幾個家主,面色各異地坐着。

  “茶樓的案子暫時了結了。”王家主表情很是不悅,“諸位最好別起什麼其他心思。”

  王家作爲世家,與世家立場相同,但……

  王家主知道,這些人裏,每個都心懷鬼胎,畢竟要是王家真的倒了,其他這些世家便會一哄而上,將王家的資源瓜分殆盡。

  “王家主這說的什麼話。”崔家主放下手中杯盞,“若不是你王家出了紕漏,叫人拿了把柄,何至於鬧出這件事。”

  崔家作爲世家,侵佔農人土地這事兒自然也沒少幹,甚至在座的這幾個,哪家都幹過。但崔家倒也沒有像王家那樣不要臉,強取豪奪的,他們至少會花銀錢去買,歸根到底還是王家喫相太難看了。

  王家主嗤笑一聲,不屑道:“你們以爲,自己就足夠乾淨嗎?這事兒明顯是那位的手筆,宋鉞不過是個新上任的芝麻小官而已,那位把他弄過來,意欲爲何,大家心知肚明。眼下我們的立場是一致的,此時計較得失,追究誰之過就沒必要了吧。”

  王家主自然知道這些人在想什麼,說到底,老大別說老二,都是殺人,溫柔的殺人和粗暴的殺人有什麼區別?

  五十步笑百步。

  “行了。”風家主站出來當和事佬,“眼下要緊的,的確是如何把事情給平了,我聽說,那位近來身子出問題了。”

  風家主這話一出,現場頓時一靜。

  王家主眼神銳利地看向風家主,“消息可靠?”

  王家主心中生出警惕,王家在宮中留了不少眼線——這麼說不對,應該說,各大世家在宮中都有自己的眼線。

  這些眼線都是各家自小養成,趁着宮中採買混進去,這些眼線或許很長時間都不會用到,他們的作用就是在關鍵時刻,傳出至關重要的消息。

  王家甚至有個眼線就在皇帝跟前伺候的宮女之中,但王家主卻並沒有收到皇帝身體出問題的消息。

  風家主壓低聲音道:“說是近日體力不濟,每日在書房的時間很長,伺候的人曾經聞到過湯藥的味道。”

  幾人面面相覷,顯然都有了各自的小心思,等回去之後,少不得要讓宮裏眼線動一動,去確認這個消息的真假。

  “若是因此……那位怕不是要魚死網破了。”崔家主表情很凝重,“這麼多年了,誰也不知道那位手裏掌握了多少東西,宋鉞纔到,就迫不及待的發難……”

  屋內氣氛頓時變得凝重了幾分,當今是個瘋子,但他卻是個冷靜的瘋子,若不是已經掌握了一些東西,他不會在此時發難。

  “還是沒有查出來,那位留在陽直縣的人嗎?”王家主問。

  幾人嘆着氣搖着頭,表情都很難看,畢竟誰也沒想到,當今那個瘋子,會那麼早就在陽直縣佈局。

  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

  這麼多年,硬生生忍着什麼也不說,蟄伏這麼多年。

  這纔是真正的燈下黑。

  畢竟誰能想到,當今會有膽子在關隴世家的大本營裏搞事情,並且誰都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開始搞事情的。

  要知道,當今還是太子的時候,後院的太子側妃太子良娣良媛各路美人,幾乎都是世家送進去的。

  那時候太子有一點點異常,世家都會了如指掌。

  “讓衙門裏的人,盯着點宋鉞。”崔家主道,“無論是什麼人,總歸是要藉着宋鉞的手捅出來,呵,咱們這位皇帝,還是很講究的。”

  世家根基深厚,在這片大陸之上經營這麼多年,底蘊是常人無法想象的。

  若是皇帝師出無名要對付世家,勢必會引起動亂。

  所以皇帝只能通過迂迴的方式來達成目的。

  此時,被這些家主忌憚着的宋鉞,已經洗洗上了牀,躺在溫暖的被窩裏。

  宋鉞睜着眼睛,看着帳頂睡不着,“賀境心,如果沒有人來替榮娘收殮屍骨的話,我們掏點銀子,給她買口棺材,把她葬了吧。”

  賀境心睜開眼睛,她偏過頭看向宋鉞,黑暗之中,只能朦朦朧朧看清楚一個輪廓,“宋鉞。”

  宋鉞翻了個身,面朝着賀境心,他現在心情很複雜。

  其實一開始,宋鉞並沒有想太多,只以爲茶樓裏出了一樁兇殺案,他一心想要抓住兇手,給死者一個公道。

  可是現在,他卻茫然的發現,他想要尋找的公道,真的存在嗎?

  宋鉞不是傻子,他只是不擅長探案刑偵,如今這個案子,已經死了兩個人,春杏作爲被世家推出來的兇手人選,現在所有的證據都在佐證她就是兇手,她一口咬定一切就是她乾的,這種情況下,春杏難逃一死。

  “以前,我總覺得我能做好一個官,在永昌縣的時候,我覺得我距離一個好官近了一步。”

  “可是現在我才發現,並非如此,這一路上,我都是靠着你們的幫忙,才能走到現在。”

  “田成不應該死,榮娘也不應該死,春杏更不該死。”宋鉞的聲音很平靜,可是賀境心能聽出來,他平靜聲音下的那股子沮喪和挫敗,“我真的能做好嗎……”

  賀境心暗歎一聲,所以說啊,她希望這個人明白人心的殘酷,卻又不希望他明白。

  這世界看似明媚美好,但藏在其中的不堪,從來沒有少過。

  “怎麼,想放棄了?”賀境心的聲音裏帶着一絲嘲諷。

  宋鉞的手,搭在了賀境心的腰上,他往賀境心那邊挪了挪,臉藏在了她的肩窩裏,“不想放棄,賀大丫,我沒有那麼脆弱,我只是……我只是……”

  他只是忽然發現,上位者之間的博弈,只是動一下棋子,便有人身不由己的死亡,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父母官,在這種情況下,他能做的實在是太少了。

  “賀境心。”宋鉞聲音壓得很低,語調很輕,“我會變得更厲害的。”

  賀境心嗯了一聲,“睡吧,明天起來,會有很多事。這陽直縣縣衙上上下下,除你之外,怕都是世家的人,他們會盯着你,你的一舉一動,都會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

  “你要想辦法,聯絡上幷州府的駐軍,還要想辦法在世家之前,找到當今留在陽直縣的人。”

  陽直縣在關隴腹地,整個關隴都在世家的把持之下,皇帝在世家眼皮子底下動手腳,人手絕對不會太多。

  如今皇帝的人拋下餌料,世家動了手,世家被拉下了水,但皇帝的人也藏不住了。

  世家絕不允許威脅自己的把柄存在。

  更深露濃。

  女囚牢裏,春杏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她盯着天窗看了半晌,那裏黑漆漆的,她這才恍然意識到,今日沒有月亮。

  她覺得有點可惜。

  春杏解開了衣裳上的腰帶,懸在了房樑上,她站在木板牀上,把腦袋放進去,雙腳往前走了一步。

  “我勸你不要動。”

  黑暗中,一道溫潤的聲音響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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