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故人已出西門遠
開在官道邊上的茶攤,這幾天生意很好,因爲天氣很熱,這到了六月中,太陽每日都熱情洋溢地將熱量灑向大地,炙烤着地上的莊稼,也炙烤着行人。
開茶攤的是個老漢,幫閒的是家中孫兒,此時那小孫兒正面帶好奇地看着不遠處走來的一隊牛馬,當然,官道上車隊並不稀罕,稀罕的是那走在最前面的一頭牛拉着的牛車。
那牛車,怎麼看怎麼熟悉,小孫兒記性好,很快就想起來,去年他也看到過這樣的搭建層二層的牛車,那牛車塞的嚴嚴實實,當時牛車也在茶攤邊上小歇,他記得可清楚了,他們一車裏有個大師很厲害,當場替另一桌的茶客相了個面,說對方要大禍臨頭,當時那桌客人並不信,心情十分不美妙的離開了,結果沒過兩天,那茶客又來了,問小孫兒可知道那大師要往哪裏去,太神了,真的被那大師說中了!
奇怪的牛車,加上找回來的茶客,讓小孫兒對這夥人留下了不淺的印象。
只是當初只有一頭牛的,現在那牛後面還跟了三頭牛,那三頭牛的牛車也都打了車架子,上面罩着厚厚的麻布,想來是用來遮陽的,走在最後面的,還有一輛馬車。
小孫兒心中猜測着,莫不是那大師發了大財,所以置辦下這麼多的牛車?
正想着,茶攤上忽然站起來一個青年人,那青年瞧起來二十多歲的模樣,一身文雅的長衫,看起來就是個讀書人。
那青年人走到茶攤邊上,而那隊牛馬終於緩緩地停了下來。
“杜兄!”青年人朝着那邊喊了一聲。
駱修遠從馬車上下來,看到那人,臉上掛上一抹笑,應了上去,“燕回兄,一年多不見,風采更勝了。”
青年人姓方,單名遠,字燕回,乃是駱修遠的同窗師兄弟。
當初駱修遠還叫杜引章的時候,因爲是商戶子的身份,很多人不屑與他相交,但他長袖善舞,很會做人,倒也有這麼兩三個能說得來的同窗。
方燕回便是其中一個,只是當初杜家出事的時候,他去江南府遊學去了,回來聽說杜家的事,很是爲駱修遠惋惜,但後來翻過年,杜家忽然就被抄家流放了,方燕回又很爲好友慶幸,這也算是逃過一劫。
本以爲天各一方,再無重聚之日,結果不久之前,他收到了駱修遠的來信,信上讓他幫忙打聽一下十年前,洛陽城裏何家的事情,何家家破人亡,散盡家財才保全了幾個人,禍事一定不小,駱修遠當時一心讀書,對洛陽城中發生之事瞭解並不多,信的最後,駱修遠告訴他,他們大概六月中旬的時候,就會從河南府走,到那時,希望能見上一面。
方燕回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從昨天就開始在這個茶攤等人。
“下來喝口水吧,外面怪熱的。”方燕回道。
駱修遠卻拉着方燕回,拉到花明庭跟前,“這是我舅舅!我舅舅在武當習武二十多年,是非常非常厲害的大俠!”
方燕回自然也知道駱修遠的身世,知道眼前這位眼睛上蒙着一根窄帶的人,是駱修遠唯一的親人了,只是這人看起來十分年輕,與其說是舅舅,倒更像是兄長。
“舅舅。”方燕回跟着駱修遠叫了人。
花明庭脣角勾了勾,想了想,從懷裏掏出了個東西遞過去,“見面禮。”
方燕回愣愣的接過來,發現那是一枚平安扣。
“舅舅給你的,你就收着吧。”駱修遠笑着說。
方燕回這才揣袖籠裏,“謝謝舅舅。”
駱修遠又同他介紹宋鉞他們,“這是我的至交好友宋隨錦,如今已經是縣令大人,你想來有所耳聞。”
方燕回:那可太有耳聞了!
方燕回當即抱拳微微躬身,“見過宋大人。”
“不必多禮,大家都是朋友。”宋鉞笑道,寒暄了幾句之後,衆人已經從牛車馬車上下來,一股腦地走進了茶攤。
茶攤上打了幾個樁子,上面蒙了一油紙,油紙上又鋪了一層稻草,藉此遮擋烈日。
老漢帶着小孫兒給這夥人倒了大碗的茶,賀境心如今身家不菲,豪氣地從荷包裏翻出了最小的碎銀子遞給小孩兒,大手一揮,“不用找了。”
小孩兒眉開眼笑地拿着碎銀子去給了爺爺,老漢掂量了一下,那碎銀子換成銅板應該能換一百個錢,這些人的茶水錢,還有牛馬的草料錢扣掉之後,大概還有幾個銅板的盈餘。
“接到你的信之後,我就託人去打聽了。”方燕回在知道駱修遠他們不會進城,小歇之後就要趕路,天黑之前要趕到下一個驛站之後,便也沒有在說什麼旁的,直接將駱修遠讓他幫忙查的事情說了一遍。
“十年前,洛陽是出了一件大事。”方燕回道,“當時都出動了禁軍,挨家挨戶的搜查,像是在找什麼人,當時出事的有好幾家,何家只是其中之一。”
方燕回讓人去查十年前的舊事,但奇怪的是,他查不到更多的細節,只能查到當時的確是出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只是知情人少,有可能在十年前就被清算了。
“我後來使了大錢,從一個老嫗口中,挖到了一點內幕。”方燕回說到這裏,左右看了看,然後壓低聲音道,“據說十年前,洛陽行宮裏,有個貴人出事了,那老嫗以前就在行宮裏做事,只是她就只能在膳房裏當最普通的燒火婆子,並不能到處走,只是第二天,行宮裏的宮女太監侍衛死了很多,那老嫗嚇得半死,多虧她存在感太弱了,僥倖逃過一命。”
往年,皇帝每年都會任性的去洛陽行宮住一段時間,滿朝文武和世家們,都默認皇帝是在作妖,畢竟先帝就很想定都洛陽,到了當今,想遷都之心依然不死。
但從十年前開始,皇帝就很少去洛陽小住,洛陽行宮裏的宮人便越來越少,老嫗第二年就出宮了,她還有些積蓄,如今買了個小丫鬟伺候着,日子倒也不算很難過。
“我懷疑,十年前,何家那一波人出事,很有可能和洛陽行宮裏出事的那個貴人有關。”方燕回道。
他這個猜測也不是空穴來風,洛陽那些世家,知道皇帝每年都會去行宮住上一段時間,尤其是先帝還在那會兒,那謝家不就是趁着先帝和先皇后在行宮的時候,獻上牡丹得了恩寵,謝家姑娘還入了太子東宮嗎?
當今住在行宮的時候,肯定有人會想辦法往裏面送美人,一旦美人得了青眼,好處那是大大的有。
“那人可知道,出事的貴人,具體是什麼情況?”賀境心在一邊聽着,沒忍住插了句話。
方燕回搖了搖頭道:“我問了,但那老婆子知道的少,可能也正因爲如此,所以她才被放過了。”
賀境心點了點頭,沒有再問。
“方兄,真是謝謝你了。”駱修遠真誠地道謝,畢竟友人能因爲他的一封信,幫忙奔波,又頂着這麼大的太陽等在這裏,這份心意彌足珍貴。
“哪裏的話。”方燕回擺了擺手。
“你隨我來一下。”駱修遠說着,引着方燕回往牛車方向走去。
宋鉞他們坐在茶攤上,看着駱修遠和方燕回並肩走開。
“想不到,駱修遠竟然還有這麼要好的友人。”張滿感嘆了一聲。
“那秦檜還有兩三個好友呢。”賀境心道。
那邊,駱修遠從牛車上拿下一個小包袱遞給方燕回,“這是我一路上所見所聞整理的筆記,你明年秋闈應該就要下場了吧?”
方燕回接過小包袱很是開心,“是啊,明年下場,你這個可是及時雨,據說今年鄉試的題目,更偏向務實方面,想來聖上是想選用真正有才幹的人。”
“嗯,希望明年能聽到你蟾宮折桂的好消息。”駱修遠是真切地祝福的。
方燕回看着駱修遠,“你呢?我之前看你的信,說是當了縣丞……一旦當了縣丞,便不能在科考了吧。”
“放心,只是虛銜,並未上報朝廷,也沒有正式授官。”駱修遠道,“當時情況特殊,隨錦那邊無可用之人,我幫忙而已。”
方燕回聞言,大大鬆了一口氣,“如此真是太好了!希望明年能與你一起去長安趕考,你如今的學識不差,又熟悉政務,若是參考,必中!”
“借你吉言。”駱修遠笑着說,“此次時間匆忙,不能好好與燕回聚一聚,希望明年我們能在長安城重逢,到時候,我們不醉不歸!”
“好!”方燕迴應道,“如此,我便不耽擱你們的行程了,十年前發生了什麼我會繼續往下查,有消息我就寫信給你。”
“要注意安全。”駱修遠道,“若事情牽扯過深,便不要再查,一切都沒有你的安全重要。”
“放心吧,我曉得。”方燕回點了點頭。
那邊,宋鉞他們喝掉了碗裏的茶水,牛馬喫過了草料喝飽了水,看起來總算不是蔫吧樣兒了。
天氣太熱了,這麼多牲口,每一頭都用人趕實在是太費人了,福伯想了個辦法,他買了幾根很長的麻繩。
大牛到底有走長途的經驗,放在隊伍最前面,牛車後面繫上繩子,繩子另一頭系在二牛的脖子上,二牛的牛車後面的繩子則系在三牛的脖子上,以此類推,把幾頭牛綁在一起,如此只要一個人趕牛車,一個人趕馬車就行,其餘人分散在馬車和牛車裏,每一個時辰都換輪換一次。
方燕回站在原地,看着駱修遠上了牛車,用細竹竿輕輕抽了一下大牛的屁股,趕着車隊往前走。
昔日錦衣玉食的青年,如今曬黑了不少,可是他的雙眼卻更亮了,身上多了堅韌,一些浮華散去,沉澱下來的駱修遠比以前穩重了不少。
此時日頭西斜,再有一兩個時辰就要天黑,這行人向南而行。
方燕回看着看着,脣邊露出一抹笑,希望明年真的能在長安重逢。
駱修遠趕着牛車一路向前並沒有回頭,從這裏到下一個驛站還有十幾裏的路,他們得抓緊點時間,在入夜之前趕到,這麼熱的天,睡在野外可不是個好事,除了熱之外,蚊蟲也會讓人喫不消。
牛車裏,溫十三拿着帕子替何鈺擦了擦臉上的汗,牛車角落裏,放着兩個用黑布包着的罈子,邊上放着刀箱,他們的行李真的很少,有些是路上歇腳採買的時候,從集市上買的。
“娘,我們還要走多久才能到你的家?”何鈺問。
溫十三在心裏算了算,“要看路上順不順利,老天爺賞不賞臉,若一路順風順水,大概一個月就能到,若不順利,耽擱一兩個月都有可能。”
何鈺聽完,感嘆了一句,“好遠啊……”
當年,他娘就是從那麼遠的地方,跟着爹一路往北,嫁到了晉州去。
那時候他娘,也就只是十幾歲的姑娘,那麼遙遠的地方,沒有親人,日子過成什麼樣子,全看何慶年的良心,一定也是很害怕很忐忑的吧。
“是很遠啊。”溫十三看着遠方,像是透過烈陽,看見十年前的過去,過去的自己跟在何慶年的後面,從這條路上一路向北,與現在的她擦肩而過。
牛車在天堪堪擦黑的時候,抵達了驛站。
宋鉞和賀境心,拿着官文和身份憑證驗明正身之後,驛丞帶着他婆娘一起幫着衆人一起把東西拿進了驛站裏。
驛站平常很冷清,有人來了纔會熱鬧起來,驛丞的婆娘領着她閨女生火做飯,忙的熱火朝天,兒子則帶着孩子一起將客房清掃出來。
月亮已經升了上來。
十五的月亮,圓滾滾地掛在天際,將如水的月色灑下來,天地間一片清凌凌。
就在此時,遙遠的地方,忽然有煙花升空,起先是一朵,之後是越來越多密密麻麻的,在天空開成了花海。
“哇,快出來看煙花!”賀影心漆黑的眸子裏倒映着漫天的煙火,他扯着嗓子喊了一聲,把驛站裏休息的人都喊了出來。
“今日是什麼日子啊。”福伯站在驛站二樓,手裏拿着抹布,看着天上的煙花,“想來是哪個貴人的大日子吧。”
畢竟能放的起這麼多煙火的,絕不可能是普通人。
“煙花……好好看啊。”何鈺趴在窗戶邊上,“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好看的煙火。”
溫十三摸着何鈺的頭,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靜靜地站着。
隔壁屋子裏,駱修遠把花明庭拉到了窗戶邊上,“有一朵特別大,是紅色的,這會兒放的是黃色的,哎,有一朵白色的……”
距離驛站幾裏地的地方,停着一匹馬,方燕回坐在馬上,不遠處,有個人正在點燃煙花。
送走駱修遠之後,方燕回打馬往回走,卻覺得這次會面還是太倉促了,送別也太潦草了,他知道宋鉞惹怒了皇帝,被貶去端州,他的好友一路隨行,他沒有辦法做太多的事,就送好友一場煙火。
願他們此行順利,前程似錦。
“少爺,放完了。”小廝跑來,氣喘吁吁的。
方燕回道,“那就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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