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她擡起眸,在頭頂的星光斑駁裏看向了他,慢慢道:“殿下,您忘記的是我。可見,我們勉強在一起,誰都不快活。”
“不是的……”
想解釋。
卻發現竟然無法辯駁。
似乎發現再無可挽回什麼,他啞聲一笑。
明明笑着,卻有了絲自嘲和悲傷。
他問,一定要走是嗎?
沈驪珠頷首說道,嗯,我們……彼此放過吧。
到最後的最後,太子終究是答應了。
“今晚,在這裏住最後一晚。明早,孤送你出城。”
他凝向她的眸光有絲炙暗與繚亂,像是癡熱,又像是恨上了她,語氣卻是極淡。
“放心,孤不會再對你做什麼。”
在小院的最後一晚,比想象中的更平靜。
只是,夜裏朦朧間,沈驪珠依稀感覺到有人將她輕輕攬進了懷裏,在她耳邊呢喃低語,“阿姮,別離開我……”
她意識掙扎着想睜眼,卻陷入更模糊的境地裏去。
第二日,一早。
微薄的行李被搬上馬車,她什麼都沒有帶走,東宮裏太子曾經送給她的禮物,衣裙,妝飾,包括那條華美的青鸞錦裙,都被沈驪珠給留了下來。
分毫未取。
她唯一帶走的,就是自己的藥箱。
還有跟她一起從金陵回到京城,生死不棄的淺碧。
馬車微微搖晃的出了城。
長亭外。
沈驪珠一襲青衣,未施粉黛,釵環極素,道:“太子殿下,就送到這裏。”
李延璽看着她彷彿初見時的模樣,喉結滾動了幾下,道:“離開後,有想過去哪裏麼?”
或許是結局已定,沈驪珠眉眼間也帶了些淡淡的明快之色,她回答道:“應該會先回金陵,探望外祖母,然後會繼續行醫,或許會到更遠的地方去,不再只待在一隅……”
發生了太多事情,變故重重,人的心和感情總是複雜,也並不是非黑即白的,說着,驪珠驚覺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也能心平氣和的跟李延璽說這些。
李延璽勾了脣,眼底卻一絲笑意也無。
在她規劃好的將來裏,沒有他。
是啊。
她一直都想離開東宮,離開他。
李延璽忽然取出一抹盒子,遞給驪珠。
她搖頭,以爲裏面又是什麼像紅玉髓墜子那樣貴重的東西,說自己不能要。
“拿着。”李延璽卻道,“阿姮,孤送過你很多禮物,你都沒有帶走。但,這裏面是相思蠱的解藥,就當作是孤送你的最後一件禮物。”
沈驪珠遲疑了下,到底是接過了。
拿在手裏時,卻像是想起了什麼,道:“殿下,我能不能再麻煩你一件事情。”
“嗯,你說。”太子微微頷首,彷彿她說什麼,他都……無所不應,無所不允。
沈驪珠道:“這解藥,若有盈餘的份額,請送給施施姑娘一份,若是沒有多的,就將我這個交給她,行麼?”
她與施施姑娘相遇於歡樓,相識於微末,雖未曾深交,卻視之爲友。
施施姑娘上京御前狀告,陸家就此傾覆,沈驪珠卻並不怪她,反倒是心疼這個有着風骨的女子。
秦施施過得很苦,好在她的未婚夫不介意那些過往,願不離不棄。
沈驪珠想,她和施施姑娘,總歸有一個是幸福的。
這份相思蠱的解藥,就當她借花獻佛吧。
至於她自己……
這個解藥有沒有,並不重要。
今後天地廣闊,說不得將來她也會親自去看一看月落的風光,拿回解藥。
…
阿姮,你不知道,這樣的話只會讓孤更難放開你麼?
李延璽負在身後的手收緊了幾分,淡淡道:“藍徽從月落尋回的相思蠱解藥不止一份,這份你收下,秦施施那裏,孤自會命人送一份解藥給她。”
沈驪珠道,“好。”
如此,她便再沒有什麼牽掛了。
侯府裏已經沒有了老夫人作威作福,蘭姨娘也再掀不起多少風浪,被彈劾過寵妾滅妻的永安侯也不敢再明目張膽那樣做,母親也重新執掌了中饋,不必太過擔心。
至於貴妃和東宮的爭鬥……
不是她能夠管得了的。
沈驪珠想,其實,她也不是那麼無私,有時也只顧得到自己衣上雪,難拂他人瓦上霜。
最後,微微一禮,“殿下,就此別過,一別兩寬吧。”
起身時,卻被太子忽然攬進了懷裏,她剛想掙扎,就聽耳邊落下的聲音微啞,“別動,讓孤再抱一下你,阿姮……”
鼻端縈繞着太子身上瀰漫的淡淡龍涎香,沈驪珠終是沒有再反抗。
臉頰貼在那襲墨黑鎏金的衣袍上,她低聲道,“殿下,您是大晉的儲君,是合格的太子,我……一直都這麼覺得的。”
“那麼,將來也請做個好皇帝吧,這天下需要你這樣的人,而我只適合江湖老去。”
同路半載,今日分離。
沈驪珠終是忍不住多說了幾句。
只是,勒在腰肢間的那條手臂卻倏然很緊,她聽見李延璽微微粗重的喘息夾雜着冷笑,像是極爲壓抑的情緒再也忍不住的失了控,“沈驪珠,若是孤不答應你呢,你可會留下來?”
沈驪珠心中輕顫。
爲他語氣裏的戾氣所驚懼。
“殿下……”只剛剛喊出這兩個字,卻已是來不及,沈驪珠只覺得頸後重重一疼,立時便昏了過去,倒在了太子的懷裏。
李延璽接過懷中女子柔軟卻無力的身體,將她放在臂彎間,低頭伸手慢慢撫摸着她的臉頰,“阿姮,今日你是走不掉了。”
“答應放你離宮的,從始至終都是失去記憶的那個人,你很聰明,未嘗沒有算計,趁着孤失憶時拿到這個承諾。”
“那麼,孤也算計你一回,很公平,是不是?”
遠處,淺碧瘋了一樣地想要衝過來,“太子殿下,你對我家小姐做了什麼?你不是說好了的,要放了她的嗎——”
只是,還未得近身,淺碧就被一名暗衛給捉住。
李延璽將驪珠抱起,狹長的墨眸掠過淺碧,“她是阿姮的婢女,不要傷了她。”
淺碧卻是咬牙道,“太子,你放開我家小姐!”
“放開她?”李延璽一字一頓,字句驚心地道,“不。除非孤死。”
淺碧嘶吼道,“就算今日沒有走成,等小姐醒過來,她還是會離開你的,就算你困得了小姐一時,還能困得了她一世嗎?!”
李延璽低眸,凝着懷中女子的容顏,回答道,“孤可以——”
淺碧聲音染了絲顫意,“你到底想做什麼?”
…
東宮。
青鸞殿。
窗扇半開,女子雙手捧臉趴在窗邊,水紅色的袖子落下來,露出一截漂亮白膩的腕,她望着窗外那那架顏色鮮豔的鞦韆,更遠處是黛瓦紅牆的重重宮闕。
沈驪珠醒來已經是第三天了。
她失去了這幾年間的所有記憶。
記憶只停留在了選妃宴的前一天。
青黛也就是現在伺候她的青鸞殿大宮女告訴她,她不小心從馬車裏摔出來,腦袋磕撞到了路邊的石頭上,昏迷了一段時間才醒來,誰知連自己嫁給太子殿下後的一切事情都忘掉了。
青黛給她講了很多。
比如,太子殿下很寵愛她。
讓她住進歷代太子妃才能住的青鸞殿,價值可抵千金的明珠,也不過是她髮簪上的點綴,還有青鸞殿外特意爲她架起的鞦韆椅。
在她昏迷的時候,也是太子殿下日夜守在她身邊。
可是,沈驪珠總有一種……不真實感。
或許,就像是青黛說的,她失去記憶的緣故吧。
“娘娘。”身後,響起一道有些冷豔且沉靜的聲音。
沈驪珠回眸,笑着喚道,“朱弦。”
這是她的另一個侍女,朱弦。
比起臉上總是笑吟吟的,說話很溫柔恭敬的青黛,很意外的,沈驪珠竟然心裏覺得這個容色冷豔,沉默寡言的朱弦更親近一些。
看着女子眉眼與脣邊那絲明豔如花的笑靨,朱弦微怔了怔。
她從來沒有在驪珠臉上見到過這樣的笑容,看起來就像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女。
很快,朱弦垂下了眸。
她……對不起娘娘。
那日,城外長亭,殿下打暈了娘娘,並未按照承諾放娘娘離開。雖然她事先並不知情。
但是,如今卻成了“幫兇”。
殿下爲娘娘編織了一個美夢。
夢裏,沒有三年前選妃宴上顛覆她人生的變故,她沒有受到過傷害,沒有去過金陵,不曾遇見過陸二公子,也不曾嫁過別人……
她從始至終就是東宮的側妃。
…
那日,殿下抱着暈過去的娘娘上馬車前,對她道:“朱弦,孤知道你對阿姮忠心,如今甚至遠超過了孤,只是,若你還想繼續留在她身邊,那就要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懂了嗎?”
“……屬下知道。”
…
“朱弦,你怎麼總是愁眉苦臉的呀?”沈驪珠的聲音忽地在朱弦耳邊響起,細聽之下,褪去了往日的清冷過後,竟然有幾分甜蜜的味道,又或許是女子拈到嘴邊的糕點散發的氣息,“心情不好的時候,喫點甜的東西,會好很多的。”
這是琉璃夫人以前經常掛在嘴邊的話。
被沈驪珠用來安慰朱弦了。
嘴邊的海棠花糕很軟,很甜,令朱弦怔了許久。
她接了過來,道∶“謝娘娘。”
“不用謝的。”沈驪珠彎起眉眼道,“以前有好喫的,我經常都是跟淺碧和輕紅一起分着喫的。一個人喫着多孤單呀,人多,才熱鬧。”
原來,娘娘從前最喜熱鬧。
可是,後來她卻習慣了孤獨。
口中海棠花糕的味道分明還沒有散去,朱弦卻在舌尖嚐到了絲絲苦澀。
她心裏並不贊同殿下用這樣的方式欺瞞娘娘,那透骨香雖然對身體無害,但,若有朝一日,娘娘想起來了呢?
她這樣問過太子殿下。
殿下撫着娘娘的臉頰,語氣極淡,凝向牀上躺着的女子的眼神溫柔,話裏的內容卻令人字句都覺心驚,“那就……永遠不要讓她想起來。”
彼時,她想,讓人一生都活在編織的巨大謊言裏,不可怖,不可悲麼?
但,現在她竟然也有了絲動搖——
謊言,若是能瞞得了一生,便也成了真吧。
這樣鮮活的女子,不應該被那些過往抹殺。
“說起淺碧和輕紅,感覺自己睡了一覺醒來,她們都嫁人了,好奇怪,我一點都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的事……”沈驪珠情緒忽然有些低落起來,“殿下說,她們都嫁得挺遠的,今後,我是不是就再也見不到她們了呀?”
聞言,朱弦抿起了脣。
輕紅已死。
而淺碧……
被殿下囚在了京郊那座小院裏,雖無性命之虞,但是殿下卻永遠都不可能讓她再出現在娘娘面前,告訴娘娘真相。
所以,當娘娘問起這二婢,殿下便說她們已經嫁人,不在京城裏。
朱弦沉默了下,道:“也許,今後還會有再見之機。”
沈驪珠又重新高興起來,“嗯,也是,江南雖遠,但仍在大晉之內,總有一天能夠再見的。”
這時,她的快樂,竟可以如此簡單。
沈驪珠起身下榻,提起裙邊,“朱弦,待在房間裏好悶,你陪我到外面,我們去餵魚。”
說罷,她端起那碟子紅豔豔的點心。
東宮有座臨水的亭閣,名曰蘭溪岸,裏面養着一池錦鯉。
從前,沈驪珠鮮少到青鸞殿以外的地方,一本醫術就能安安靜靜地看上半日時光。
但,如今不同了。
她喜歡鮮活美麗的東西。
將碟子裏的海棠花糕掰碎了餵給池中錦鯉,看見五顏六色的魚兒跳起來咬食,她眉眼裏都帶着笑意。
還會突發奇想地問,“朱弦,朱弦,東宮有釣竿嗎?”
朱弦道:“……應當是有的,娘娘想喫魚嗎?”
沈驪珠眨了眨眼,搖頭道,“不想,但是我想釣。”
朱弦沒說什麼,轉身去給她找釣竿去了。
…
李延璽下朝回到東宮,來到蘭溪岸,就見到沈驪珠正在將咬鉤的錦鯉從水裏拽上來,那眉眼間是他從未見過的明媚笑意。
就連聲音也是歡快活潑的。
“朱弦,快來幫我,我一個人拉不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