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學宮(6)
似是在辨別姜沉話語中的喜怒哀樂,半晌,湛同光才垂下眼皮,“多謝。”
姜沉卻好似沒有聽到湛同光的話一般,錯身自那白髮少監的身側飄然遠去。
湛同光卻忽而擡起頭,猛然回首看向姜沉遠去的背影,銀白的雙眸中滿是驚詫。
護國柱承天道而存,欽天監則是司天命而作,方纔擦肩的一瞬間,他居然在姜沉身上看到了兩條几乎並行的命線。
一條已經幾乎快要散去,另一條卻是通體殷紅,幾近玄朱。
先前在國宴上,湛同光也曾看過姜沉的命線,不過卻只有那瀕臨散去的一條,而且狀態要遠比現在好得多,所以湛同光那時纔會生出想要挽救的想法。
尋常人一生只會有有一條命線,命線一旦消失便是生命終結之時。
除非……
湛同光緩緩搖了搖頭,將從文淵閣所藏古書中看到的復生祕術與腦海中荒謬的想法一同掃去,移步踏入望嶽書院。
·
殿試的儀程仍在按部就班地進行着,禮部左右兩侍郎在雍和宮前待命,試子則依次按杏榜上的名目在殿外等待,惟有殿試上排行前十的試子才能親面接受皇帝的考察。
顧錚是鄉試會試皆是第一,自然最受關注,雖然還沒有在皇帝面前過這最後一關,但有些出身世家的試子卻已經從長輩的口風得知,今年的狀元已經定下,就是顧錚。
連中三元,大楚王朝建立以來也不過纔出了兩個人,更何況顧錚出身寒門,不能進入國子監讀書,所獲得的資源相對於世家中學子也要少許多,又無名師引薦,在這樣苛刻艱苦的條件下,卻能脫穎而出,一騎絕塵,可謂難得。
“宣顧錚、晏塵、李文曜進殿!”
被唸到名字的三個人沐浴着着餘下七人豔羨的目光由禮官引入殿中。
這三個人便是此次殿試的一甲前三名了。
濃郁的龍涎香撲面而來,腳下踩的是西域進貢的璧琉璃,殿中所備至的一應物什無一不是精雕細琢的珍奇寶器。
天郡地理位置特殊,盛春來得頗晚,此時天氣還不算太暖和,宮殿中卻是溫暖如夏。
顧錚忍不住皺了皺眉,八個大字浮現心間。
驕奢淫逸,紙醉金迷。
李尚書將提前寫好的試題呈予皇帝,隋晟從挑選出了幾個用於策問,三人依次發表自己的見解。
顧錚等三人也不是庸才,對隋晟的策問對答如流。
但從三人的談吐之中,優劣高下卻是立見。
李文曜與那名喚晏塵的華陽晏氏子弟從小被養在一閣之中、一室以內,對地方的民情民生幾乎是一片空白,所得的知識俱是來自書本與師父傳授,死搬教條,爲了應試而應試,都不是真正的身負絕才之人,最多隻能充當朝堂與地方的小官,或是去太史閣修撰文史,無法勝任權力核心的主心骨。
隋晟深深地望了顧錚一眼,忽然理解了姜沉當初選擇死遁歸隱的無奈。
毫無背景刻苦勤奮之人卻因爲才高遭人嫉妒,不得不被世家壓着一頭,終身沒有翻身之日。
隋晟神情微黯。
自己一開始對姜沉又何嘗不是這種心理,害怕青厭君的光芒太盛,皓月之輝蓋過了螢火之光。
將策問卷置於案上,隋硯緩緩開口:“此次策問,朕在心中已有定斷……”
正在這緊要光頭,匿在暗處的青雲府衛卻是突然現身,伏在隋晟耳邊無聲低語幾句,卻讓那九五之尊變了臉色。
“你說什麼?”
隋晟心中一動,卻是擰下眉頭,厲聲呵斥道:“試子進京鬧事,爲何守城的金吾衛與千機衛不曾阻攔?”
青雲府衛單膝跪地,支吾道:“這些試子不僅組織周密,而且有主事者,再加上……斷水山莊與蜃樓的護送……”
“哦?”聽聞,隋晟卻是輕呵一聲,眉宇間不怒自威。
“就連朕的皇兄也攙合進去了?”大殿之上忽然想起了一聲悶響。
在聽到蜃樓哪兩個字後,李尚書便撲通一聲軟倒在地上,廣袖下的兩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
昌西侯、昌西……侯!
明面上安撫住他,背地裏卻是爲了撇清關係,像棋子一樣說丟就丟。
不多時,殿外又傳來了動靜。
“陛下,昌西侯求見,說是有十萬火急的事情。”
見李尚書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隋晟冷笑一聲,揚聲道:“叫他進來,朕倒要看看,今天要亂成什麼樣子。”
“臣……”自知脫身無望,李尚書索性心中一狠,當即脫下官帽,用力地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惡人先告狀。
“臣要狀告昌西侯教唆兒子賄賂犬子竊取會試題目!”
讀書人最是清高自持,李文曜被李尚書忽然扣上來的罪名弄得一怔,哆嗦着手指着李尚書,氣得話也說不連貫:“你、你……”
方纔進殿的昌西侯所見到的便是這樣的一副場面。
……還有高殿之上隋晟宛若看猴戲一般嘲諷的笑容。
“……”昌西侯眸底暗光一沉,撩袍行禮,“回稟陛下,太微城外的情況臣已查明。”
隋硯佯作寬容地一拂手:“愛卿請言。”
昌西侯道:“禮部尚書長子李瑾闌,私竊會試題目,勾結禮部右侍郎,將題目高價
賣出,牟取暴利,事蹟敗露,證據確鑿,這才引起了試子的□□。”
說罷,又道:“臣以性命擔保,犬子李文曜雖無大才學,卻絕不會做出如此喪盡天良之事。”
“爲避嫌,臣請求陛下將犬子降至殿試最後一名。”
誰都知道李尚書是昌西李氏的人,既然那些不入流世家的試子都能將試題弄到手,李文曜近水樓臺,自然有先得月的大好機會。
如果最終奪得狀元桂冠的是昌西李氏的人,難保不會觸犯衆怒。
科舉乃是舉世矚目的國事,全天下人都眼巴巴地盯着,焉能投機取巧?
水滴雖小,聚之可成江海,久之可令石穿,那些討公道的試子多是出身寒門,潛心苦學數十年爲的便是這一刻的金榜題名。
縱使昌西侯有伶牙俐齒,此時也要如同那食黃連的啞巴,有苦不得說。
·
太微城外,人聲鼎沸。
“憑什麼不讓我們進城?”
“世家無恥!沽名釣譽!我們要進城要爲天下寒門學子討回公道!”
“……”
最厲害不過文人的口舌,衛刑今天頭一回隨着父親巡城,此時已經是一個頭兩個大。
“爹,奚將軍,咱們倒是想想辦法啊,這麼拖延下去,禮部尚書還沒完蛋,千機衛和金吾衛先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衛老將軍毫不客氣地踹了兒子一腳,平靜道:“嚷嚷什麼,陛下還沒有命令,就是用身體堵也要把太微城堵死。”
奚邈聽了衛刑的話,則是微微頷首,狹長的鳳目中神情凝重:“小將軍說的是,如此下去,的確不是良策。”
衛刑屬於那種給點陽光便燦爛的人,聽見奚邈附和,頓時尾巴翹得老高,洋洋得意起來,眼角眉梢都寫着“你看我說的對吧”的自滿之色。
衛老將軍腦門上幾條青筋蹦起,恨不得當街把這小子胖揍一頓,也好過在這丟人現眼。
只是還未來得及出手,衛老將軍便眼目微眯,遽然看向城牆之上。
一聲輕笑清晰地傳入耳中,若不是這細微的動靜,竟是無人覺察城牆之上還立着一個人。
看清那人的模樣後,奚邈卻是面色一變。
他怎麼來了?
獵獵凜風捲起了袍袖衣襬,姜沉抱臂於胸,將袖口與裘衣的領子束緊,眸光低垂着,似乎已經在此處聽了很久。
雖然並不知曉姜沉的身份,但那一身深不可測的修爲卻是令人忌憚,衛老將軍昂首抱拳,朗聲道:“閣下是何人?又因何發笑?”
“斷水山莊,姜沉。”
揖手罷,姜沉目光從衛老將軍身上移開,轉向奚邈,微笑道。
“只是看見有人不爽快,我便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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