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學宮(7)
奚邈雖然早早從父親手中接過金吾衛,但卻尚未練就衛老將軍遇大風大浪而處驚不變的本事,乃是恃才傲物,性情極爲高傲之人,先前在秋水閣中已經是爲了青厭君而百般忍讓,如今聽了姜沉的話,近日來因處處不順而潛藏在心中的火氣便翻覆上來。
他算哪一號人物?不過是仗着修了邪魔歪道纔有了道二的修爲,若不是青厭君的提攜,這樣的人還不值得入世家的眼。
鳳眼微眯,奚邈強抑着怒意,一字字道:“姜沉,你不要太得寸進尺。”
城頭上徘徊盤旋的三足金烏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敵意,低下飛羽,靈目炯炯地望向姜沉,獸瞳中眼珠微轉。
心疾這一陣發作過去後,身體便一直懼寒畏冷,那火光在尋常修者感受來有些過於灼熱,但對姜沉來說卻是正好。
“想動手?”
擡手在身邊的樹梢上揪下一片葉,在五指間輕輕揉搓把玩,姜沉笑容不變,“你打得過麼?”
下一刻,那緋紅的身影便已如落雁般躍下城頭,出了太微城。
嫩綠的葉片沿着主幹的葉脈並在一起,姜沉薄脣輕抿,細如絲縷的樂音便自一葉之間徐慢地響起。
卻是淒厲無比,透着隱隱的寂寥殺伐之意。
樹葉畢竟不是樂器,能發出的音着實有限,全憑氣息的強弱調聲,衛老將軍卻是依稀辨別出了此曲的原貌,渾濁的眼眸中迸射出一絲神采。
“破陣曲……”
只是沒幾息功夫,葉片間的動靜便走了音,嘔啞嘲哳,難以入耳。
“……”
太微城之外,薛奉北與斷水山莊衆人護送着寒門學子浩浩蕩蕩的隊伍,這時也聽到了那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噪音,面上的冰冷肅穆更深了幾分。
姜沉並非五音不全之人,相反地,他這位師兄行能揮刀舞劍,坐能撫琴調羹,縱使薛奉北恨他,也不得不承認,姜沉確實是天底下很少有的那一部分人。
可惜從來不幹人事。
玄鐵所鑄的指節緩緩攥緊,機括相撞,發出猶如牙關緊咬時的磕碰聲,點漆般的眼目中深藏的恨意露出冰山一角,在切切實實見到那人後,又被強行抑制下去,瞳孔緩緩擴大。
顯然是沒想到,姜沉居然就是那天以一己之力扭轉局勢,迫走蜃樓與北狄的青衫刀客。
在薛奉北的印象裏,姜沉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不會受傷,不會喊疼,或許連一身血都是冷的。
此刻見了廬山真面目,卻恍然驚覺此人原來也沒有三頭六臂,只是個相貌極其普通的青年人。
目光落在了那襲猩紅的披風之上,又慢慢上挑,移向姜沉的臉。
衣裳是罕見的豔色,脣色與那日宛若沾染了胭脂般的顏色相較,略微有些淺淡,勻稱高挑的身形清減了不少,好像不用濃重些的顏色壓着,便要化作一陣清風于山林間散逸。
這遠遠地打量並沒有持續很久,薛奉北便錯開視線,不鹹不淡道:“看來段廣寒將你養得很好。”
姜沉那天在斷水山莊受傷後是被蜃樓接走的,薛奉北便自然而然的以爲段廣寒是要救人。
畢竟兩個人是摯友,朋友救朋友,是不需要理由的。
姜沉眸間還映着笑意。
“是啊。”
說着,又眼目一垂,望向薛奉北那隻假手,哂道:“下次殺我的時候記得刀穩一些,封喉,不然可沒有第三隻手讓你砍了。”
韓叔在一旁被這對師兄弟清新脫俗的對話內容悚得一愣一愣,神情凌亂中亦有複雜。
薛奉北在捅完姜沉那一刀後,回去便把自己拿刀的手也斷去了,那架勢彷彿要一命抵一命似的,薛奉北昏迷的那段時間,韓叔一度以爲斷水山莊從此便要完了。
誰料這師兄弟倆一個比一個命硬,到最後誰也沒死。
薛奉北眉心微攢。
姜沉對封喉有一種極其病態的執着,凡是隕在斷水刀下的亡魂,幾乎都是被抹了脖子,乾脆利落。
“誰要你管。”
話裏摻了冰碴子,彷彿隆冬時未解凍的暗河,姜沉輕嗤一聲,並未放在心上。
薛奉北這待他副德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此時來見這便宜師弟,也不過是因爲先前以青厭君的身份修書一封,利用薛奉北達到保護寒門試子的目的罷了。
用完扔掉便好,反正是狼崽子,養不熟。
·
聽了昌西侯的一席申辯,隋晟微微笑了笑,愈發地和顏悅色。
“愛卿不必驚慌,其間細節還未查明,朕沒有懷疑愛卿的意思。”
此話一出,李尚書的臉色當即慘白。
是了,昌西李氏畢竟是世家之首,是太后的母族,又是干政的外戚,權勢熏天,此處根本就是一言之堂,更何況錯還是出在他自己身上。
“將禮部右侍郎押下去,”隋晟揮手示意殿中的內衛,又含着笑看向李尚書。
“李大人。”
李尚書魂不守舍地擡起頭,卻見年輕帝王分明是一張笑面,暗處的魑魅魍魎卻張開了腥口,最後的審判輕飄飄落下。
“押下去。”
李尚書被青雲衛帶了下去,顧錚卻是冷眼看着雍和殿中的形形色色的人,並不言語。
姜沉對他與顧青琅兩兄弟都有再造之恩,而世家和皇族又是害姜沉最深的人,故而無論是草菅人命的世家,還是高高在上的皇族,顧錚都無甚
好感。
但他畢竟是姜沉計劃中的重要一環,只得姑且隱忍着不發。
“李小公子的才學朕是知曉的,”隋晟道,“年輕人有本事是好事,既然愛卿想要避嫌,不如朕把這探花的名頭賜給他,愛卿覺得如何?”
雖然此時的局勢逼得昌西侯不得不低頭,但隋晟卻不敢做得太過。
昌西侯俯首,“全聽陛下旨意。”
說罷,話鋒又是一轉,“寒門學子來勢洶洶,此案查明還需些時間,陛下究竟作何打算?”
“這……”
隋晟在帝王權術、勾心鬥角上是一絕,但平日裏的決斷卻並不高明,從前聽的是青厭君,如今聽的則是昌西侯,可如今昌西侯吃了苦頭,索性也撂了桃子。你不是想獨斷朝綱嗎?那便讓你獨斷個痛快,一個分寸失準,得罪的便是天下寒門,看你這賢明君主的形象還能不能維持下去。
兩廂沉默無言,就在此時,顧錚卻是上前一步,沉吟道。
“請陛下恕學生無禮,學生有一對策,不知是否可行。”
隋晟並不知道顧錚是姜沉手底下的人,此時恰是他一籌莫展之際,正好也藉此機會看看這大名鼎鼎的才子有何能耐。
“你說吧,朕恕你無罪。”
“古時有先賢在民間舉辦學堂,聚衆講學,學生無論貧富貴賤,有教無類,”顧錚拱手道:“如今被頂替了名次的試子有寒門中的,亦有世家的,若是分開處置,定然會引起一方的怨懟之心,難以服衆。”
“三家論辯方過不久,儒道釋三家中的前輩與年輕後生皆薈萃天郡,倒是一個不可多得的良機。”
昌西侯聞言微微擡頭,望向顧錚。
這件事一開始便給他一種冥冥之中有註定的感覺,姑且不論半路殺出來的斷水山莊早早有了防範,就連一向與世家親近的段廣寒都轉頭支持寒門。
此刻顧錚就是最大的得利者。
顧錚……是青厭君的人。
“聲討的試子雖然人數乍一看甚是浩大,但畢竟是各個州郡精挑細選出來的,總數不會超過千數。”
“學生聽聞從前三家曾在太微城中設過學宮聚衆講學,”顧錚道,“不妨先令工部將廢棄的幾處學宮略加修葺,再讓望嶽書院、太清宮以及無相寺選出一些德高望重的前輩和後生在學宮講學,以安頓試子。”
“陛下只需要象徵性地派出國子監的代表,表明朝廷絕不會姑息不理的態度,便可安定天下學子的心。屆時待大理寺查明案情,禮部也有時間重申會試與鄉試中的卷子,還天下讀書人一個公道。”
縱使隋晟再平庸此刻也意會出顧錚的企圖,若有所思道:“你是想要藉此機會給儒道釋三家大展身手的機會,同時也是招攬人心?”
顧錚垂頭一拱手,不卑不亢道:“三家在各個州郡皆有以身傳道之人,只需由他們再將各個州郡將學子們逐一安撫下來,便可暫解燃眉之急,至於學宮……”
“倘若效果良好,學生私以爲可以廣爲推行。”
“好。”
話未說完,隋晟便一撫手,看向顧錚的目光也愈發欣賞,“顧卿果真是不愧是胸有大才學之人,今日之言,倒令朕大開眼界。”
顧錚微微垂首,掩過眼底轉瞬即逝的厭惡,落在旁觀者眼中便是一派謙卑。
方纔一言不發的昌西侯卻忽然在此時開口。
“陛下,臣以爲,學宮雖可在太微城中置辦,卻不能在州郡中推行。”
所有人皆看向昌西侯。
“顧生之言或許可暫解燃眉之急,卻非長久之策,”昌西侯淡淡道,“近年來大楚與北狄征戰不斷,非是龍吞象便是象吞龍。天郡中尚有學宮遺存,可各個州郡卻是有的有、有的無,想要推行學宮,人力、財力、物力三者缺一不可。”
“顧生想得……也未免太簡單了些。”
·
動亂的局面並未持續太久,便有朝堂上的指令傳遞下來。
宣旨罷,金吾衛與千機衛也迅速動作起來,將寒門學子分成若干,分別引入太微城內的學宮。
衛老將軍一偏頭,便望見那身着玄色蟒袍、俊美風流的公子,停步微一致意:“王爺。”
“原來是衛將軍,”段廣寒手中扇面一合,笑道:“將軍守城辛苦,得有將軍如此忠臣,是大楚之幸。”
對於這些奉承的話,衛老將軍早就聽得耳朵都生老繭,只是略作應酬,便隨着千機衛離開了。
奚邈則是奉命在城門守着,以防再生枝節。
看到段廣寒,奚邈胸中的不虞更甚,那雙矜傲的丹鳳目微微掀起。
“都說斷水山莊與蜃樓的關係猶如襟喉相連,段王爺的消息倒是靈通得很。”
雙臂環抱在身前,奚邈諷刺道:“爲了接近先生,不惜與邪修爲伍,段王爺也是肯自掉身價。”
“彼此。”段廣寒聞言輕輕撩起脣,意味不明道:“既然在這裏見到了奚將軍,我們不妨把話說開。”
“真正的青厭君早就死在了兩年前,他的屍身在我的冰閣之中。”
“你說……什麼?”
猛然揪住了段廣寒的衣領,奚邈睚眥欲裂:“你在說什麼胡話?先生分明還活……”
扇骨毫不留情地向奚邈掃去,段廣寒慢條斯理地整理好衣衫,露出一抹笑容。
吐出的話語卻是近乎殘忍。
“雖然我不知道如今這個青厭君究竟是誰,興許只是姜沉手底
下的一個傀儡,”段廣寒上前逼近一步,“我接近姜沉的目的,只是爲了用他身上的藥血,再加上北狄十八部的祕術,復活青厭君而已。”
“但是,好像還不行呢,”段廣寒輕聲說,“或許需要更多的藥血,才能做到。”
奚邈;“你,你……真是個……”
嘆息一聲,段廣寒幽幽道:“……瘋子是麼,但我活下來的全部意義就僅限於此了啊。”
“倘若沒有那人的引導,或許我已經不知道在那個達官貴人的身底下承寵,或許從此墮落成魔,不得好死。”
“奚邈,你自認爲喜歡青厭君,可你又爲他做了什麼?”
見奚邈鳳目中流露出的迷濛,段廣寒低低呵了一聲,移步往太微城外走去。
瞥見來人是段廣寒,薛奉北眼眸中的冰冷微微鬆動,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垂眸看向手中的弓.弩。
但身邊的那人卻沒有絲毫動作,既沒有上去迎接,也沒有開口說話。
眉頭再度皺起,薛奉北下意識回首看向姜沉。
姜沉的眼神平靜得很,似乎仍是笑着,惟有仔細看時才能覺察到眸底的冷漠與無情。
這不是應當對救命恩人露出的眼神。
縱有萬千思緒,薛奉北卻是本能地擡起手,擋住了段廣寒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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