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學宮(10)(已修改)
姜沉收回搭在花神仙子肩上的手,輕輕扯了扯顏色淺淡的脣角。
燭照如晝,湖心月碎,溫暖的燈火悉數灑在眉骨與睫羽間,緋色的氅衫爲江風帶起一角,鎏金色的暗繡熠熠生輝。
只是那渾身森冷的戾氣與陰煞卻令望者膽怯,生人勿進。
盛放的紅蓮彷彿爲業火所焚,凋零的花瓣飄蕩在水面,歸根於河牀之下細軟的金沙。
往年的花神祭典,也不是沒有奪人姻緣的戲碼。
只是奪得如此理直氣壯的,還是頭一遭。
那小和尚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還不及僧人身量的一半,卻是張開雙臂擋在了姜沉前面,不再讓他靠前一步。
姜沉微微仰頭,脣畔含笑,戲謔道:“小師父乃出家人,想必不會介懷吧?”
那僧人長身素履,着一襲海青縵衣,聞言微微垂眼,不經意便與姜沉打了個照面。
遊廊蓮盞高懸,垂下萬葉紅箋,燈影靡麗,卻未能洇入僧人冰雕雪砌般的眉目分毫。
菩提明鏡,澹若水月,不染纖塵。
良久,耳畔才傳來了那僧人的答覆。
“不會。”
聽見僧人的回話,那小和尚歪頭看了姜沉一眼,眼中的戒備微消,將手中的繡球遞予僧人。
僧人眸中一派平和,從小和尚手中接過了繡球,向姜沉伸出手。
幽微的檀息傾軋過來,宛若曇花一現,姜沉眼簾低斂,半遮着的瞳孔卻是微微眯起。
脣畔笑意不減,姜沉擡起手,卻沒去取那繡球,而是藉着那動作緩緩握住了僧人手掌的側面。
因習刀而覆着薄繭的指腹沿着虎口極徐極慢地摩挲至手背,續而扣住了腕間的脈門。
僧人卻是面色如常,眸光瞬也未瞬,只是看向姜沉的眼神中卻透出一點不易覺察的悲憫。
修者從不輕易將脈門示於他人,更遑論像如今這般坦然展露給一個萍水相逢的過客。
那脈門之中沒有絲毫真氣,甚至連最基本的心法都未曾修習。
眼前的和尚儼然是個凡人。
姜沉微微蹙眉,旋即又舒展開來,手指拎着那繡球的垂下的紅綢提了起來,眼尾挑起,溫言笑道。
“多謝禪師成全。”
越是有禁忌感的東西越是引人注目,像是什麼得道高僧爲妖女墜入紅塵的戲碼最爲說書人們所喜愛,見一場鬧劇還未展開便匆匆結尾,圍在旁邊瞧熱鬧的看客敗興地吁了一聲,自發聚起來的人羣不多時便散了個乾淨。
僧人淡淡轉身,攜着那小和尚的手,再度投身入人潮人海之中。
背後卻忽然傳來了一聲哂笑。
“昔日濟真住持曾言在下與佛有緣,禪師既然出身無相寺,不知法號爲何?又師承何處?”
僧人步履一頓,一雙慈悲目中無悲亦無喜。
“貧僧法號廣衍,師承厄難尊者濟崇。”
濟崇?
無相寺中濟字一輩除了濟真外,還有八位尊者,濟崇雖說入門要晚於其他七位尊者,卻因修爲超羣也被賜予了尊者之位。
想到濟崇那副爲老不尊的模樣,姜沉神色微微有些古怪。
這樣一個叛道離經的人門下卻教出了這樣一個徒弟。
還真是……士別三年當刮目相看。
走出去好遠,那小和尚忽然昂起頭,小聲喚道。
“三師父。”
小和尚;“方纔那人,就是青厭君的大弟子姜沉嗎?”
入鬢的長眉和着那雙慈悲目一同低下,那法號廣衍的僧人輕輕頷首:“正是。”
仔細回想着姜沉的面容,小和尚撓了撓頭,惑然不解道:“可是,我聽師兄們說,姜施主雖然是天底下最壞的修者,但卻是長得比書中的女妖怪還要好看。”
身着海青縵衣的僧人默然唸了句佛號。
衣袂隨風飄動,出塵逸世、風致難描。“空即色,色即空,不過是皮囊罷了。”
指節微微攥緊,薄薄的皮肉下,青色的筋絡與血管清晰可見。
感受着那手掌上顫抖的剋制,小和尚微微愣了愣。
與大師父廣宣與二師父廣修相比,他這三師父廣衍素來清淨自持,即便濟崇大師隔三差五便偷摸出無相寺買酒,廣衍也從未動過脾氣發過火。
但方纔三師父離去時,分明是……
百思不得其解,小和尚搖了搖頭,似懂非懂地想。
這可能便是師兄們所說的自古正邪勢不兩立吧。
……
目注着那和尚離去的背影,姜沉脣邊勾着的微笑卻是逐漸消失了。
無論是那時的反應,還是廣衍這個人,都顯得反常無比。
——那壓根便不是一個凡人當有的自若,而是一種絕對的自信。
即便是脈門落入他人之手,仍然能夠毫髮無損、全身而退。
佛子玄燭……身負連慕輿野都要退避三舍的修爲,卻三番五次救他一個殺孽纏身的邪修。
所圖的,究竟是什麼?
滿堂花醉中小廝陪着笑臉來到姜沉跟前,試探道:“這位郎君,您是要……”
姜沉看了他一眼,心下了然,淡淡笑道:“在下傾慕花神仙子已久,有些要緊的話想要與仙子單獨一敘。”
話語間似有深意,那小廝也是個人精,眼球滴溜溜轉了一圈,笑道:“既然如此,那鄙人便不在這礙郎君與仙子的眼。”
待那人離去後,姜沉這纔將繡球交還給那花神
仙子,脣畔的弧度微冷。
“族中的長輩難道沒教過你,若無十足把握,不可以身犯險,動用魘術惑人麼?”
花神仙子低頭看了一眼懷中的繡球,眼露悽然之色。
“郎君奪這繡球,只是爲了與我說這些話嗎?”
方欲開口,心尖卻是驟然泛起細密的痛楚,姜沉身形微微一晃,喉嚨間頓時涌起一股腥氣。
因爲方纔的耽擱,迴雪丹的藥效已然過了,彷彿被放大了無數倍的鈍痛剝皮拆骨似的反噬上來。
一口殷紅的血嗆出,姜沉微微蜷着身,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
脣瓣褪盡了顏色,幾近冷白,花神仙子伸手扶住了姜沉的肩,卻被那略顯羸瘦的骨頭硌了一下。
“你、你這是怎麼了?”
姜沉咬住了齒間不斷涌出的暗紅,勉強穩住了身形,眸光卻是有些渙散。
“無妨……忍一會兒,便過去了。”
但這話卻沒有任何說服力,姜沉再如何瘦削,身架也要比女子重些,此時早已失了大半力氣,不到半晌,便連說話都變得艱澀起來。
不知不覺中,意識便被拽入了無盡的黑暗。
夢是荒唐的墳冢,姜沉深陷其中,脫離不得。
或許是因爲在花神祭典上見到了魘族族人,此時入夢的不是周雲侯,也不是蘇虹,而是那早在十數年前便死在一場風雪之中的便宜孃親。
她被奚衡囚禁起來時便瘋了,此時難得清醒,清麗的面容罕見地帶着些許嫺靜。
心口是火燒火燎地灼痛,彷彿呼出一口氣都是滾燙的。
冰涼的指尖撫過兀自顫抖的眼睫,眼簾撐開一線,姜沉迷迷瞪瞪地望了她一眼,脣角翕合。
“你要…去哪?”
取了血後,奚衡便把他丟棄在冰原之中。
也不知那瘋女人找了多久,纔在他嚥氣前勉強從生死線上救了回來。
模糊間,那女人似乎是笑了一聲,擡手將束髮的木簪解下,塞進了姜沉手心中。
……
經絡之中那一縷微弱而中正的真氣卻是緩緩遊行向心脈,將其間的滯澀潤物細無聲地化解去。
這時到底比真氣盡失的狀態要好上不少,不知過了多久,姜沉眼前的視線才微微變得明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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