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歸京(3)
溢出脣畔輕笑無聲低了下去,姜沉望着窗外月沒參橫:“沒有人覺得自己應當死。”
“山陵崩而諸侯薨,士不祿而庶民死。”
“月暈而風,礎潤而雨,這都是無法預料的事情。”
姜沉:“與其青山障目,庸人自煩惱,不若但行好事,方見平野闊、大江流。”
不過是一句命裏無時莫強求罷了。
廣衍眼簾微動,纖長的瞳睫垂斂,遮住了匿晦韜淵的眸色。
“莊主看得通透,是貧僧所不能及。”
執起那茶盞,姜沉指節一頓,細細摩挲過杯口,忽而笑道:“那佛子覺得,我應當死麼?”
佛子覺得,我應當死麼?
僧人平靜的眼神終於有了一絲動容,像是十丈幽潭上裂開的細小皴痕,初時並不明顯,消融之際卻有無數的風雪漫卷。
姜沉在那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似是訝然於身份被識破,又抑或是這一問出乎了意料,廣衍低下頭,沒有回答。
紙筆相觸發出極輕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就在姜沉以爲不會得到答案時,僧人忽然開口道。
“不應。”
姜沉眼眸微眯,企圖從廣衍身上看出點別的什麼,只是對方卻沒有給他機會。
除了嗓音中隱約透露出的細末的悲憫,便不剩下些什麼了。
大抵就如同在路邊見到的垂死的犬貓一般,救他只是順手,沒什麼旁的用意。
舌尖的苦業已散去,微微回甘,姜沉伸手將外衫披得更緊了些。
繼而傾身,摘下了無面。
軟毫下的墨跡不可抑制地滯澀下來,廣衍擡起頭,若刀裁般入鬢的長眉微皺,似是不明白姜沉此舉的意圖。
桃花眸中沁出一點似醉非醉的碎影,姜沉單手撐住桌案,緩緩迫近。
大片的燈影垂落,兩道身影彼此交疊,濃得化不開。
這張皮囊生得清雅蕭疏,唯獨一雙眼睛像極了周雲侯,帶着點蠱惑人心的孤豔,卻難掩其間鋒銳與薄涼。
“想讓我死的人太多了,可我偏不死,禪師冒天下之大不韙救我,到底是爲了什麼?”
凜凜湛然的眉目籠罩在玄影之下,廣衍復又垂眸,良久才提筆在宣紙上寫了二字。
從心。
我覺得你不應當死,便不應當死,救你也是出於本心,旁人有旁人的說法,但只要我覺得救你是值得的,他人便無可指摘。
這是我的道義,凡此種種,皆爲慰藉成全自己,無關外物。
胸腔中氣血微微翻涌,隱隱約約地發悶,姜沉驀然起身,無聲笑了。
這和尚油鹽不進,說話避重就輕,彼此的僞裝都脫了,愣是半句有用的話都問不出來。
就差捅破最後一層窗戶紙,他拎着這和尚的的脖子問他到底想要什麼。
或者把人揪出去揍一頓,揍到願意說實話爲止。
掂量一下如今堪堪停留在道一的修爲,姜沉深深呼出一口氣,重新將無面戴回臉上。
“不願說便算了。”
是欠的總要還的,現在他身體尚還看得過去,常人所不能做到的事情還能夠去做。
怕就怕愈欠愈多,徒添牽絆。
“若是有一日禪師想好了,便可來秋水閣尋我,”把玩着繞在指尖的束繩,姜沉頓了頓,“只要我辦得到,定然竭力而爲。”
話方一出,那僧人幽幽地望了過來,眼底的神情有些……難以言喻的複雜。
姜沉忽然意識到了一絲微妙的不妥。
秋水閣是他一手操辦起來的,是以姜沉總會忘記秋水閣如今已是天郡數一數二的風月之地。
叫一個和尚去上青樓找人,着實不大合適。
他在天郡當中僅有秋水閣一個暗樁,姜沉蹙着眉,一時竟也想不出第二個合適的地方。
詭異的沉默了半晌,姜沉脣角微抿:“……倒也不是這個意思。”
“……”
越描越黑,姜沉索性不再浪費口舌解釋,只轉身敞開門,末了彷彿又記起了什麼似的,問道。
“你焚的是什麼香?”
廣衍起身去送他,聞言答道:“白檀,靜心安神所用。”
姜沉略一頷首,便投身於濃深的夜色之中。
他在這邊已耽擱了太多時間,倘若再不回去,顧錚與魏折眉怕是要急瘋了。
淡然自若的眸光漸漸暗下去,廣衍輕咳一聲,便有鮮紅的血浸透了脣線。
心底忽然有一道聲音響起。
懶懶地,透着些許恣睢。
“你六戒已破其二,倘若再破一戒,大梵經便再也鎮壓不住我。”
廣衍擡手抹去脣角的血,極緩也極堅定地搖了搖頭。
“無可救藥。”似乎是感受到了這一搖首中的決絕之意,那聲音輕笑着諷道。
無數暗紅的命線以那腕間的佛珠爲軸,延伸向四下視不見的深淵。
真氣波動從那一道道命線中迸發而出,浩然正大,堅不可摧。滿身的佛性似乎更加強烈的幾分,將那屬於人性的七情六慾壓制下去。
彷彿爲那神聖的氣息所刺傷,心底的那道聲音飛快地虛弱了下去,無聲消逝在了柔和的佛光中。
·
皇帝下了死命令,大理寺與青雲衛自然不敢有絲毫的怠慢,本就不復雜的案情不足半月便水落石出。
昌西侯失了禮部尚書,整個昌西李氏都進入一種消極怠工
的狀態。
世家之間同氣連枝,脣亡齒寒,近日來行事都收斂了不少。
尚書一位空缺,朝廷中尚未有人頂替上去,國祀的一應儀程都擱置了下來,又恰逢許州大旱,國庫中的錢銀已然捉襟見肘。
姜沉花了幾天時間,纔將各個世家在六部中的官員分佈默了出來。
昌西李氏佔大頭,禮部中除了李尚書仍有相當頑固的一批勢力,顧錚此時勢單力薄,縱然有望嶽書院與太清宮鼎力支持,但望嶽書院與太清宮畢竟是修界的門派,在朝堂上的發言權恐怕還不足以撼動昌西李氏。
大楚重文輕武,真正出力的那一批人反而最不討好,既要承受文官的排擠,又要應對帝王愈來愈重的疑心病。
而神策軍與北狄十八部的交戰也接近尾聲,邊關即將迎來難得和平安詳的一段時日。
薛奉北的父親乃是前工部侍郎,雖然在世家的博弈中故去,但待人寬和溫厚,在工部中積攢了不少人脈,薛奉北憑藉這一層身份,再加上出色的鍛造能力,很快便獲得了隋晟的青睞。
也許是爲了向姜沉示好,又或是爲了儘快建立起自己的勢力,隋晟倒也沒再興風作浪,規規矩矩地按着先前青厭君的指引行事。
只是這突如其來的示好卻讓姜沉有些頭疼。
“把這些搬進去,動作麻利點。”趙公公捧着拂塵,捏着嗓子吆喝。
從學宮回來,姜沉便在城郊以陳州商人的名義置辦了一處宅子,宅院並不大,卻勝在風景清幽,人煙稀少,最適宜養傷。
竹亭中,隋晟一襲便服,豎着玉冠,扮作尋常公子的模樣。
茶是新茶,用了尚好的銀毫葉,姜沉卻只是冷眼看着小皇帝奉上來的茶,沒有去接。
“你我師徒緣分已盡,陛下不必對我如此。”
將養了多日,這才勉強將氣色養好一些,只是瞧着面容依舊蒼白,但無言間透露出的疏離與淡漠卻讓隋晟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是了,眼前這人的一身傷病皆是因那一念之差的誣陷而起,若不是姜沉此時還掛着官職,恐怕連面也不願意見他。
隋晟突然開始慶幸那一日他聽從了奚邈與段廣寒的意見,以這不怎麼光彩的手段將青厭君囚在了天郡之內。
“朕……我知道先生怨我,是我一時鬼迷了心竅,纔會……”
眼角的淚痣微微泛紅,隋晟近乎乞求道:“您能不能……原諒我?”
聞言,姜沉忽然輕輕笑了,沒有無面的僞飾,古豔的桃花眸中神光熠然,溫潤清絕的眉眼卻不帶絲毫笑意。
“阿硯。”
驟然從姜沉口中再度聽到了這個稱呼,隋晟身體微微一僵,過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
怔愣之間,那修長的指節便握住了那盞茶,卻是向旁邊一斜,任由着那溫熱的茶水滲入地面。
直到杯中乾涸見底,姜沉才徐徐將茶盞放回了原處,脣角勾起的弧度淡去。
“你可曾聽過覆水難收?”
彷彿被當頭痛擊了一棒,電光火石之間,無限的懊悔已如潮水一般吞沒了他。
姜沉看着那幾乎要將庭院堆滿的箱匣,淡淡道:“這些東西臣用不到,倘若陛下當真體恤臣,不若將這些東西捐與許州的百姓。”
朝廷撥下去的賑災銀層層剝到許州百姓手裏,其實已剩得不多了。
隋晟狠狠咬下牙,面上卻流露出一絲苦笑。
“當真,一點轉圜的餘地也沒有?”
姜沉微微笑了笑,似是太息般地望着隋晟。
他從前給過隋晟很多機會。
只是……他實在太累了,不想再虛與委蛇下去了。
到底是九五之尊,隋晟何曾碰過這樣的壁,言語之中已有些負氣。
“這些東西,都是朕微薄的心意,先生若是覺得不需要,想要送給誰都與朕無關。”
最後幾個字咬得極重,隋晟一拂袖,頭也不回地出了庭院,只留下趙公公勉強賠了一笑,邁着小碎步匆匆追出去。
耳邊終於清淨了。
姜沉無聲從袖中取出一顆蓮子糖,倦怠地闔上眸。
……
八年前,他受了驚雲劍仙一掌,拖着沉重身體躲到了廢舊的佛堂之中。
本以爲命將休矣,不曾想承人相救,陰差陽錯地苦了這若干年。
記憶中阿硯的面孔漸漸模糊,蓮子的苦澀之意卻逐漸清晰。
和着喉間的甜腥,姜沉眼睫輕顫,脣畔卻不自覺溢出一聲輕嗤。
一點也不甜。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