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歸京(2)
氣血翻騰,姜沉偏首,將涌到齒關的殷紅嚥了回去,單手支住額心,眉峯緊緊蹙起。
不止是抽魂剝髓似的暈眩,還有叢生的幻象在眼前走馬觀花般浮現,陰魂不散。
腦海中威嚴的佛音含怒震嘯,依稀間,他彷彿又聽見了梵鈴的聲音。
淋漓的血水順着斷水刀的刀槽淌下,在雪地中洇開。
菩提尊者——老主持垂目望向胸口齊根沒入的刀身,末了只是長長嘆息一聲,幽玄的目光望向須彌山之上的忉利天。
“生於斯長於斯歿於斯,這便是貧僧的因果。”
“…蘇道友……莫要再執迷不悟下去……”
姜沉瞳孔劇烈地顫抖起來。
這是、這是——
那身着青衣的道人披頭散髮,握着斷水刀茫然地回過頭,濺出的鮮血模糊了她的面容。
蘇虹。
她打傷了無相寺的七位尊者,又殺了當時身爲住持的菩提尊者,因走火入魔而赤紅的雙眸掙扎着浮現出些許清明。
但是卻再也無法回頭了。
斷水刀噹啷一聲掉在地上,不似人般尖銳的哀叫從蘇虹的口中發出,聲若杜鵑啼血。
道三修者本就是這世上近乎無敵的存在,七位尊者齊齊悶哼一聲,絲絲鮮血順着耳竅溢出,好不容易結好的陣頓時潰散。
菩提尊者已死,放眼整個無相寺,再也沒有人能夠攔住蘇虹。
而蘇虹業已造下殺孽,淪爲魔修。
姜沉徒勞地伸出手,卻穿過了蘇虹的肩頭。
蘇虹溫柔、隨和,寬厚待人,嚴於律己,雖爲女流,卻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君子。
那瘋瘋癲癲的女人用自己唯一清醒的時候引開了奚衡與昌西侯的追殺,卻也無暇顧及姜沉,倘若沒有蘇虹,那個名爲阿沉的小藥人或許早已死在了冰原之上的風雪裏。
比起那個女人,蘇虹更像是姜沉的娘。
再然後,姜沉看到了八年前的自己。
八年前的姜沉尚且還是凡人之軀,在那駭人的壓迫下,渾身的骨骼皆是不堪重荷發出崩裂之音。
少年俯身半跪在了蘇虹面前,單薄的肩頭微微顫抖,卻跪得筆直。
似乎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蘇虹仰起頭。
眼眶中流出的已然不是淚,而是血。
“我不想變成魔修,阿沉,求你……”
殺了我吧。
語氣中哀婉近乎乞求,但那字眼對於一個未成人的少年來說卻太過於殘忍了。
菩提尊者生前的那一問忽然在耳畔響起。
“倘若要救一人,卻要捨棄萬人性命……”
“小施主,你救也不救?”
“……”
沉默了良久,姜沉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好。”
刀身爲雪所濯,如淬日月之輝。
無數詭譎的紋路以二人爲中心蔓延開來,鮮血被紋絡吸引,注入了其間的細槽。
七位尊者眼皮狂跳,其中修爲最深厚的一聲沉喝,妄圖打斷那邪氣森然的陣法。
蘇虹闔上了眼睛,緩緩耷拉下頭,周身生機已絕,但身上冷戾的真氣卻是一齊涌向了姜沉。
魘族爲邪神詛咒,一身魘骨乃是承載戾煞之氣的上佳容器。
少年擡手將猙獰的青銅儺面戴在臉上,單手負刀,揹着蘇虹的屍身,緩緩踏過佛殿中的青瓦。
殷紅垂落,滴答,又滴答。
高大的佛像悲憫地注視着衆生,殿外的日光將那煢獨的影子拉得極長。
佛曰因果。
那這滔天殺業,便由他一人揹負吧。
“攔住他!決不能令邪修重現於世——”
蘇虹很強,由蘇虹的修爲轉化而來的戾煞之氣也霸道無比,斷水刀上寒芒一閃,便將迫上前來僧人逼退。
只是在那刃口即將刺進血肉的那一刻,卻是驟然偏轉。
力道順着刀背透入肺腑,那尊者吐出一口血,霎時便委頓在地,再無還手之力。
在這一刻,他也深刻地看清了姜沉的修爲。
道生一,一生二。
初時擋路的人有很多,到了無相寺的山門前,卻是無一人能阻。
雪地中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姜沉擡起眼,劇烈的消耗已令反省變得極爲遲鈍。
還未看清來人的面孔,胸口便已狠狠捱了一掌。
斷水刀從掌心滑落,姜沉撕心裂肺地嗆咳起來。
那時的濟真還不是濟真,而是祁連山上與蘇虹齊名的驚雲劍仙謝宿謝無棲,劍仙一怒,威如雷霆,那一掌幾乎瞬間便要了姜沉半條命。
“蘇虹!蘇虹!”
懷中的蘇虹的軀體漸漸冰冷,再也無法給予任何迴應。
陰陽兩隔。
驚雲劍仙抱起蘇虹的屍身,木然看向姜沉,“她授你禮義廉恥,教你文韜武略……”“你怎麼忍心下得去手?”
疼,鋪天蓋地的痛楚從心肺的隱傷處滲出,姜沉一張嘴便有殷紅涌出,怎麼咽都咽不乾淨。
後來的質問姜沉已經聽不清了,只記得幾個冰冷的字節縈繞在耳畔,久久不去。
“你爲什麼不去死?”
迭生的幻象暗了下去,姜沉徐徐垂眸。
蘇虹說,她想看着天下河清海晏,王土之上,再無哀鴻遍地,餓殍哀哭。
而今邊關未定,蠻狄環伺,大楚王氣黯然,人才凋零,能與北狄王一戰者惟有他姜沉一
人,哪怕是熬,也要耗到北狄燈盡油枯。
又豈敢輕易言死?
……
廣衍收回搭在姜沉腕間的手指,那半伏在桌案上的人卻好像失了力氣一般往下滑,怎麼拽都拽不住。
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廣衍環臂去撈他,在看清姜沉的的神情時卻是微微一怔。
無面雖然能改變容貌,卻不能掩蓋情緒。
姜沉沒哭,卻像是要哭了,瞼下臥蠶隱約泛起溼潤的水氣,倒令眉目間由心而生的淡漠與冷清化作了無端的稠豔殊麗。
從眼皮到眼尾皆是沾染上了胭脂般的薄緋,彷彿很難過似的。
這人的身骨似乎比從千仞峯下救回來時更清瘦了,也愈來愈差,浮屠神通雖然能吊住姜沉的命,卻是治標不治本,倘若一直如此虧耗下去,斷然撐不了多少時日。
無聲嘆息一聲,廣衍攔膝將人抱起,向內室走去。
榻上的佈置極爲簡單,整齊疊好的被褥壓根就沒有碰過。
小心翼翼地將人安置妥當,垂眼望着姜沉眉心逐漸舒展,廣衍這才停了輸送真氣的手,將那截蒼白的手腕放回被褥中。
姜沉躺上去沒多久便蜷到了最裏面,曲着身下意識地護住了胸口,汲取着微弱的溫暖。
那一掌不僅僅使得蘇虹多年來的溫養付之東流,更是留下了難以修復的隱創。
若說奚衡強行取血除了損害心脈與根骨造成的還算是外傷,那這一掌便實打實的內傷。
說來倒也奇怪,紛雜的夢魘卻沒有再尋上門來,姜沉難得安穩地眠了一宿,再度醒來已經是夜半。
反覆了幾日的低燒消停下去,連帶着身體也爽利了不少。
擡手按了按心口,姜沉輕輕嘶了聲,硬生生將溢出脣瓣的悶哼吞了回去。
他見了濟真就免不了要想那要命一掌,胸口便免不了要泛痛。
還有那些幻象……
紗一般的窗戶紙外似乎有微弱的燭火晃動,姜沉低低笑了一聲,摒去心間雜念,趿着鞋下了牀,推開面前的門。
那僧人端坐在桌案前,似乎正在謄寫經文,神情一派專注。
鉛華未染,不落紅塵。
走上前看時,才發現寫得不是經文,而是藥方。
擡眼看向桌案上的茶盞,上面的胭脂早已不見了蹤影,姜沉微微勾脣,注目看了一會兒,悠悠道:“字寫得挺好看。”
墨跡介於工整與飄逸之間,清雋有力,疏淡隨和,古拙卻超然。
略微駐了筆,廣衍淡淡看了姜沉一眼,遞給他一樣東西。
姜沉:“……這是什麼?”
“糖。”
姜沉微微一愣,卻鬼使神差地從廣衍手中接過了那一袋不知道是什麼做的糖丸。
他辟穀多年,對這些東西着實沒什麼特殊的偏好,聞言解開了束線,取了一顆咬碎在齒間。
最外面的一層糖衣甜得恰到好處,內芯卻是苦的,姜沉未曾設防,舌尖微微發澀:“是蓮子?”
廣衍頷首。
“你便是這般哄小和尚的?”姜沉挑眉。
這要是換成薛奉北喫,能三個月不理他。
似是覺得這個說法有趣,廣衍微微笑了笑,風清月皎,清逸翛然。
這佛子自從見了他便不曾笑過,態度也不溫不火,姜沉甚至有一種奇怪的直覺,廣衍每一回看見他都在竭力剋制着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情緒。
此時這一笑,頗有些守得雲開見月來的意味。
相貌如此出衆,又是和尚,要是曾經見過定然會留下極深的印象纔是,姜沉顰着眉尖,細細在記憶中捋了一遍,仍是對廣衍的來歷毫無頭緒。
“連那小和尚都知道我不是什麼好人,”姜沉在他面前坐下,緩緩道,“禪師救我,於理於情都不合。”
濟真因蘇虹之死,本就對他懷着殺心,廣衍既然被當做下一任住持來培養,不可能對當年之事一概不知。
相反地,廣衍應當知道的很清楚纔對。
那縷極淺的笑容鏡花水月一般散了,廣衍眸底的墨灰色深邃了些許,仍是靜靜望着姜沉。
半晌,他反問道:“姜莊主也覺得自己應該死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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