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歸京(1)
詭譎的刀影翩鴻一蕩,悄然散入春風之中。
廣衍沒有動,任由那和煦的東風撩起素色的僧袍。
姜沉躍下重檐,擡手將桃花枝接入樹幹,眉峯間的冷意無聲淡化在滿園爭奇鬥豔的春色裏。
源源不斷的真氣灌注入花枝,枯木又逢春,顫巍巍的桃蕊壓彎了枝椏。
他失去靈根太久,久到甚至忘記原來這一雙殺人的手也可化腐朽爲神奇,令枯槁作靈秀。
輕輕咳了一聲,姜沉收了手,舌尖舐去涌到牙根處的血漬,忽而一笑。
“禪師這般不設防於人,如果有一日真的遇上了,又當如何?”
廣衍垂眼不言,那小和尚卻死死地擋在兩個人中間,大有一副要與姜沉拼命的架勢。
姜沉並未上前,只臨風緊了緊束袖。
那日爲迴雪丹反噬,又叫薛奉北一激,不過是略微運動真氣,五臟六腑便移了位似的疼,索性將全身的重量都倚在桃花樹上,擡眸望向二人。
那小和尚忍不住道:“施主,你是有病麼?”
秦淮河畔那日的過節姑且不論,能把“防人之心不可無”說得這麼驚世駭俗也是頭一人了。
姜沉懶懶“嗯”了一聲,微笑:“非但有病,還病得不輕。”
他這笑容倒不似先前般的叫人望而生寒,反而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溫和清雅,小和尚微微愣了愣,心中警戒驟然一鬆。
廣衍卻擡袖遮住了小和尚的眼,顏色淺淡的雙眸中終於泛起一絲漣漪。
“造化難料,因果如此,世間萬事,不過從心而已。”
“從心,”姜沉掀起薄薄的眼皮,低笑了一聲。
“倘若要從心救這一人,便要捨棄萬人性命,那禪師是救也不救?”
千古以來,這都是一道難以抉擇的命題,大透大悟者如當年的菩提尊者都未能求得雙全之法,只得抱憾而終。
雙手合十,廣衍傾身施了佛禮,悲慈的眉目一併低了下來,聲如戛玉敲冰。
“願渡其身,鎮其厄,同其苦。”
“死生共赴。”
最後那四個字太過於肅重,卻又有些似是而非的意味。
倘若能求得雙全之法,便同生;倘若無計可施,便共死。
不說不救,也不說救,繞來繞去,終究是回到了原點,把問題拋了回來。
姜沉目光在廣衍身上停留了片刻,輕哂一聲。
這個答案倒是與當年菩提尊者臨死前給他的別無二致,一脈相承。
脣齒間隱約瀰漫起血腥氣,妄動真氣的苦果討債一般翻覆上來,姜沉抑着喉嚨深處的嗆咳,忍不住想要伸手按住心口,指節微微動了一下,末了又蜷了回去。
方纔的殺意是假,但試探之意卻是真的。
這幅身體是什麼狀況姜沉自己最清楚,縱然眼前這人有再大的神通,既要保住他的性命,又要保住他的修爲,付出的代價絕不會小。
只是這和尚連真實身份都不願挑明,又一副慈眉善目普度衆生油鹽不進的模樣,恐怕問了也是白問。
這細微的動作未能逃過廣衍的眼睛,僧人垂下眼簾,掩過眸底轉瞬即逝的情緒。僧舍外傳來些許嘈雜之音,敲門聲冷不靈地響起,在空曠的藥圃中格外清晰。
“師弟,你在嗎?”
廣衍微微側目,再回過神來時,姜沉已經不見了蹤影。
小和尚似乎也被這敲門聲驚醒,迷茫地睜開眼。
魘族女子通魅術,男子所修習的卻是魘術,能誘人入夢,侵佔心神,姜沉的本意是要憑藉神識的強大強行從廣衍嘴裏套出真相,不曾想廣衍非但沒有中招,反而殃及了那小和尚。
近於墨灰的眸色氤氳,廣衍轉過身,去爲敲門之人開門。
門外站着個瘦高的和尚,年齡要長一些,但眉宇間不經意地流露出的神色卻顯得有些凶神惡煞,不似善茬。
“怎麼應得這樣晚?還當你在寺中修禪修成啞巴了。”
廣衍淡淡道:“有病人前來求醫,耽擱了些時候。”
見那小和尚呆若木雞地站在一旁,那瘦高的和尚上去在他肩上一拍,難得露出了笑容:“幾月不見,小釋空,你長高了不少啊,怎麼變得跟廣衍師弟一個德行了?”
釋空被那瘦高的和尚攬着肩,木然的表情也變得活絡了不少,眼底滿是雀躍:“二師父。”
廣衍本就寡言,此時靜靜立在一旁,目光平和地注視着二人,晨光一片片透過蒼翠的枝葉,在荼白的僧衣投下婆娑的樹影。
“廣修師兄前來,是特意來看釋空的麼?”
聞言,廣修一皺眉頭,鬆開了按在釋空肩上的手。
“住持此次應陛下之邀前往天郡,協助廣宣師兄主持國祀,太清宮那邊的帛飛羽和帛飛白都來了,想必師弟也聽說了吧。”
廣衍略一頷首。
帛飛羽是太清宮的大長老,蘇虹死後,便由他來住持太清宮事務,精於算籌,城府極深,又自詡清高,極是不好相與;帛飛白雖然性子暴躁了些,但卻是一朵奇葩,並不是傳統意義上道修,而是一個以肉身見長的體修。
“你可要小心點,”廣修道,“天郡不比無相寺,即便你想要與世無爭,避免麻煩,麻煩也會找上門來,而且,我還聽說……”
廣修壓低了聲音,那胳膊肘碰了碰廣衍,“我還聽人說你和那邪修扯上了瓜葛,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
“巧合。”
不待釋空說話,廣衍便擡起眼,緩聲打斷道:“萍水相逢,一面之緣。”
見廣衍答得斬釘截鐵,廣修笑了笑,並未多想:“想來也不可能是你先去招惹事端。”
“但此人行事亦正亦邪,菩提尊者的下場便是前車之鑑……你凡人之軀,不通修行路上的人心險惡,倘若再遇到,切莫與他起衝突——釋空!”
被點到了名字,小和尚頓時一肅儀容,不敢再嬉皮笑臉。
三個師父中只有廣修是純正的武僧,雖然不像大師父廣宣般宛若神人一般不易親近,但卻最爲嚴厲,釋空在廣衍這裏散漫慣了,此時驟然見了廣修,欣喜之餘卻也不自覺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廣衍師弟便交予你了,如今你年紀雖小,但假以時日八大尊者必然有你的一席之位,醫書與經書固然重要,然身處亂世,先有命在,才能顧及其他。你可千萬要記好了。”聽着廣修話中的打趣,釋空吐了吐舌頭,擡頭去看廣衍。
脣畔彎起淺弧,令那疏朗的面容少了佛性添了些許煙火氣,廣衍莞爾:“師兄此言倒是將我與廣宣師兄好生貶低了一番。”
廣修拍了拍釋空的肩,笑道:“善惡終有報,你行醫多年,救人無數,這是我與師兄都不能及的功德。”
“人若有來世,師弟定能投身到好去處。”
來世……
廣衍輕輕擺首,似是有些無奈,“師兄說遠了。”
“是說的有些遠,”廣修摸了摸下巴。
“國祀一了結,科舉案便也能夠水落石出,我們這些閒雜人也該回無相寺去了。”
說着,又俯身去問釋空:“二師父要去城南一趟,怎麼樣,跟不跟二師父走?”
廣修有心去逗他,釋空猶豫踟躕了半晌,左右爲難,支吾道:“我……”
無相寺再好,也是一處苦行之地,能見到的東西着實有限,廣衍爲了避免與姜沉見面,除了採購藥材時偶爾出門,幾乎整天待在這處偏僻的藥圃中,釋空雖然懂事,但畢竟年紀小,天□□玩,初時跟着廣衍在天郡還有些意思,時間一長,難免有些無聊。
“隨師兄去吧。”
廣衍望向釋空,淡淡笑道:“我身無所長,沒什麼可以教你的,到外面遊歷一番,總歸要好過囿於一室之內。”
見廣衍神色如常,並不介懷,釋空微微鬆了一口氣,深深向廣衍躬身一禮,這才同廣修一道離開。
偌大的藥圃中轉眼便又只剩下一人,廣衍斂了眉,歡喜也好惱怒也罷,人的七情六慾通通從那張臉上收起。
將釋空留在地上的竹籃提起,熟稔地挑選了幾樣藥材,廣衍起身向屋中走去。
甫一開門,便見那“病人”兩指捏着一隻瓷盞,拎在半空中,循聲看向他。
視線觸碰了一剎,廣衍卻是錯開眸,回身合了門,徑直走到桌案前。
姜沉將瓷盞置在案上,輕輕推回對面原位。
杯底殘留的水漬未乾,在那瓷盞的杯口,沾着星點淡粉的口脂。
咔嗒一聲清響,不輕也不重,續而便是一陣咳嗽,姜沉掩着脣,嚥下涌到喉頭的一口血。
“我瞧禪師脣紅齒白,似乎用不上這些胭脂俗粉。”
緩了一會兒,姜沉才仰起頭,脣角愈發青白,瞳光聚不起焦似的,朦朧而迷離。
“莫非這金屋中……還藏着一位千嬌百媚的小娘子?”
尾音輕到幾乎要化在脣齒間,像是半夢半醒時的囈語,又像是幼貓伸爪子時的輕撓,發綿發啞。
那僧人越是靠近,那幽冷的檀香便又清晰了幾分。
情急之下姑且躲進屋中,乃是權宜之策,此時嗅到那熨帖的香息,姜沉本就有些昏沉的神志更是七葷八素,這才後知乎覺地意識到問題出在所焚的香上。
“你焚的是什麼……”
話音未落,略顯冰涼的指節便扣上了瘦削的手腕,觸到了那與呼吸一般淺促的脈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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