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仁義忠孝悌
一片黑暗,又彷彿無限光明的空間裏,他就那樣茫然又機械的,順着大腦最深處的回憶,不斷的沉溺其中,循環往復着……
“好男兒志在四方!既是保家衛國的重任,那我便定要前去!”
“簡直是荒謬!身爲我們家唯一的壯丁,你應當以傳宗接代爲己任!怎能如此任性妄爲!輕易便愧對我們家族的列祖列宗吶!”
“二郎!你要乖乖聽話,老大就是被徵兵徵走的,如今還生死不明,你不能再步老大的後塵了!算是爲娘求你!乖乖躲起來!快躲起來!你是咱們家,唯一僅剩的希望了……”
……
“身爲我北漢的士兵,我們便堅決不學那些背叛遷徙的絕戶們,定要誓死守衛山河!”
“誓死守衛山河!誓死守衛山河!好男兒志在四方!跟他們拼了!”
“鐵牛快跑!會死的!都逃了!我們即將敗了……這城怕是要守不住了……”
“家中的父母妻兒不能沒有我,我得回去!我不想死……”
“我爲甚要來這戰場之上,我的腿!我不會死的!我不能死!!不能啊!!!”
……
“算是爲娘求你!乖乖躲起來!快躲起來!你是咱們家唯一的希望了……快躲起來!……躲……起……來!”
楊鐵牛腦海中,不斷回放着孃親臨別前的叮囑,看着四處紛紛逃散的同袍們,那成片成片的狼藉,斷臂殘骸在他的眼中,多到仿若是常態一般,整個人都麻木了……
無盡的紅,血水成河;無盡的箭矢,廢鐵遍佈;無盡的吶喊,絕望聲聲;無盡的對砍,永不停歇;無盡的戰爭,場場廝殺……
人與人之間,無限的掠奪,看着赤紅着雙目的同袍們,像瘋子一般不管不顧的殺着,逃着,欺辱着,凌虐着,重複着,麻木着……
“好男兒……志在四方,定要保家……衛國?”腦海中的宣誓,迎合着眼前老弱婦孺的求救聲,扭曲的人性,被無限的放大,再放大。
再一次看着從城牆上,澆灌而下的滾燙金汁後,那些踩着雲梯的所謂敵人們,一個個的痛苦的倒了下去,生不如死。
看着不斷攻城的衝撞車,那巨大木樁上的鐵頭,一聲聲一次次的撞擊着城門;看着留着髡髮的援軍們突兀的到來,攻擊着與他長相類似的所謂敵軍;
看着守城的將士們,合力推出了塞門刀車來,堵塞着敵軍的前進;那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血刃,讓他再也無法冷靜下來……
此次大捷後,整個人都像瘋了一般的楊鐵牛,當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逃兵。
心中想着即便落草爲寇,亦要遠離這些不正常的人羣,他徹底的厭世了。在這不正常的亂世裏,易子而食都變得理所當然了起來。
欺凌婦孺,更是家常便飯。臨陣倒戈,隨風而動的牆頭草,反倒成了香餑餑。一切只爲囤錢。錢!錢!!錢!!!在這拳頭便是一切的亂世裏,銀子和拳頭便是最威風的存在。
只要有這兩樣在,官職,權利,女人,土地,城池……都隨之而來了,可是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帶着“逃兵便是殺頭重罪”的負罪感。楊鐵牛手掌上頂着刺字,額前還刻着黥面,就那樣毫無預兆的逃了。
愧對父母,無顏再回去;愧對國家,沒有堅持下去;愧對同胞,不能手刃仇人;愧對兄長,不能讓其泉下安息……
他不僅無後,且不悌;既不仁不義又不忠不孝。罪大惡極,是個不折不扣的罪人……
癡傻的盯着面前眼角彎彎,嘴角亦彎彎的佛像,看着其眼中不斷髮出的詭異紅光,楊鐵牛就那樣懺悔着,懺悔着…越陷越深。
腦子裏明明清楚明白,想要立刻清醒過來的他,身體卻像是徹底死亡了一般,毫無知覺,不能給於他任何的反應。連動都不能動一下。
努力好久後,感覺終於坐起來了的楊鐵牛一扭頭,便又看到了躺在那裏不省人事的他自己。
掙扎着繼續撲騰着,想要從這詭異的夢境裏醒過來,楊鐵牛努力的勾起他的手指頭,明明身體動了起來……
可是再一使勁兒,回過頭,他便陷入了無限的套娃中——又一次的看到了,躺在地上那動也不動的,他的身體!
直到溺亡的感覺來臨。眼、口、鼻、耳皆是被注滿了水,肺中的空氣亦是被消耗怠盡,這一次,他恐怕是真的要死了吧……
死在他的懺悔中,死在他的夢境裏,帶着無盡的執念與不甘,就那樣悄無聲息的,消失在這由汾河水灌溉的,不見天日的暗室裏。
在兩個活生生的大活人眼皮子底下,突然消失的楊鐵牛,又突兀的出現在了涅槃藏菩薩的面前。
他就那樣直挺挺的躺着,一動也不動的,乖巧又安靜的隨着涼亭佛像一起,被汾河水徹底的淹沒在了冰冷的水中。
隨着那愈發鮮豔起來的紅色符篆,與一雙雙詭異且發出紅光的眼眸,楊鐵牛就像祭品一般,被無償的獻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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