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很快,大半個府裏都知道了,大小姐院裏的屏兒,爬到了主子牀上。一時間,不論他走到哪兒,總有人拿眼角偷着打量他,看得他如坐鍼氈。即便他一門心思做好自己的事,閒言碎語還是止不住地傳到他耳朵裏。
但事是他做下的,他認了,也只能認。
大小姐想要一個下人的身子,有誰能說半個不字呢?何況,他也的確曾爲她的那些溫言軟語,而生出過一絲歡喜的期盼。
她說:“你的名字這樣好聽,我這些年竟都沒有留意。我不想與別人一樣喚你,往後就叫你阿南可好?你是我的阿南,我一個人的阿南。”
她說:“不論別人說什麼閒話,你都不要怕。有我在,我能護得住你,我此生都想和你在一起。”
她說:“我去求母親開恩,她拗不過我,一定會允准的。”
應當說,如她所料,秦母的確沒有與他們爲難。畢竟女兒大了,這些事總是要有的,一個侍人又能算得了什麼?
她只是假意申斥了秦珍幾句,要她不許沉溺於閨房,當以考取功名爲要,然後就痛快地恩准崔南屏,做了女兒的通房。她還帶着笑說,假如秦珍能在縣試中考取秀才,便將他賞給她做側室,全了他們的念想。
崔南屏對此,已經感激涕零了。
他知道以自己的出身,絕沒有能做正室的想頭,能有個名分伴在她身邊,在這大宅子裏有一間小屋安身,能爲她生兒育女,能陪她白頭到老,就已經是極美滿的人生了。
而秦珍也當真爭氣,縣試放榜,聽見她高中秀才的消息傳回來,他有那麼一刻,當真以爲這種人生已經在向他招手了。
老天待他,當真不薄。他這樣想。
然而,隨着秦珍有了功名,世代經商的秦母,陡然覺得腰桿子硬了起來。
“咱們家珍兒,如今可是秀才啦,見着縣官都不用下跪的呢。”
“珍兒的親事,可不能隨隨便便地說,必定得挑一門好的、有用的,能助她一路往高處走,往後中狀元、當大官的纔行。”
於是,她千挑萬選,打聽到縣衙有一位文吏,兒子正當年紀,還未婚配。這便成了她眼中打着燈籠找不到的好姻緣。
文吏,大小是個官,人家的兒子願意從城裏嫁到鎮上,這是他們秦家高攀了。既然是高攀,自然要擺出態度,將新郎君,主要是新郎君的孃家,給伺候得高高興興的,半點惹晦氣的東西都不要有。
而這個惹晦氣的東西,指的就是他。
崔南屏還記得,那日秦父將他叫去跟前,語重心長道:“婚前便與侍人勾到一處,傳出去名聲不好。如今珍兒不比從前了,你知道該怎麼做。”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
他絕無可能因爲自己,而害了秦珍的前程。他只想着,或許多年以後,她當家了,能給他一個遲來的名分。又或許,等不到也不要緊,他就做一個侍人,默默地伺候她,還有她的夫郎和兒女。反正與從前也沒什麼兩樣。
能讓他心頭稍暖的是,這事秦珍並不同意。她爲此哭過,鬧過,頂撞過自己的父母,最終還是他反過來勸她,不要違逆二老,安安心心地去成親拜堂。
他不難受,也不委屈。
反正他又不會跑。
在大喜當日,他一如往常伺候了她洗漱更衣,送她出門,騎上高頭大馬,去迎她的新郎君。不料轉身回內院時,秦母卻等着他,還帶着一個他不認識的男人。
“當初允諾你做側室,卻沒能兌現,是我們秦家對不住你。”對面臉色平淡,“也就不多留你了,你奔好前程去吧。”
他一下就慌了,跪在地上不解其意,“家主要送我去哪裏?我不在意的,我真的不在意。我自幼入府伺候,已經快十年了,還能往哪裏去呢?”
那陌生男人來拉他,道:“跟我走吧,總有你的好去處。”
他只顧驚慌磕頭,“不要,求求家主不要趕我走。我還想伺候大小姐,大小姐還沒回府呢。”
秦母這才從高處瞥着他,冷冷一笑,“你還盼着她回來呢。誰不知道,珍兒喜歡你?要有你在,她和新郎君還能和睦嗎?”
他這纔想明白,秦母正是趁着秦珍出門迎親,纔好打發了他。他不介意沒有名分,只做一個侍人,但是別人介意。
他只難過,他的阿珍今日回來,就見不到他了。
帶走他的男人是牙公。其實照秦母的意思,無非是讓他將崔南屏領走,賣到別的人家做工。但是對方起了貪念,見他長得好,竟將他賣進了青樓。
崔南屏並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咬牙活下來的。
青樓裏的日子不是人過的,他被龜公逼着學彈琴唱曲,學跳舞賣笑,學着躺在一個個恩客身下。他幾度想自絕於人世,卻又渾渾噩噩地撐了下來。
直到,秦珍再次出現在他面前。
那次相見,她瘦了,也憔悴了很多,在青樓那一間小屋子裏,絮絮與他說着她是如何震驚心痛,又是如何費盡了周折,纔打聽到他的下落。而他只是掩面伏在她懷中,覺得自己如今這副模樣,實在無顏相見。
源源不斷的淚水,都從指縫間滾落。
那一天,他沒有唱那些學熟了的教坊曲目,只爲她唱了一支本地人人會唱的小調,從前在秦府時,他也常隨口唱來解悶。
“柳絲青,柳絲長,垂柳絲絲是念想。折一支新柳贈娘子呀,娘子何時來看郎。”
只是歌如舊,人已改。
往後,秦珍來得越來越頻繁了,青樓中人不知他與她舊時糾葛,只打趣說,“你小心別人家裏打上門來”。他從他們口中拼湊出,她與新婚夫郎感情甚淡,反而常常流連青樓,引得秦家二老十分不滿。
他稍稍勸過幾句,但更多的時候,只是放任她陷在他的溫柔鄉里。他是有私心的。
他半生都在爲人着想,如今落到這般境遇,只想她多來幾回,多陪陪他,有錯嗎?只有在她來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還是一個活人。
可是,他低估了秦母的厲害。他沒想到她能打聽到他。
那一日他照常下樓打水,卻被人捂了嘴,拖到後面的小巷子裏,他掙扎着去瞧,是青樓裏的一個婢女,只打過幾次照面,無冤無仇的。
他問她,是想要他的身子,還是想要錢。
他這副身子已經不成樣子,沒有什麼好愛惜的了,錢就更是身外之物,反正他也沒有贖身出去的打算,他接客攢下的那些錢,都可以給她。
對面卻獰笑道:“你給的,能有秦家給的多嗎?”
他滿臉是淚,問她究竟爲什麼,她只搖搖頭道:“只怪你太傻,又太貪,霸着秦大小姐不肯放。人家是新娶了夫郎的,岳母還在縣衙當差,小心供起來還來不及,哪容得下你一個青樓賣笑的,攪得人家雞犬不寧?她的夫郎委屈,在家裏掉眼淚,當婆婆的可不得替女婿出氣,保自己女兒前程嗎?”
刀並不快,可能只是廚房裏用的,砍進他的脖頸,還來回劃了幾下,特別特別疼。
那人道:“冤有頭債有主,你做了鬼,去找秦家清算。下輩子學聰明點,見好就收,別癡纏着一個恩客,到頭來把命都賠進去。”
他想說不是的,他沒有貪得無厭,他不圖財,也不求名,從一開始,他就只想默默地陪在他的阿珍身邊,看着她娶夫生女,幸福美滿,這就夠了。即便落到如今的境地,他也從沒想過要爭什麼,要逼她如何,他只想隔一陣子能見她一面,聽她摸着他的頭髮,輕聲喚他阿南,這就夠了。
但是他的喉中發不出聲音來。他只看見自己的血染紅了地,暈開了視線……
青樓裏死一個人,還不如石塊落水,尚有一絲聲響。
房間很快就有新人住,攢下的銀錢也正好全落入龜公的口袋,沒有人會追究他是怎麼死的,客人那麼多,沒準是得罪了哪個,多正常啊。
而那受僱殺他的人,卻一語成讖,他死後,當真找回秦家來了。
……
靈流的光芒淺淺亮起,把他們從這一段漫長的回憶中牽出。活人崔南屏的一生,就到這裏爲止了。
而面前被陣法縛住,面目安靜的男子,哪怕再宛如生時,他實際上也已經是妖鬼之流,與人間殊途了。
黎江雪只覺得他的回憶後勁太大,看完令人胸口發悶,竟無法再像片刻前那樣,眼都不眨地將他當妖物作戰。
身邊雲別塵望着他,神情憐憫,又莊重,“我明白你遭遇悽慘,被人所負,其中種種錯不在你。但如今你要向秦家復仇,會爲天道所不容的。”
卻不料,對面忽然詫異地笑了笑,“誰說我被人所負?誰又說我要復仇了?”
“那你……?”
崔南屏轉頭望向仍舊昏睡的秦珍,臉上現出一種天真且滿足的笑意,眉眼間盡顯溫柔,“我只是想和阿珍長相廝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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