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那有什麼要緊?”崔南屏輕輕地笑,“從前,我與她在一處時,總要避着旁人,不然,就會讓人說是不知檢點。後來到了青樓裏,就越發受人唾棄,遭人輕賤。如今可好了,我一死,終於也輪到別人躲着我了。”
他道:“先前你們看我,皆是骷髏,但在她眼中,我永遠是最好的模樣。她不記得我已死,也不記得後來的種種,她的眼裏心裏,都只有我一個人,只想與我夜夜良宵。這不好嗎?”
他的目光落在秦珍臉上,無限眷戀,“二位仙長放心,我沒有害人之意,我只想守着阿珍,長長久久到老。”
黎江雪和雲別塵對視一眼,總覺得他哪裏透着不對勁,讓人心裏發毛。
她小聲提醒:“可是,再這樣下去,她也快死了。”
崔南屏一愣,神色陡然驚慌,“不會的,不可能的!阿珍怎麼會死?是誰要害她?”
“是你。”雲別塵以一種悲憫的眼光看着他,“你不但已死,且執念太重,已經化妖。她現在的樣子,你也能看到,你要是強行與她在一起,不僅會害死她,你自己也會墮入妖道,永劫不復。”
他向着被金線捆綁的人伸出手,“但你如今的妖體還未穩固,還有轉圜的機會。你放下她,回頭吧,我會設法渡你,幫你重入輪迴。”
“我……”
面前的人看看他的手,又回頭看看秦珍,神情似有怔忡,“我會害死她?我沒有,我不想的……”
“現在停下,還來得及。你過來,我幫你。”
“真的嗎?仙長,我……不!不!啊——!”
他剛有所鬆動,要向雲別塵走來,忽然痛苦地抱緊了頭,發出淒厲的尖叫。崔南屏的形象陡然散去,陣法中赫然又是骷髏白骨,在金線的纏繞下瘋狂扭動。
他周身噴涌而出的戾氣,幾乎化爲實體,黑霧滾滾,觀之可怖。
黎江雪急着將身邊人往後擋,“師尊小心!”
雲別塵以靈力維持陣法,不許他逃出,但因對方太過狂暴了,他靈力耗損得越來越厲害,額上冷汗密佈。
他嘴脣都發白了,猶自道:“不對,他身上有東西。”
“什麼東西?”
“我還不知道,但那東西毀他心智,助長他的戾氣,才促使他化妖,變成如今這般模樣。他原本……原本不該到這一步的。”
黎江雪怕他支撐不住,越來越心急。
她本想說,眼下情非得已,與失去心智的妖物沒有什麼道理能講,即便斬殺了他,也不能稱之爲錯。但一想起剛纔在回憶中看見的,崔南屏短暫的一生,竟然覺得心痛不已,這話硬生生就說不出口了。
她轉而問:“師尊,告訴我,我怎麼才能幫你?”
“你……將秦珍帶出去。”
“你又來!”
“你放心,我有分寸。”雲別塵竭力維持着法陣,極快地朝她笑了一下,“我只是怕真動起手來,傷到旁人。我不會有事,你放心。”
信你個鬼!
黎江雪氣得瞪了他一眼,但此刻不能與他爭,還是依言去扶秦珍。沒想到,骷髏見她動作,忽然掙扎得幾乎衝破束縛。
“你不許碰阿珍!誰也不能害她!”
模糊的嘶吼聲,憤怒又悲涼。
她忽然心情極爲複雜。
所以先前,她不過是給秦珍貼了一張昏睡符,避免她看見這副捉妖的場面,他就盯着她緊追不放,拼了命地攻擊她,哪怕快要被陣法金線勒斷骨頭了,也在所不惜。
他生前死後,都只在乎秦珍,哪怕落到今天這步田地,神智都快被蠶食了,還是一心一意只想保護秦珍。
秦珍值得嗎?值得個屁。
她猛然悲從心頭起,改扶爲拽,一把揪住秦珍的衣領,怒視着不遠處的骷髏。
“你清醒一點!她值得你做到這一步嗎?她配嗎?她一輩子沒有勇氣沒有擔當,把你害成今天的樣子,你已經爲她死了,還要爲她萬劫不復嗎?”
“你,你不許胡說!阿珍沒有負我。是我的命不好,她沒有負我!”
“別再天真了!她要是沒有負你,會不等給你名分,先稀裏糊塗地要你身子?她要是沒有負你,會跨上高頭大馬去迎新郎君,讓你被牙公帶走轉賣?是有人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着她去嗎?”
黎江雪氣得眼睛都紅了,“她要是真的愛你,心疼你,爲什麼忍心讓你流落青樓受苦,而遲遲不肯爲你贖身?秦家如此富戶,難道是做不到嗎?她究竟是畏懼她母親,不敢得罪她岳母,還是嫌你的身子已經不乾淨,再也進不得秦家的大門?”
“你別說了,別說了!啊——啊——!”
骷髏抱頭哭喊,其聲響徹房梁,幾乎震得瓦頂簌簌作響。或許是燭火映在他空洞的眼眶裏,她竟錯看成了淚光。
她狠下心,一字一句:“你不要再替她找藉口,費盡心思原諒她了。她所有的迫不得已,都只是因爲舍不下已經得到的,不願意爲了你去破釜沉舟罷了。你在她的心裏,纔沒有多重要。
“你已經爲她丟了性命,變成妖物了,如果你再執迷不悟,連我師尊也救不了你。妖物一旦被擊殺,就是灰飛煙滅,永遠不入輪迴。你這一輩子已經夠苦了,還要爲她把來世也搭進去嗎?
“崔南屏,你醒一醒吧,爲自己活一天吧。”
骷髏縮在金線織成的網裏,哀嚎打滾,與其說是在掙扎,不如說是在發抖。他的喉嚨裏發出意味不明的嗚咽,含混喑啞。
雲別塵沉聲道:“你冷靜些,我替你想辦法。”
“仙長……仙長……”
“別怕,我能救你。”
“嗚……”
骷髏伏地,狀似悲哭。然而一瞬間,他的胸口處猛然閃過一道金印,速度太快了,黎江雪甚至沒來得及看清,就見他突然暴起,周身怨氣滾滾。
“不!你們都是騙子!騙子!誰也不能把我和阿珍分開!”
她被這唐突變故嚇了一跳,“師尊,怎麼辦?”
卻見雲別塵全力束縛着他,汗水沿着額角滑落,眼神卻明亮,“他身上,竟然被人打上過契印。他是被人養育出來的妖物,不是他自己想要變成這樣的,他沒有想要害人。”
“什麼?”
“他,他是受害者,我不能斬殺他。我必須得……救他。”
可是再這樣下去,別說他了,你自己都要撐不住了。
黎江雪在心裏說了他一句,忽然深吸一口氣,“對不起了,崔南屏。”
“你要幹什麼?”
她沒有答話,只是乾脆利落地,一把扯掉了秦珍額頭的昏睡符。一整晚無知無覺的人,終於睜開了雙眼。
她的眼珠子轉了轉,似乎對屋內充斥的法陣光華感到困惑,然後便一眼瞧見了陣中的骷髏。
“啊啊啊——!那是什麼東西?”她尖叫着,跌坐在地上,“妖怪!妖怪啊!”
被法陣束縛的骷髏,現出的是實形,再也不是往日幻覺裏,那張清秀熟悉的臉。
骷髏呆了呆,將沙啞的聲音都捏細了一些。他咧了咧嘴,白森森的臉骨上揚,做出一個笑的模樣,“阿珍,別怕,我是阿南呀,是你的阿南。”
他甚至還不顧束縛,想要靠近她,“我不會害你的,我最喜歡你了,你別討厭我。”
然而秦珍早已嚇破了膽,她一個病懨懨的,平日連牀都起不來的人,這時候的行動倒格外敏捷,她手腳並用,向後倒爬而去,滿臉寫着驚恐。
“阿南?崔南屏?不,不,你不是他!”
“真的是我,你別不認我啊。那一年的花燈,還是我給你做的呢,你還記得嗎?”
“你,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對了,我想起來了,你已經死了!你放過我,放過我,別來找我!別纏着我!”
她瘋了一樣地遠離他,涕泗橫流,竟然一把抱住黎江雪的腿,躲在她身後,“仙長,仙長你們不是會除妖嗎?快救我!”
“除……妖?”骷髏愣了愣,口中重複着這兩個字。
他忽然不再掙扎了,也不靠近了,他安靜地站在陣法裏,密密麻麻的金線,都纏繞着那一具孤零零的骸骨。
“阿珍。”他輕聲道。
黎江雪的腿被人緊緊抱住,好像她是救命稻草一樣。她厭惡地踢了踢,不許秦珍捱上她。相比這個有血有肉,驚慌躲閃的女人,她更願意去擁抱面前那一具骷髏架子。
她悲哀,又如釋重負地望着他。
看清了嗎?這就是你全心全意愛着,信任着,誤以爲值得託付的人。她對你的全部情意,只不過一副皮相而已。她不配你墮落爲妖,走向灰飛煙滅的結局。
所以,回頭吧。
一旁的雲別塵已經凝出咒術,要渡化他周身的戾氣,“崔南屏,堅持一下。”
然而,骷髏忽然仰了仰頭。他的下頜骨張開到一個微妙的弧度,失去了蒙着的皮肉,說不清是在笑還是在哭。他深深地看了秦珍一眼。
黎江雪只覺得,一陣風來,屋內沉重滯悶的戾氣,突然就散了。
眼前的骷髏白骨,一瞬間坍塌成飛灰。
風過後,什麼都沒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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