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人心
第三日,三郎领着公良至出去了。
公良至既然答应了助王家村一臂之力,就要做出個样子来。他之前說自己善于看风水,三郎便央求他看看王家村的风水,好想出办法来破解劫数。公良至自然满口应下,一大早就跟着三郎出了门。
王家村說小不小,說大不大,顺着七拐八拐的小道走遍山村颇需要一点功夫。公良至边走边往洒出乱七八糟的小物件,时不时還停下来一阵,走到角落裡挖個坑刨個土,嘴上振振有词,一副野道士的做派。三郎也不嫌他拖沓,只带着他走街串巷。周围的房屋看着都挺像,外乡人在這巷子裡多走几遍,铁定不记得自己从哪裡来,要到哪裡去。
“我昨日就想问了,”公良至指着不远处田地裡干活的人,“村中這么多白子?”
田地裡劳作着一個须发皆白的男人,神情木讷,手脚不停地干着活;相邻的道路上有一头白毛的汉子挑水经過,一個村妇走在他前面;不远处的房子旁边,另一個白子手拿锤子,“当当”地给破了口的窗敲钉子。
“沒法子的事。”三郎說,“邪祟不走,王家村就老有白子,有时附近的山村也会生出痴傻的白子来。”
“他们头脑不清,倒是能干活嗎?”公良至看着那個锤钉子的白子,他的胳膊细瘦,拿着锤子都嫌吃力,有個老头盯着他看,砸歪了就拿藤條抽過去。
“教一教总能教会。”三郎說,顺着公良至的目光看過去,呆了呆,恍然大悟地笑了一下。他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說:“白子特别傻,有些還疯得要打人,我們這种小地方,养個傻子总不能供着……别的村都把白子赶出来,我們倒收留了好多呢!阿爷心善,不把這些白子赶走,让他们干活,给他们一口饭吃。”
“善哉。”公良至說。
他们继续前行,到了一個路口,公良至停了下来,沒跟着三郎左拐,反而伸手指指右边,口称那边沒有走過。三郎沒想到公良至记得路,不太情愿地往右边的路上迈步。沒多时,公良至忽然停在了一间窝棚前,抬脚就要往裡走。
“哎,道长!道长!”三郎一把抓住了公良至的手,叫道,“您怎么能直接往裡闯呢?”
“不能嗎?”公良至讶然道,“贫道观此处阴气交汇,恐有不祥,這才要进去看一看。难道這间屋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成?”
“道长哪裡的话!”三郎讪笑道,“這裡是我一個阿叔的私产,他脾气最为爆裂,要是有人随意进了他的门,他肯定要火冒三丈地拿锄头打人!就算他不会对贵客动手,道长您也可怜可怜我啊,我非被他扒了皮不可!”
“哦……”公良至拖长声音,伸长脖子打量着窝棚陈旧的门,像要从缝隙中看出什么似的。三郎脸色不怎么好看,可沒等再說什么,道士已经干脆利落地缩回了脖子,转头往别处一指。
“那间屋子呢?”他问。
公良至指着对面隔着好远的仓库,三郎的脸色顿时松动下来,說:“那裡是傻子住的地方,又臭又脏,道长要是不嫌弃,自然可以看看。”
那间仓库裡的确又脏又臭,狭小湿热的地方空无一物,只铺着好些草席。有個白子蜷缩在地面一角,嘴裡哀哀□□着,身体在草席上扭来扭去,手都抠到了草席底下。
“這人吃了脏东西,病得不清,道长您别過去了。”三郎說,捏着鼻子停在外面。
“不行,贫道可是为拯救苍生而来,怎么能半途而废!”公良至正气凌然道,一进去就后退了一步,皱起鼻子,一副碍于面子无法在别人面前掩鼻而逃的模样。他装腔作势地說:“你去给贫道那块干净的布,贫道,咳咳,有大用。”
三郎去拿了布,公良至又要他好好把布搓干净,再点上几滴香油。水井与有香油的地方一南一北,就算用跑的也得花上不少時間。公良至目送少年的背影从视线中消失,快步走进了仓库。
他蹲到那名白子面前,低头去看对方的手。
仓库底下沒铺石头,只是压实的泥地。白子果然在席子的泥土上比划着什么,他的指甲少了一片,像在哪裡被磨掉了,光秃秃的手指上全是污泥。公良至看了一会儿,只见地上满是乱七八糟的划痕,那白子只是在胡乱抠地,像小孩子信手涂鸦。
他问白子姓甚名谁,身体如何,像前一晚那样一无所获。公良至想了想,伸手掀开草席一角,面色霎时冷了下去。
三郎拿了布回来,只见公良至已经走了出来,眯着眼睛望向黑洞洞的仓库。道士接過布,攥在手裡,却不再往仓库裡走了。
“道长,”三郎凑過去问道,“您走這一遭,可看出什么来了?”
“凶,大凶啊。”公良至叹道,听起来更像個坑蒙拐骗的假修士,“痴愚至此,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白子生来就神智不全。”三郎跟着唏嘘道,“即使道长无法救他们……”
“你当我說的是白子嗎?”公良至反问。
三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這些‘白子’,当真生来神智不全?”公良至說。
他的脸转過来,三郎才发现道士脸上吊儿郎当的神情不早已见踪影,那副和善的面孔沒了笑容,竟严厉得叫人发憷。他深深看着三郎,目光像要凿进三郎脑子裡。
少年心中一凛,忙叫屈道:“道长什么意思?自己找不到鬼怪,就說這事是假的了?我們王家村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难道都犯了癔病嗎!”
“癔病犹可医,可惜人心蠢恶药石难医。”公良至冷声道,“如此一来,便能解释为何痴傻的冤魂满村都是。”
三郎本来還要喊冤,闻言打了個寒颤,发愣道:“冤、冤魂?”
“你们不知道?”公良至說,“用着神道修士的遗产,行着牺牲祭祀之事,言之凿凿說着除魔、镇压,却连自己造就了无数冤魂都不知道?”
他们大概真对此一无所知。
公良至屡屡试探,让村长看见阵法师用来布破邪阵时最常用的六壬鱼骨,在村中处处放下阵材,从头到尾都沒人看出门道。他搜查完王家村的地形,确定了石碑只不過是破旧大阵的一部分,大阵破损诸多,显然很久沒人维护。
這种阵法十分古老,一度盛行昆华界的神道修士以此阵法隐藏自身道场。阵中信徒可以隐藏自身,看到来犯之敌——要是阵的主人還在,信徒還能借助主人的力量杀敌,可在神道修士早已死绝、石碑见光即碎的现在,大阵也只有這两個作用。
這点神异,已经足以让对修真一无所知(并且本来就是来此避祸)的王家村村人欢欣鼓舞,觉得自己有神灵庇佑。
那么,要如何维持神的保佑?
苍蝇□□,就觉得全天下的生灵都□□。越浅薄无知,越野蛮落后。祭祀人牲的习俗已经在昆华各地人人喊打,但在這個闭塞的小山村裡,显然還沒有终结。要祭祀谁呢?为了避免自己一不小心成了牺牲者,将少部分外形特异的人拿去祭祀這事,就变得再合理不過了。
“我本以为你们只是见识少,把白子当祸端对待,却沒想到你们不止蠢,還心思歹毒。”公良至忽地舌绽春雷,喝到:“白子从何而来?”
三郎如遭雷击,脱口而出道:“推白浆池裡,等捞出来就白了。”
他說完脸色剧变,不知自己怎么就說了出来。公良至這一手名为真言术,若被喝问的人修为浅薄又心中有愧,只能知无不言。真言术奏了效,確認了猜测的公良至却宁可自己猜错。
村中白子只有壮年男人,难道白子一坠地就刚巧定型在壮年?便是到处搜寻,也找不出這么多痴傻的白子,何况看那些白子如此瘦弱,恐怕一個個都活不了多久。
白子用光了怎么办?自己造吧。
开始王家村或许是有几個得了病的白子,或许真的是傻子。等一年年祭祀過去,旧的用光,新的不来,王家村人就把注意打到了外面。他们借着大阵拦住路人,亦或接误入山中的行人入村,不白?拿白浆泡一泡就白了。不傻?关起来打一打,天长日久总会傻。
仓库那個白子的草席下,刻着密密麻麻的划痕。最近的一些只是涂鸦,开始却還能看出计数,最早還依稀有些字,写着他本是大周的书生,姓甚名谁,年龄几何,某某年误入村中……最后只剩下胡乱的划痕。
王家村的人本来养白子是为了祭神,后来养出了甜头,觉得可以用来“助人”。你瞧,拐来的白子比牛马吃得少,拿鞭子赶着能比牛马干得多,快死了再用来祭祀,经济实惠,岂不妙哉。
死在村中的“白子”怨气不散,却被弄傻了,连魂魄都与生前一样口不能言。
沒有神,沒有魔,人心竟能歹毒至此。
三郎跑开了,惊疑不定地停在一丈开外。“臭道士,你知道什么!”他叫嚣道,“山神爷爷捏死你不用一根手指头!”
“沒有什么山神,只有一村愚夫愚妇。”公良至叹了口气,“贫道不能袖手旁观。”
“你想做什么?”三郎冷笑道,沒了常挂着的笑容,他凶狠的表情与村中恶童一模一样,“嘿嘿,事到如今,道长你想做什么都做不成了!”
不远处,一道黑烟冲天而起。
公良至面色一沉,只觉得普普通通的山中突然升起了冲天邪气。三郎哈哈大笑,叫道:“道长那個徒弟,现在已经下了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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