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二房議退婚
聽說是要和陳家退婚,勞媒婆的麻子臉不住抖動,眼睛眨得更厲害了。
“高、高娘子恕罪,老婆子這輩子做媒無數,可、可這退婚的事情……,這、這,這還真沒辦過哩。要不,您另找位媒人去說說?”
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退婚這種事是媒婆們的大忌!婚事成了那是你做媒的積德有勞,尤其李、陳兩家都是官宦門庭,對媒婆來說更是臉面光彩。
可要做到退婚這份上,將來人家覺得晦氣,誰還願意來照顧你生意?再者,說合婚事是兩好並一,退婚可就要得罪其中一方了。
假如將來陳家遇赦放還,人家最不濟也還是本地鄉紳,得罪一家就等於得罪十戶,這不是虧本生意嘛!所以勞媒婆作難,不樂意去出這個頭。
“勞家嫂嫂,你看看,都是女人,我會不知道你怎麼想的?”高二奶奶手裏那絹扇慢條斯理地扇動着。
這勞媒婆的男人是以前高家的佃戶,後來得高父賞識,調他到城裏鋪子上做了個米店管事的槓頭,所以高二奶奶稱她“嫂嫂”。
“你不想去我明白,可……你不會想讓我替你跑這趟吧?”高二奶奶說完,擡眼瞟了她一眼。
“這……。”勞媒婆額角滲出汗珠,她用帕子抹抹,輕聲道:“那,那大娘給個提示,退婚總得有個由頭不是?她家男人雖然獲罪,但、但這個話……它沒法……。”
高二奶奶一嘁:“這還不好辦?國喪期間,應天府學的學生們胡鬧,那陳仕安作爲提學當然要承擔責任。如此失德家庭怎能與我李氏婚配?這不是現成的口實麼?”
“哦,哦,那……那我就去試試?”勞媒婆說不過,咧嘴不知是哭還是笑。
“二奶奶,不好啦!”一個丫鬟忽然跑進來叫。
“什麼事,嚇人一跳!”高二奶奶心頭一顫,厲聲喝道:“這等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是五郎,”那丫鬟驚慌地發現屋裏還有別人,忙補了禮,壓低聲音說:
“五郎聽說奶奶把陳家大姐兒送回去就惱了,現在關着門,誰也不讓進去,在屋裏拿着把劍又砍又砸地。奶奶你快去看看吧!”
“這、這個不省心的!”高二奶奶聽說兒子在屋裏鬧,還拿了把劍,頓時魂兒都飛了。她也顧不得勞媒婆,急急忙忙拎起裙襬就往外跑。
幾個丫鬟只得在後面追。勞媒婆心裏冷笑,想想話還沒說完又不敢走,索性跟過去看熱鬧。
從二房正屋到李碩住的小跨院不過幾十步遠,這院子並不大有些狹長。
李碩住的小樓在上首,靠西牆下是四間廂房,寶瓶門那裏進來是個藤蘿架,從這裏沿東牆直到他書房窗下襬的全是各種花草。這是李碩日常的愛好。
花草和西廂之間只有一丈寬窄,現在站了不少丫鬟和家丁,紛紛吵嚷令高二奶奶頭疼。有人叫聲:“二奶奶來啦!”衆人立刻不做聲,垂首讓開一條通道。
“兒呀,你這是做什麼?”高二奶奶着急地站在臺階上頓足叫道。
“母親,我不是說過不同意退婚麼?你爲什麼還是把慧兒送回去,那勞婆子來又是做什麼的?”李碩帶着哭腔在屋裏說。
“誒,還不是爲你好!”高二奶奶說着往裏走。卻見李碩惡狠狠地拎着一把短劍出現在門口,吼道:
“你們這樣做,叫我如何做人?我還不如死了,免得去受人的眼色!”說完便將劍往頸上一橫。
高二奶奶嚇得“撲通”坐到地上,“兒呀”、“我的天”地大哭起來,院子裏頓時亂成一團。
有去扶大娘子的,有想衝上去奪下李碩手中武器的,還有幾個“聰明”點的小廝扭頭就往外跑想去找大老爺、三老爺報信。
“出什麼事了?”頭裏往外跑的一個忽然被人拎住了衣領,回頭看才發現是李丹,忙比比劃劃地告訴他:“三郎快去,五哥兒放了把劍在自己頸子上要自戕哩!”
“胡鬧!”李丹丟開那人三步兩步走進去。他推開擋道礙事的來到前邊,李碩正要退回屋裏去。
“五弟,你在做什麼?”
聽到李丹的聲音李碩愣了下,正要開口,門外走進兩個青年。前邊那個身穿儒衫,後邊的一身短褐打扮,手裏拎張軟弓。
“小五,你拿把劍做什麼?快放下!”那儒衫青年揹着手昂然上前,看都不看李丹一眼直接命令道。
李丹聽到背後聲音回頭看看:“喲,二哥這麼快就來了?咦,還有四弟?”
“唔,我正在射箭,見家人亂跑,說這裏出事,所以來看看。”老四李勤是個誠實的,他手裏還捏着一支未發出的羽箭。
他個頭敦實,是兄弟幾個裏面最矮的,邊說邊踮起腳想看清前邊的情況。
李丹轉向李靳:“二哥也來看熱鬧,不讀之乎者也了?”
李靳翻個白眼:“大伯、三叔都出門了,大兄也不在家,我自該過來看看出了什麼事。”
“好,那請兄長處置,小弟洗耳恭聽。”李丹側身做了個請的動作。
剛邁出半步,李靳又收回去了。他狐疑地看看李丹,背手搖頭晃腦說:“所謂‘君子不立危牆’,這種事我看還是三弟處理的好。”
“你這不是變着法兒地罵我麼?”
“唉呀兩位哥兒,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站在這裏客氣?不拘是誰,你們倒是趕緊和五郎說說,讓他先把劍放下,好不好?”高二奶奶氣急敗壞地在一旁拍着裙襬說。
正茫然看着兄長們白話的李碩聽了,猛然意識到自己是要“自戕”的,忙把劍換隻手握,放到另一側肩上扛着。
李靳看看周圍,忽然沒了興趣:“算了,這事嘛三郎還是交給你,我回去讀書要緊!”說着轉身就走。李勤見了忙叫:“二兄等等我!”
“四弟要走,請幫忙把這院子裏的人都順手轟出去!”李丹咧開嘴大笑,看着李勤把滿院子的人往外趕,轉身躬身作揖:“母親也請先回,我會把五弟安頓好,請放心。”
高二奶奶知道李碩素來聽三哥的,見他來心裏已踏實了一半。忙喚過丫鬟們扶着自己慢慢地往外走,到藤蘿架子下面回頭盯了李碩一眼,這纔出門。
李丹叫本院的下人各回本屋,然後走上臺階手扶門框,看着退到門檻裏的李碩笑道:“昨晚就說了他們會我行我素,你也知道會是這結果,有什麼可大驚小怪?”
“不是大驚小怪,我要給母親個教訓,讓她以後不能隨便拿我當小孩子看!”李碩氣鼓鼓地說。
“行、行。”李丹點頭,冷不防腳尖點地腰身一動,接着飛快地伸手一揮。
李碩只覺三哥不知怎麼就到了自己面前,正錯愕間發覺手裏的劍沒了。
“以後記得,你要是真想嚇唬母親,得找把開刃的刀劍。這種掛在牆上欣賞的玩意兒沒多大用處!”李丹笑嘻嘻地說完,將那柄短劍隨意丟到不遠的茶几上。
李碩目瞪口呆,自己視爲倚仗的武器,轉瞬間被李丹像對待件玩具般地繳了。“三哥,我那把劍可是前朝的古董呢!”他無奈地指指茶几說。
“狗屁!”李丹不屑地嗤笑道:“這東西擺着好看,戰場上不堪一擊。也能稱作武器?只好拿來嚇嚇母親而已!”李碩聽他將自己心愛之物貶得一文不值,撇撇嘴,揣了手站在那裏不說話。
“你站着作甚?”李丹大咧咧在正面椅子上坐了,讓李碩也找張椅子坐。瞧見打翻了一桌子的櫻桃果,他伸手抓來選一顆丟進嘴裏。
“慧姐姐已經被送回去,這是沒辦法的事。”他吐出籽來說:“我昨日叫你去見她一面,可見到了?她怎麼說?”
李碩紅了臉,猶豫半天才道:“昨晚倒是去她門前了,可她不肯開門,只隔着窗子說了幾句。”他手裏拽着衣角,低頭抹了下眼睛:
“她說,自古婚姻父母之命,既然母親決意退婚她也只好從命。還說運數如此,有遇無緣。讓我各安天命,不要怨天尤人等等。”
李丹看他一眼,明白這小子聽了陳慧的話,其實對這場婚事已心涼了半截,今天這頓鬧無非是要表明自己立場。
話說回來,他若不這樣鬧鬧,傳揚出去在士子們中間才真的沒臉見人,那些儒生的吐沫也會傷害不淺呢!
本來嘛,十來歲的小孩子擱在前世不過小學畢業而已,他懂什麼情呵、愛的?耍耍少爺脾氣,也就這樣了。
“你能想明白最好,母親這樣做也是爲你前途着想,莫要再鬧令她傷心、擔憂了。”李丹說完停頓下:
“倒是這件事讓陳家雪上加霜。有了被退婚的名聲,慧姐姐再想嫁個好人家都難,除非遇赦或者皇帝爲陳伯伯平反。”
“啊?”李碩一聽又直起身子來:“那、那兄長,我們一起去前邊,請母親收回成命罷!”
“晚了!”李丹搖頭:“慧姐姐被送回去,說明母親可能已經同她談過,又或者慧姐姐自己去找過母親表示願意退婚。”
“這怎麼可能?慧姐姐怎會自己同意退婚?”
“怎麼不可能?”李丹反問:“你就覺得慧姐姐嫁給你是最好,沒想過她會怎麼選?
若是由我選,這時候主動同意退婚纔是對的,既能保護你,又不讓未來夫家受到絲毫牽連。
傻小子,你以爲慧姐姐只會想着逃到李家來躲開這場無妄之災?那你小瞧她了!
最初的驚慌和躲避之心興許有,可冷靜下來,她該是自己同意了回去。
這纔是陳家的女兒能做出來的事,是母親口裏所謂的失德之家、不配我們李氏的家庭教出來的女子!”
“三兄這話說得……,那豈不是我們太對不起陳家?”李碩眼圈紅了,重又把頭低下去。
“你以爲呢?”李丹冷冷地問。
“我、我……。”李碩嚅囁着不知該如何是好。
“唉!”李丹起身走過去拍拍他肩頭:“若是像周都頭所說,陳伯伯被判流放,按說罪不致及於家屬。
陳家最多也就是個在原籍監視居住,隔幾日往縣衙報到,做些勞役苦工之類。有咱們照應着受罪不到哪裏去。
可這次鬧得有點大,周都頭意思很可能全家一起流放。那樣就看流放到哪裏,左右也出不去海外唄,最遠我想也就是崖州。
咱們可以使點銀錢打點公差,讓他們一家路上少受苦。還有,退婚也好,求母親把慧姐姐嫁妝換成銀票讓他們在身上帶着,到地方以後省喫儉用也能度日。”
“誒,這個辦法好!回頭我去和母親說!”李碩拍手道。
“還有,我昨夜裏想了,如果流放地不遠,比如就在閩、越這些地方,咱們甚至可以派幾個兄弟一路隨行保護也使得的。”
“有勞三兄安排!”李碩大喜,甚至還作個揖。
李丹連連擺手:“不用謝我,其實你知道的,我也是爲夢兒……。”說到這裏倒不好再多講了。
高二奶奶回到自己屋裏,因惦記着兒子這邊又悄悄派了丫鬟到院子裏探聽,回來說三郎已經進去了,五郎也丟了武器,貌似兩個人正坐着說話。
高二奶奶這才長出口氣,點頭說:“唉,看來這孩子還是聽他三兄的話,連我這個做母親的都沒那麼好使!”
“奶奶如何這般說?”大丫鬟春芳頗有眼色,一手遞上來吹涼的茶水,一手接過高二奶奶手裏的絹扇,笑盈盈道:
“五郎是您的骨肉,自然母子連心。三郎爲庶兄,輔佐嫡子是應盡的本分。五郎能納言聽諫,說明他心地寬宏,真真是棵做官的好苗子。您的福分還在後面哩!”
一句話說得高二奶奶心花怒放,格格地笑起來。春芳忙趁機提醒:“奶奶,那勞媒婆還在外頭候着呢,您看是繼續喚進來接着方纔的話兒講,還是叫她先回去改個時辰再來?”
“哎喲,光顧着五郎,倒把這事忘了!”高二奶奶以手加額,忙道:“擇日不如撞日,事情已到這般地步,不趕緊解決怕是夜長夢多。
你便叫她進來,我吩咐清楚了好讓她去做事!”春芳答應一聲出來,招手讓那婆子進去。
勞婆子杵在廊下正站得腰痠,見狀忙咬牙挺着進屋,先給高二奶奶見禮。
高二奶奶現在心裏舒坦許多,看她樣子知道站久了,心裏過意不去。叫人搬過錦墩來讓她坐下說話,吩咐道:
“你方纔大約也聽見了,那陳家大姐兒出事時慌不擇路躲來我家,現已送回去了。哦,可不是我叫她回去,是她自己想了一晚想清楚,今早來親自和我說的。
唉!要說倒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可惜她家攤上這事,是和我李氏無緣吶。
所以我才叫了你過來。你放心,那慧姐兒回去必和家裏有番說法,你去退婚她家不會怨到你頭上。
本來她家急匆匆送慧姐兒過來要與我家五郎成親,連嫁妝都帶來了。我們家大伯起疑,派人出去打聽,這才知道陳家犯事的情節。
陳家娘子雖愛女心切,卻是走了昏招,哪有這麼辦事的?我家再怎麼,也不會因貪圖這點嫁妝把自己兒子的前程斷送出去,是不?
唉!說白了,這次是驚動天地的大事非同小可。雖然陳君與我亡夫有同年、同鄉之誼,可這麼做我們也承受不起呀!這些你去的時候要和她家說清楚。
至於那些嫁妝……。”高二奶奶朝春芳點點頭,看她轉入裏屋,不多時取出個包袱來。高二奶奶指着道:
“喫食、衣物我們不便退回,折算了些銀子。首飾、金銀、器物,我叫管家請人來估算過,折了一千兩,共算一千二百兩。
都換成五兩、十兩、二十兩的小額銀票,方便他們在路上打點、使用。田土和鋪子的契約如數在內未動,如果陳家也想換成銀票,我可以幫忙,讓他們沽出個數目來告訴我。”
說着春芳已經將包袱放在勞婆子手裏,又在上頭放了只五兩的小銀錠子。“這是給你的酬勞,奶奶賞下的,收好罷。”
“這……。”勞媒婆做出猶疑的模樣看向高二奶奶。
“收下罷。說不定她家還有話要你帶來,我們不便出頭,少不得勞煩你幾趟。你打點公差也需要銀錢嘛。此事了結,我再給你五兩!”高二奶奶說。
“唉喲,那、那我謝謝二奶奶!”勞婆子大喜,趕緊雙手合十躬身相謝。
高二奶奶卻做出不忍的樣子,揮揮手叫:“春芳,你送送勞家的。好好做,務必讓她家寫了退婚文書,把李家的彩禮要回來!”
勞婆子被許了好處,心下平和許多。想着且看在銀子的面上,就豁出臉去替李家二奶奶走這一趟!於是由春芳送出來,還是到側院裏找到麻九,讓他趕車載了去陳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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