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異端
狹窄陰森的房間裏隨意地擺放着風乾了的蟾蜍屍體、烏鴉的眼睛、腥臭的苔蘚,甚至瓶子裏還泡着一個巴掌大小的嬰兒胚胎。
要是被光明聖庭的騎士看到這一幕,非要將房間的主人送上絞刑架不可。
黑暗術士就站在這一堆違禁品中間,口中唸唸有詞,一手蘸着山羊血在地上寫寫畫畫。
門外傳來了貴族公子哥不耐煩地催促聲:“快好了沒有?”
黑暗術士聲音低沉陰森:“彆着急,就快好了。”
最後一筆落下。
地上的山羊血逐漸乾涸,呈現暗紅的色澤。一道道符咒連接了起來,組成了一個詭異的陣法。
陣法啓動,四周的黑暗元素聚集了過來,在半空中形成了一個旋渦。
黑暗術士從袖子裏伸出了枯瘦的手,硬凹出了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手勢:“我以黑暗起誓……”
在咒語聲中,漩渦緩緩旋轉了起來。
周圍的氣溫一降,桌子止不住地搖晃着,瓶子裏的嬰兒悄無聲息地睜開了眼睛,怨毒地盯着術士的背影。
旋渦連通深淵。
在念完最後一句咒語後,一道黑影從旋渦中鑽了出來。
它的身形晃動,發出了古怪的聲響。在契約的臨時作用下,黑暗術士聽懂了這話的意思。
“你要做什麼?”
黑暗術士迫不及待地說:“我要殺死一個人……”
它咧嘴笑了起來:“名字。”
黑暗術士:“阿瑟!他的名字是阿瑟!殺了他,我可以付給你代價!”
這是術士和惡魔之間的契約。
付出一定的代價——血或者內臟什麼的——惡魔收下了以後,就要替他做一件事。
以惡魔的能力,能夠讓一個少年不知不覺地暴斃在家中,不留下一點的痕跡。
沒有人會聯想到他的身上,而他能夠輕而易舉地獲得豐厚的酬勞。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出意外了。
聽到“阿瑟”這兩個字,惡魔的身影膨脹了起來,臉龐猙獰,好像在憤怒又好像在恐懼。
它晃了一下,爆發出了一陣嘰裏咕嚕的聲響,然後如同屁股着火了一般,頭也不回地鑽回到了旋渦裏去。
黑暗術士蒙了一下:“?”
他還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這是怎麼回事?
如果他懂惡魔語的話,就能聽懂這個惡魔剛纔在說什麼。
惡魔在破口大罵:媽了個巴子,要找死自己去,別拖上老子。深淵之主你也敢惹,什麼傻逼東西,嫌命長就去上吊!
可是黑暗術士沒有聽懂,還以爲是陣法的哪個環節出現了問題,沒把惡魔的恐懼當成一回事。
——由此可見,熟練掌握一門外語的重要性。
黑暗術士檢查了一遍,決定再召喚一次惡魔試試。
結果……試試就逝世。
濃郁的黑霧翻涌,房間裏的煤油燈突地暗了下來,外面公子哥被這個動靜嚇了一跳,正在罵罵咧咧。
明明只是一牆之隔,可黑暗術士好像是身處在另外一個空間,聲音傳來也是模模糊糊,聽不真切。
整個房間都被黑暗所包裹,耳邊傳來刺耳黏稠的聲音,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陰影處蠕動、擴張。
黑暗術士終於意識到了危險。
以前陣法裏召喚出來的大多都是低階惡魔,沒有這麼大的陣仗,看現在這個模樣,難不成這次走狗屎運了,來了一個高階惡魔?
他嚥了咽口水,努力睜大着眼睛看着。
涌動的黑暗被撕開了一條口子,一道身影落在了房間裏。
從黑暗中走出的,是一道人影。
聽說,低級惡魔醜陋不堪、智商類同於野獸,而越是高階的惡魔,就長得越像是人類,長相也偏向人類的審美。
因爲惡魔要誘-惑人類,長得醜,不就把人都嚇跑了嗎?
毫無疑問,面前的人完全符合人類的審美。
一頭暗紅色的髮絲垂了下來,髮尾捲曲,輕輕搖晃。他的五官俊朗秀美,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既柔和又挺拔。
他長得很好看。
但看到他的第一眼,注意到的絕對不是他的容貌,而是……額前那一對黑山羊角。
黑暗術士的腿一軟,差點要跪下來。
不過還好,他不忘初心,還記得正事,迫不及待地開始說臺詞了:“不屬於世間的惡魔,我以黑暗起誓,請您取走阿瑟的靈魂、剝奪他的生命——”
黑暗術士殷切地等待着。
然後,他就看見那個紅髮惡魔笑了起來。
大概是不常做表情,紅髮惡魔的脣角只翹起了一個小小的弧度,笑起來古怪且僵硬。
是在笑什麼?
這有什麼好笑的地方嗎?
黑暗術士還沒來得及想通,就聽見耳邊傳來了一道複雜晦澀的話語聲。每一個字都包含着神祕與不詳,不像是人類的聲帶能發出來的,更聽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
越是不懂,就越是想要去探究。
黑暗術士努力地想要分辨每一個字母的意思,感覺自己好像踩在棉花上一樣,眼前出現了一道道的重影。
他努力從喉嚨裏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下意識地朝着紅髮惡魔伸出了手,可明明身體往前走了,視線卻還依舊停留在原地。
眼睛費勁地轉動了一下,看見了一具被融化了的屍體在地上蠕動。
黑暗術士渾渾噩噩,終於分辨出紅髮惡魔在說什麼了。
他說:我名爲,阿瑟。
黑暗術士竟然沒有多少驚慌,反而覺得平靜祥和。
原來……他就是阿瑟……
真是愚蠢……竟然膽敢……得罪神明……
阿瑟面無表情,緩步退回到黑暗中。
就在此時,一直等在外面的貴族公子哥終於等不及了,粗魯地敲了敲門:“好了沒有?讓你殺一個人而已,這麼磨蹭。”他趾高氣昂地說,“要是你敢騙我的金幣,我敢保證,明天一早就有光明騎士來敲你的門……”
阿瑟停下了腳步,緩緩地擡起了眼皮。
其實他對“殺人”這件事一點興趣都沒有。
人類脆弱,輕輕一用力就捏死。
就像是螞蟻——沒有人會特意去捏死一隻螞蟻。
之所以過來,是因爲黑暗術士實在是太吵了,一直在念他的名諱。所以,他過來看看。
只是看看而已。
至於黑暗術士能不能承受他的存在,就不在考慮的範圍中了。
可現在,阿瑟突然停了下來。
他似乎明白,黑暗術士爲什麼會知道他的名諱,並且鍥而不捨地呼喚着了。
他們想對付的不是他,而是喬喬。
對付他,他會覺得這些人有點意思,勇氣可嘉。
可是欺負喬喬,不行。
阿瑟心念一動。
地上的那一灘漿糊緩緩蠕動,發出了黑暗術士的聲音:“好、好、好、好了。”
聲音有些卡殼,就像是從一臺老實的收音機裏傳出來的,斷斷續續的。
但貴族公子哥沒有察覺到異樣,直接推開了門:“怎麼這麼黑?”他伸手去開燈,可是在牆壁上摸了一陣,都沒摸到開關。
於是乾脆摸黑走了進去,剛走了兩步,就踩到了一灘腥臭黏膩的東西里面。
貴族公子哥嫌惡地蹭了蹭腳底:“這什麼東西?”他感覺到不對勁,低頭看了過去。
一張融化了的皮囊上,浮現着一張枯瘦的臉。他閉着眼睛,十分安詳。
“啊——”
在一聲短促的慘叫聲過後,一切都歸於永恆的寂靜。
叮鈴鈴。
一枚金幣摔落在了地上,滴溜溜地滾遠,最終停在了紅髮惡魔的跟前。
……
黑暗如潮水一般退去,悄然無息地迴歸。
阿瑟從影子中走了出來,回到了牀邊。
林喬一無所知,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阿瑟……”他帶着鼻音,像是在撒嬌,“你站在這裏做什麼?”
阿瑟的眼睫輕輕一顫,屬於惡魔的邪性與不祥消失得一乾二淨,只剩下茫然無知。
“看你。”他說。
林喬嘟囔了一聲:“看我做什麼?”他伸出了手,“過來。”
阿瑟半跪了下來,乖巧地將手搭了上去。
背後,烏雲散開,冷白色的月光靜靜地流淌。
林喬輕輕一拽,就將阿瑟拉了上來。在半夢半醒間,他自然地靠到了阿瑟的懷裏,還用臉頰蹭了蹭。
少年的皮膚白皙,臉頰被壓出了一道薄薄的紅,像是熟透了的蘋果,散發着清甜的氣息。
好奇怪的感覺……
阿瑟感覺是被電了一通,蹭過的地方酥酥麻麻的,還有點癢。
林喬呢喃了一聲,很快就換了一個姿勢。
可阿瑟卻不知足,一手撐着,低頭湊了過去。他有模學樣,輕輕地貼上了林喬的臉頰。
很軟。
相比起來,就連上好的絲綢都顯得粗糙了。
還很溫暖。
這是人類特有的溫度。也許是生存在深淵中的都是冷血生物,於是格外的眷念溫暖。
阿瑟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種感覺。
來自深淵的紅髮惡魔收起了獠牙,學着如何小心翼翼地觸碰着人類少年。
少年對此一無所知,甚至還主動將自己送入惡魔的懷抱,任由品嚐。
不夠。
還不夠……
阿瑟的眼睛一沉,眼瞳縮緊拉長,貪婪而偏執。
惡魔是永遠不會感覺到滿足的。
只會貪得無厭,索取得更多。
……
一覺睡醒。
林喬昨天晚上夢見被一條小狗按着舔來舔去,不知道是不是夢太真實,醒來以後還覺得臉頰上怪怪的。
他正要伸手去摸,突然感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旁邊怎麼躺了個人?
躺了個人也就算了,怎麼他跟八爪魚一樣掛在別人身上?
林喬:“……”
他慢慢地鬆開了手,拉開了距離。
還好,阿瑟還在酣睡。
阿瑟睡得很規矩,雙手搭在腹部,躺得筆直。要不是還有微弱的呼吸,都要懷疑他是死了,還是睡着了。
林喬的目光一轉,大大方方地打量着。
阿瑟的五官俊朗精緻,輪廓分明,在睡着的時候,有一種奇怪的肅穆感,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像,讓人心生畏懼,不敢褻-瀆。
林喬心跳不自覺地加快。
還、還挺好看的。
他上下打量了一圈,發現阿瑟的額頭兩側有着微微的突起,在碎髮的遮掩下不太明顯。
是長東西了嗎?
林喬好奇,悄悄地伸出了手,想要掀開頭髮看看。
就在快要碰到的時候,阿瑟忽然睜開了眼睛。
林喬的動作一頓,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林喬被抓了個正着:“……”
這下尷尬了。
林喬努力想要一個話題來打破現在的尷尬,餘光一瞥,瞥見枕頭上閃過了一道金光。
他伸手一摸,竟然是一枚金幣。
金幣沉甸甸的,正面刻着國王的頭像,背面則是光明聖庭的徽章。
林喬用兩根手指捏着金幣:“這個,哪裏來的?”
阿瑟:“別人,給的。”
在現在的物價條件下,一枚金幣足夠一家三口生活一個月的。誰會這麼大方,白白給出一枚金幣?
林喬狐疑:“是你的朋友?”
阿瑟沉默片刻,學着人類的用詞,慢慢地說:“兩個,好心人。主動,給的。”
黑暗術士:?
貴族公子哥:???
林喬:哪裏來的冤大頭?
林喬還想再問問,窗外突然響起了一陣喧鬧的聲響,打亂了他的思緒。
“讓開讓開!”
“站在路中央,不要命?”
“都給我滾遠點,你們這些下水道里的蛆蟲,都滾去你們該待的地方!”
林喬推開窗,往下看去。
一隊身穿金色鎧甲的騎士昂首挺胸地走在大街上,就連他們胯-下騎着的白馬都不可一世。
在隊伍的前面跟着侍從,侍從對騎士低頭哈腰,可一見到路上的平民,立刻換了一張臉,毫不留情地一鞭子甩過去,呵斥讓他們滾遠一點。
不到十分鐘,整條大街上變得空蕩蕩的,除了光明騎士以外,見不到任何的人影。
有幾個平民縮在橡木酒館的牆角下,壓低了聲音討論。
“聽說昨天晚上卡利斯家族的公子哥出事了,光明騎士正在城裏尋找邪惡的異端。”
“嘶——異端,什麼異端?”
“是一個黑頭髮黑眼睛的少年……”
林喬本來看在聽八卦看熱鬧,聽着聽着不對勁了,目光往上,落在了玻璃窗上。
玻璃窗戶明亮,清楚地倒映出了一個人影。
因爲剛睡醒,黑色的頭髮凌亂,還有一簇微微翹起,那一雙眼睛黑黝黝的,泛着水光。
黑髮黑眸。
完美符合異端的條件。
樓下的人還在說。
“肯定是異端邪-教徒殺害了卡利斯少爺,哦,善良的卡利斯少爺,那可是個大好人!”
“是啊,卡利斯少爺上次踹了我一腳,還賞了我一塊麪包哩!”
“願光明神庇佑……”
林喬:這也算是好人?實在是鬨堂大孝了。
“那個黑髮黑眼的異端,就應該被吊在絞刑架上!”
“不,應該把他掛在十字架上活活燒死,這樣才能徹底地驅逐邪惡的存在!”
林喬默默地關上了窗戶。
在劍與魔法的背景下,他一個黑髮黑眸的亞洲人,就像是黑夜裏的燈光一樣明顯,一眼就能看出來。
沒猜錯的話,那些光明騎士要找的異端就是他。
可是……
林喬苦惱地說:“我很確定我昨天我什麼事情都沒做!”他在房間裏來回的踱步,“該不會是有人做了壞事,讓我背鍋吧?”
阿瑟沉默不語,有些心虛地垂下了眼角。
林喬抓了抓頭髮,讓原本就不整齊的黑髮變得更加亂糟糟的。
說他是異端也沒有證據啊。
要是被抓到的話,能解釋清楚嗎?
好像……不能。
以這些人粗-暴的執法手段和全靠猜的偵查技巧來看,如果他出現在大街上,唯一能夠做的就是選擇怎麼死。
絞刑架火葬場二選一。
管殺不管埋。
不能被抓到。
林喬心想。
還沒等他想出一個解決方案,樓下先傳來了響動。
“讓開!搜查!”
“你們這裏有沒有一個黑頭髮黑眼睛的少年?”
紅鬍子老闆喝了一個晚上的酒,現在還是醉醺醺的:“啊?什麼?”
來搜查的人重複:“黑頭髮黑眼睛的——有嗎?”
紅鬍子打了個酒嗝:“讓我想想……”他走得東倒西歪的,說起話來也語無倫次,“我記得嗯好像、好像有?”
“在哪裏?”
紅鬍子結結巴巴:“樓、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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