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調閃耀的橘黃 作者:未知 炎炎夏日的烈陽帶來了高二的新學期。 溽暑固然令人不適,卻只有夏天的太陽能將萬物照得容光煥發。 我和泰莎一同走進了校園。 「啊¬¬¬───」泰莎打了個懶懶的呵欠。「哎,又開學了。」 「你也沒剩幾年能開學啦。」 「我可以大學延畢啊。」泰莎用手指梳着打結的灰色髮絲,她的頭髮已經染壞了,髮尾橫三豎四地到處亂岔。「多當幾年的學生。」 「哪有人想要延畢的啦。」我笑說。「話說你已經決定好志願了啊?」 「還沒呀。」泰莎擡頭看着我,目光熱切。「我就跟你念同一間怎麼樣?」她伸出一隻手臂勾住我的肩膀,我可以聞到檸檬沐浴乳熟悉的香氣。 「我都跟你同班了多久,竟然還得在大學看到你。」我開玩笑說。我們就讀的升學型學校,國中是可以直升高中的,而我和泰莎已經同班了四年。 自從艾麗雅國三時突然轉學後,泰莎便逐漸與我要好了起來。升上高中之後我們再度同窗,現在幾乎是形影不離,這是我完全始料未及的。 「你竟然不想看到我!」泰莎作勢揉着眼睛哭泣。「我好傷心。」 「我根本還沒決定大學要唸哪裏。」我對她吐了吐舌。 我們跨過教室的門檻,找到了座位。當年卡勒坐的位置,現在坐着我曾經厭惡至極的人。 「你就去念藝術大學嘛。」泰莎建議說:「你去年不是有個國際繪畫比賽的季軍?」 「我可能會去吧。」我聳聳肩。 繪畫能力受到國際的肯定,我當然想過去念美術專科的學校。但是我卻還待在這裏,被囚禁在這所高中,我不禁懷疑自己是否有起步的勇氣。 外婆他們可說是散盡家財來讓我就讀這間學校,我們家是校內極少數的低收入戶,而外公多大一把年紀了,還在爲我喫苦工作。沒日沒夜地讀書早已消磨掉我對繪畫的執着,將卡勒留在身邊成了我唯一持續作畫的原因。我本想着把畫給賣了,不過誰要買呢?就算在哪個比賽得了獎,也沒這麼容易出名。 也許我確實意識到了,唸書這條路會走得更輕鬆。 「你就應該去。」泰莎對我的不以爲然感到惱怒,轉頭翻看課本。 「你是該去。」卡勒的聲音悠悠傳來,一隻手溫柔地摸着我的頭。隨着圖畫品質的提升,卡勒現在能自如地控制他的能力,不至於讓我的頭整顆消失。其實那樣看起來會很酷吧。 「爲什麼?」我問他,享受着卡勒的撫觸。「我的功課也沒有到很差啊。」 卡勒沒有說話,只是持續他的動作。 他的手再也不僅僅是一陣霧了,它們變得堅實而溫暖。 上課的鐘聲一響,卡勒便消失無蹤。從高一開始,他就不再佔用我的上課時間了。 國文老師是一個老態龍鍾的奶奶。她喫力地步上了講臺,搖搖晃晃地移向講桌,麥克風傳出她顫巍巍的嗓音。 「她什麼時候纔要去養老院住啊?」泰莎用力地翻着白眼。 我沒有回答她。 如果貝絲小姐現在是站上講臺的人,我應該會更喜歡國文吧。 我是多麼想念她的黑框眼鏡和粉色布偶熊,還有她送給我的外套。 紅色外套,那件一看就知道纔剛剪下標籤的紅色外套,硬是被她說成自己女兒不愛穿的衣服,卻被我穿得比紫毛外套還舊。「欸,你覺得貝絲小姐還在教國中嗎?我好久沒看到她了。」我問泰莎說。 「貝絲小姐?」泰莎盯着我瞧。「你不知道她早就辭職不幹了?」 「辭職?」 「她教完我們這一屆就跑去唱歌啦。」泰莎說。「最近說年底要出專輯囉。」她哼哼唧唧地唱起歌來,傾身湊近我的課本,開始畫着微笑的太陽。 我懷着徹底的震驚結束了今天的課程。 班導一宣佈放學,我立刻抄起手機查詢貝絲小姐的事。 三十二歲的年輕美女,及肩的黑髮,沒了笨重鏡片,她的眼神中散發着狂放的自信與霸氣。那個長出魚尾紋的疲憊女人呢? 「這是貝絲小姐?」我把手機拿給泰莎看。「這是她吧?」 「是啦是啦,不用這麼震驚吧。感覺沒差很多啊,妝也不濃。」泰莎將書包甩上肩,朝我咧嘴一笑。「走囉,回家。」 我們在巷子的路口分別,泰莎雀躍的身影消失在漸暗的天空下。 「泰莎。」卡勒從路燈的影子裏走了出來。「泰莎。」他對着泰莎離去的方向皺起眉頭。「不喜歡泰莎。」 「你幹嘛啦,她是我朋友耶。」 「不是朋友。」卡勒搖着頭說。一整天沒吸收顏色,讓他又開始語無倫次了。 「是朋友。」我好氣又好笑地糾正他。「你該不會還在記恨玩偶的事吧?那都幾百年前了。」 「四年前。」卡勒現在的智商顯然很難理解誇飾法。「不是朋友。不只是朋友。」 「你已經神智不清了。」我敲敲他的腦袋。 「神智不清?沒有。」卡勒伸出食指指向自己的胸膛。「很聰明。」 我失聲大笑。「你坐下。」 卡勒乖巧地坐在路燈下,吸去了雜草與灰塵的色彩,幾隻蟲子在他的頭頂上飛舞。 「我有時候會忘記帶鉛筆盒,」我對卡勒說:「但我絕對會帶着顏料。」 「顏料。」卡勒高興地咯咯笑着。 我擡頭看着蒼穹。 這片被仰望了無數次的天空,不論如何總是那麼美。 地平線收着夕陽的最後一絲餘輝。 那微乎其微的光亮,染遍了沉暮,漸層出幾個世紀積累成的色彩。恐龍還活在地球上的時候,擡眼望見的天空,是不是也和我一樣呢? 「是夕陽。」卡勒說:「漂亮。」 我打開水彩用具,開始試着調出一千萬種顏色。「卡勒,你有沒有夢想?」 「夢想。」卡勒思索着。「有。」 「我的夢想啊,」我在調色盤上擠出我鵝黃的顏料。「我希望有一天,可以用夕陽來畫畫。」 卡勒盯着我反覆疊色的筆刷。「你在畫夕陽。」 「對呀,我在畫夕陽。」我輕聲呢喃着。「可是夕陽比我還會畫畫。」 灰撲撲的,像被塵土弄髒的淡藍池水。 深夜裏,星星噤聲的祕密,都藏在紫色當中。 少女的雙脣含着花神的淚,嬌豔欲滴的粉紅色。 早餐吐司裏夾的雞蛋,炸雞脆皮外流下的起司,幸福來自熱乎乎的橘黃色。 夕陽是萬能的顏料。 全世界的色彩都交融在一起,卻又好像各自分離了,輕柔細微地流轉着,一口氣潑在廣袤無垠的畫布上。 「你好像天空。」我撫着卡勒的手臂,他的肌膚下是互相嚙咬的繽紛。 「我的天空比較兇喔。」他笑着晃了晃自己的手,顏料攪和成一陣墨黑。卡勤緩緩起身。 「你等一下!」我突然有了個主意,將卡勤壓回地面。 漆黑無邊的大地,綻開一朵朵白色的花,一朵朵光亮的花,一朵朵渺茫。 「天黑了。」卡勒的靈魂已經飛走了,飛到星星上。 「回家吧。」我拉起他的手,卡勒的天空沒有星星了。我彎身收拾書包,卡勒站在背後不發一語。 「好了,我們……」我轉過身,陷入卡勒閃爍的雙睛。 夏天的夜空,夏天的夜空啊,夏天的夜空就像流沙。 星星在他的瞳孔裏不停地唱着歌。我聽見了。 夏夜的味道,比剛出生的小貓咪還要柔軟,比外婆買的一大捆白花花的糖蔥更甜。 夏夜是一片溫暖的黑暗。 他離開我的嘴脣之後,我還是隻記得他的眼睛,和那忽明忽暗的星星。 一絲絲涼風吹起了前額的瀏海,又落下。 心跳爲滿天星星的合唱打着節拍,越來越快,越來越用力,蓋掉了星星的歌聲。但它們不在意,只是繼續唱着。 「卡勒。」我花了好久的時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他眼裏的星空一閃一閃地看着我。「怎麼?回家吧。」 我真想用夕陽,輕輕地畫他的臉頰。 我們回到家,餐桌上放了幾盤冷掉的菜和一鍋浮着油的湯。「姐姐又搞成這樣,爲什麼喫完飯都不放冰箱?」我抱怨道。 「她大概是夜班要遲到了。」卡勒聳聳肩,逕自躺在地板上。 「你不要躺在這裏啦。」我踢了踢卡勒,他在地上滾了一圈。 「我要睡個覺。」卡勒伸伸懶腰,閉上了眼睛。 我拉開椅子坐下,餐桌上的飯菜被幽暗燈光照得令人反胃,但我還是大口地喫掉了。 在這張桌子上,我總覺得全世界只有佩拉一個人,孤伶伶的。 我拿出手機準備消磨時間,卻發現鎖定畫面上跳出未知的訊息提示。 我點下訊息,密碼輸入卡勒自己宣稱的生日。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卡勒,卡勒,醒醒!」我激動地站了起來,差點弄翻那鍋油膩的蘿蔔湯。「你看,你看一下啦!」我衝上前用力地搖晃他。「你看這是什麼?」我將手機螢幕湊到他眼前。 「什麼?」卡勒睡眼惺忪地問道。 我直接把訊息內容念給他聽:「卓拉美術工作室說,佩拉小姐,我們在幾場繪畫競賽中持續地關注您的畫作,非常欣賞您的能力及獨樹一幟的繪畫風格,希望能夠邀請您成爲我們的一員,由於您還未成年,我們將採取不定期寄送作品的方式,只要您有新的作品,我們會收購下來,也就是不會有催繳的問題。」我換了一口氣。「衷心希望您在成年後能考慮成爲本工作室的畫師之一,薪水……」我興奮地破了音。「穩定工作的話,一般薪水是我姐的快兩倍啊!」 「蛤?」卡勒露出困惑的微笑。「你確定這不是……」 「卡勒,我可以靠自己賺錢了你知道嗎?其實我超過了童工的年紀,現在應該是能去工作了纔對。」我握緊了他的肩膀。「我可以靠畫畫賺錢生活了,你知道嗎?我現在就可以。」 「噢。」卡勒小聲地說。「那真的很厲害,可是……」 「我不用再考慮要念什麼學校了是嗎?我可以不用在自己不喜歡的工作裏選一份做,一直做到退休?」我幾乎是尖叫着對他說道:「我一直以爲,我的技術沒辦法當職業畫師!」 「你當然可以,你本來就可以。」卡勒掙扎着起身,一副準備勸告我的模樣。「但是,它有沒有可能是詐騙?它爲什麼特別找未成年學生幫忙工作,我很懷疑。當然不是在質疑你……」 「我知道。」我失落地說,緊張地查詢着這間美術工作室的相關資訊。「欸,可是……」我仔細檢查了所有詳情和評論。「看起來沒什麼大問題……它說本來就希望培育未成年畫師,不要因爲學業方面的迷惘放棄作畫。」 「你還是去問問看業內人士吧。」卡勒建議說:「但是恭喜你啦!其實你本來就應該去美術專科的學校,去做相關的工作纔對。」 「爲什麼?就說了我功課也不差。」我咕噥說。 「不是這個問題。」卡勒搖搖頭,突然一臉認真地盯着我。「你愛畫畫嗎?」 我看着他七彩的眼睛。「愛吧。」 「那就去做呀,去做你愛做的事。」卡勒輕輕地躺回地面。 「我本來怕畫畫賺不了錢。」 「你是爲了錢作畫?」卡勒的神情有些受傷。 「我是爲了你。」我回答說。「真的。」 「是嗎?」他的聲音,像是那隻走廊上的藍色蝴蝶,漸漸地飛遠。卡勒再度闔上了雙眼。 我坐在地板上,腦袋仍因興奮過度而微微眩暈着。 我將卓拉美術工作室的通知截圖,傳送給泰莎。 她一如往常地立刻讀了我的訊息。 「這太棒了!」她回覆道:「你現在可以靠這半工半讀。」 「你不懷疑是詐騙?」 「可是你畫得真的很好啊。」 「卡勒說要小心。」我很自然地提到了卡勒,才發現自己又說溜了嘴,但這也不是第一次,所以我之前乾脆就和泰莎說有這樣一個朋友了。 「又是那個卡勒?他煩不煩啊?」泰莎和卡勒對彼此似乎都沒有什麼好感。可是我不懂,她又沒看過卡勒! 「幹嘛罵他啦?他怕我被騙嘛。」我反射性地袒護道。 「改天我一定要去看看這位先生。」她加了一個翻白眼的表情符號。 「你絕對看不到他。」我說的可是實話。 「你是喜歡他喔?」泰莎像是早就打好字,等我一回覆便立刻傳來這則訊息。 我看着泰莎的訊息,默默地臉紅了。「呃,算是。」我承認道,想起了卡勒的眼睛。泰莎應該會爲我高興的吧。 從我們變得要好以來,第一次,泰莎對我的訊息已讀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