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悄悄凋零的棕褐 作者:未知 秋天時的老家很漂亮,也有些令人感傷。 我踩過曲折小徑上的落葉,那真像踩着脆皮的糖霜蛋糕,彷彿會一腳陷進去似的。 沙沙,沙沙。 一隻松鼠鬼鬼祟祟地在樹下翻找着什麼,我對牠吹了聲口哨。松鼠立刻轉過頭來,棕色的大尾巴充滿了警戒。 「來啊,小松鼠。」我蹲下身子,雙手捧成碗狀。「來這裏。」小學的時候,這片樹林的松鼠都愛喫我手裏的花生粒,我便每天都把幾顆乾癟的花生放進口袋,回家時就溺在林子裏餵松鼠。餵久了以後,即使我沒帶花生,牠們也會來坐坐我的手。 「小松鼠?」我小心地向牠靠近。 松鼠頭也不回地竄上了樹頂,像一道栗色閃電。 不知道這裏還有沒有小學時被我餵過的松鼠?我悄悄嘆了口氣。 我環視這片小小的樹林,曾幾何時,已經變得不再熟悉。我還記得小時候幫很多樹取了名字,但這些樹似乎和從前長得不大一樣了。即便如此,我仍和久未相見的壯壯、小美和綠綠兒打了招呼,雖然我不確定比較高的那棵是小美還是綠綠兒。 外婆的屋子很舊很舊了,比我小學時還要破爛,牆壁的顏色每次見到時都不盡相同。 屋子外面還有一個小房子,裏面堆着各種發黴的雜物,那是吉米的家。 吉米在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生病死掉了,死前一直持續地呻吟,用牠亮亮的黑眼睛看着我。沒多久,那雙眼睛就失去了光采。 我在牠的小屋裏睡了一個禮拜,任憑外婆打罵着要我回房間睡覺。表弟說,終於沒人跟他擠一張牀了。 我打開外婆家簡陋的小門。 這一小間房子是外公自己蓋的,對於它的牢固性和衛生程度,我並不是太有信心。去到大都市唸書後,我才發現原來世界這麼乾淨,也漸漸養出一點潔癖。 「外婆,我回來了。」我朗聲說道,內心莫名忐忑。 小時候我一直不懂,只要外公外婆賣了他們根本毫無生產力可言的果園,應該至少買得起附近的鄉下房子吧?兩老卻堅持住在這破舊的磚房,以務農爲業。現在年紀大了些,我還是不懂,不過人對土地可能也會產生感情的吧。 我一步步靠近屋內深處,卻沒聽見迴應。「阿婆?阿……」 「好啦,別叫了!」外婆用她發音不怎麼標準的國語喊道。「當我耳聾啊?」 這麼久沒見,外婆還是一樣。我安心地嘆了口氣。 一個身材嬌小而結實的灰髮女子,穩健地從近後門的房間裏步出,頭頂籠着瀉下的天光。外公外婆平時是不在白日開燈的,只靠着客廳天花板上的洞口照明,那個像天窗卻沒有玻璃的洞,夏天時總能吸引一羣數量可觀的蚊子。 「佩拉。」外婆輪流扯掉她的園藝手套,隨手扔在堆疊的紙箱上。 「外公呢?」我左顧右盼地尋找着外公微胖的身形。 「你外公還在園子里弄芭樂咧,」外婆不耐煩地擺擺手。「整天搞東搞西的,不要管他了。」 「我回來總得看看他吧。」 「他等下就來了啦,急什麼。你怎麼突然想回來啦?」外婆似乎終於想起要關心我,略顯鬆弛的臉龐堆起和藹的笑容。 總覺得她的笑容有些遲疑。 「當然是想看看你們囉,順便……」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口:「談談在學校的事情。」 外婆格外低垂的眼角讓她看起來很溫吞,此刻卻亮出銳利的警覺。「當然好,你先坐下,我弄點喫的。走這麼久應該很餓吧?」 從公車站走到外婆家,也不過半小時腳程吧。 我有些爲難地盯着幾張發黴的藤椅,那些交錯的藤條一定比我還老了,縫隙間滿是棕黑色的污垢。 看着外婆身上髒兮兮的花褲,我頓時爲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我是怎麼了?小學時每天都坐在這裏喫飯呢,長大後卻又不敢坐了。 眼不見爲淨。三、二、一。我深吸了口氣,一屁股坐進冷硬的藤椅。 「好久沒回來了。」我試着把注意力轉移到屋子的其他角落。塵土飛揚的天窗。隨處散落的破紙箱。泛黃陳舊的粉紅花邊窗簾,被陽光照成發亮的橘色。 直至我見到一隻蟑螂抽動着觸鬚,大搖大擺地從廚房竄出時,便放棄了觀察屋子的念頭。 「我記得小時候……」我遲鈍地組織着言語。總不能直接說這裏很髒吧。「沒有這麼……?」 「沒這麼髒嗎?」外婆端着一盤切好的水果,走出廚房。她的褲管全部塞進腳上的雨靴裏,鞋子邊緣噴濺了一圈泥巴。「以前人多啊。」外婆慘淡一笑,將瓷盤放上桌面。 外婆這句話彷彿將我拉進了比較亮的那個世界。 表弟和表妹總喜歡繞着桌子打鬧,外婆會端着一鍋湯對他們大聲喝斥。二表哥很會抓蟑螂,事實上他什麼昆蟲都抓,以前甚至養過家裏抓到的巨大蜘蛛。 吉米的貓朋友小咪簡直愛死了家裏的紙箱,成天窩在裏頭動也不動地打盹,後來牠變得比吉米還胖。姐姐會坐在老舊的藤椅中,愉快地翻動小說,一頁又一頁。 粉色的窗簾,它褪色污漬的位置,我記得一清二楚,有一塊黃斑長得很像小咪。 「以前……」我欲言又止。 這棟破爛小屋,以前就這麼髒了。 但是以前的它很溫暖啊。 「誰回來過?」我問外婆:「過年之後到現在?」 「你表弟。」外婆淡淡地說,用竹籤刺起一塊芭樂。 「然後?」 「沒有了。」 「就他一個?」我有些驚訝地問,旋即感到害臊。我連過年都沒回來,憑什麼這樣說?不過除了我和姐姐,其他人應該都住得不遠纔對啊。」 「年輕人都忙得很哪!」外婆戲謔地說道,眼神卻帶着無可奈何。「你們每個回來,我都要多煮菜,不回來才省得麻煩呢。」 我低頭不語,把玩着手中的竹籤。 「你在大都市適應得怎樣?」外婆轉移了話題,嘴裏嚼着水果。 「沒什麼問題啦,姐姐把我照顧得很好。」我想起每晚她都留下的那桌冷掉的飯菜。至少房租是她在付。 「學校呢?」 我告訴她艾麗雅和泰莎的事情,也提到貝絲小姐,不過我省略了她送我紅色外套的原因。 「有沒有偷交男朋友?」外婆突然笑瞇了眼。 「什麼……」我猛然想起了卡勒,但恐怕外婆這輩子都看不見他吧。「沒有。纔沒有。」 「確定?」外婆的語氣呈現揶揄的極致。 「沒有啦!」我斷然否認說。「真的啦。」 「真失望。」外婆撇撇嘴,我覺得她這個動作很可愛。 「功課還行嗎?」她又問。 「目前爲止沒什麼大問題,可是……」我艱艱地嚥下口水。「阿婆,我有件事想跟你說。」 我說明了藝術工作室的事。「我去年有拿一個獎。」我補充道。 「你要做什麼我是不想管你,可是畫畫……佩拉,那個工作室是不是在騙你咧?」外婆擔心地說:「等你畢業再看看好不好?也許到時候會找到更好賺的工作啊。」 「我……不是好不好賺的問題。」我又想到了卡勒,胸腔涌起一股怒氣。「阿婆,我喜歡畫畫。」 「哪個小孩子不喜歡畫畫?」外婆不諒解地說。 「我不是小孩子!」我衝口而出,舌尖有些苦澀。 「你就是。」聽到我憤怒的迴應,外婆皺起眉頭。「我不管這個,可是你阿公一直賺錢給你讀書餒,你至少要唸完大學!」 外公的辛勞正是我遲遲無法做決定的因素之一。然而,外公的古板也是。而外婆只要碰上牽扯到她老伴的事,就會變得異常頑固。 「我會唸大學,但如果我要走美術的話,就要選唸相關科系比較厲害的大學。」我沉住氣,一字一句地向外婆解釋道。 「我哪知啦……」外婆看起來有些困惑。「可是你功課又不差。」 「跟功課沒有關係。而且就算我要唸美術大學,我也不會荒廢學業。」 「這個……」外婆躊躇了起來。「可是……」 「在聊啥咪?」外公的聲音突然響起,我嚇得冷汗直冒。明明外公的體型相當豐腴,走起路來卻毫不含糊笨重,就像是胖貓小咪那樣。 「唉呦……在講佩拉唸大學的事情啦。」外婆似乎也被嚇到了。 「有啥好講……」外公頓了一下,努力講出不含臺語的句子。「你不想唸大學?」 「她要唸什麼美術大學的啦。」外婆替我回答:「她說她畫畫很厲害咧。」 「你以後要去畫畫?」外公用幾近質問的語氣說着,他和外婆不一樣,他的眼睛永遠都那麼令人畏懼。 「阿公,有人答應要給我工作了。」我拼命不讓聲音顫抖。「我可以自己賺錢付學費的。」 即使那是詐騙,也不代表我以後不能靠作畫賺錢啊!但我必須先過外公這關纔行,要說服外公,莊肅不苟言笑的外公。 「誰要給你工作?」 我重述了工作室的事情。 「那都是騙人啦,夭壽喔。」外公一臉「我早就知道了」的表情。 「就算……就算是,唸完美術大學之後我也可以去找真的工作室啊,或是幫人家做封面設計之類的。」 「畫畫是可以養活自己喔?」外公突然放大音量,「你不想唸書就說,東扯西扯一大堆是做什麼?」 「我沒有不想唸書,我功課又沒有很爛。」我再一次把課業拿來當擋箭牌。 「功課沒有很爛?那你就好好唸書啊!」看來外公的邏輯已經短路了。「我以前是不會唸書才幹粗活的,你媽給你聰明的腦袋,你偏要輟學!」 「不要把以前的事拿來講!」外婆警告道,她瞪着外公。 「我沒有要輟學。」我反駁說。 「這跟輟學有啥兩樣?」外公發現自己被孤立,更加生氣了。 「差別就在,我會唸完大學!」我吼道。學美術就等於輟學? 「現在和你爸一樣是不是蛤?」外公顯然非常不習慣被別人頂撞。「你爸就跟那個工作室一樣,都是騙人的啦!我跟你說,史黛西就是被他騙走,結果咧?」 「不要再說了!」外婆倏地站起,對外公喝道:「我們在講的不是史黛西跟貝克。」 「史黛西和貝克,」我想着,嘆了口氣。「果然把爸媽扯進來了。」 說實在的,我對爸媽沒什麼印象,所以根本不在乎他們的赴死小故事,外公外婆也從沒提過。小時候常聽見外公咒罵爸爸,讓我一度以爲爸爸是罪大惡極的壞人,然而現在我開始同情他了。 「她現在就跟她爸一樣!說什麼要做自己喜歡的事,還把史黛西攪進去!那傢伙根本養不活她們,還不是要靠我們兩個?」外公失控地咆哮着:「我們本來買得起那個房子,全被她爸賠掉!錢跟女兒都給他了,都給他就好!」 外婆生氣地指着外公。「你纔是東扯西扯!不要把佩拉和貝克混在一起亂罵,她沒有在跟你說這些!畫畫又不會出人命!」 「混在一起亂罵?哪裏亂罵,都一樣沒出息!」外公那雙可怕的眼睛突然轉向我,那是對如貓一般的眼睛。「你就去畫啊,就去畫!畫到你高興!不要說我不支持你的夢想啥的,你就去畫一輩子!」 「你閉嘴!」外婆瘋狂地對外公尖叫,但是外公已經用力地甩上了後門。我第一次聽到她用臺語飆粗話。 「阿婆……」我愣在原地。 「不要理他,那可惡的老傢伙。」外婆氣呼呼地說:「都過了那麼久還拿出來黑白講,真的是發瘋。」 「我……我不喜歡看到你們吵架。」我承認道。「阿公不是故意的。」 「蛤?你阿公就是故意啦。」外婆手叉着腰。「雖然你阿公有點太超過,可是我啦,我也覺得你以後就這樣會養不活自己餒。不能兼職還是什麼的?」 我垂下目光。外婆終究是不支持啊。 「你爸讓你阿公覺得被騙啦,他的成就那些的。他陰影有點深,只好怪你爸沒出息。」外婆彎身將褲管確實地扎進雨靴,用以一個老人來說十分俐落的動作再次挺直腰桿。 「……我知道了。」 「你今天就回去吧,免得他又在那邊……你多久沒來了,他還要生氣,吼,真是……」外婆嘴裏不斷碎唸着。 「那我走了,阿婆再見。」我恨不得能快離開這張椅子。 「你阿公是爲你好啦。」外婆補上一句。 是嗎?爲我好? 外公當然辛苦,也不是真的討厭我,可是那樣說實在太不公平了。 「阿婆再見。」我想了想,補上一句:「我儘量早點回來。」 「拜拜,拜拜。」 我快步離開屋子,回到小樹林裏。我跑起步來。 外公外婆是從小把我養大的人,對我來說形同爸媽。 我停下腳步,喘着氣,感覺到臉頰又熱又溼。 我早料到不諒解和不認同,卻沒預期到這麼多挫折感。就像小時候偶爾去市場上,要外公買給我一支糖那樣,我知道他會拒絕,卻還是一次次抱着無謂的期待,再爲了期望落空而哭泣。多麼愚蠢。 明明我知道他會作何反應的,外公是一個活在過去的人,看看那棟小破屋就能明白。 外婆是思想前衛的老人家,但她選擇與自己的所愛一起困在回憶裏,才說出了「都是爲你好」這樣的話。 我抹乾眼淚,踱出樹林,向公車站走去。 無論如何,我都被否定了,被重要的人們否定,這樣的否定可不如眼淚那般容易拭去。 當我再次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時,已經下了公車。 「我等等要去哪?」我慌亂地想着。在重大的人生抉擇與細碎的日常問題間交錯思考下,我的大腦有些難以負荷。「啊,火車站。」 「佩拉,佩拉,佩拉!」 我驚訝地轉頭。卡勒答應我會待在家的! 「走,跟我走,快,走……」卡勒神情恍惚地說,他的皮膚是小樹林的顏色。 「跟你走?」我疑惑了起來。「發生什麼事?」 「我感覺到她……」卡勒仍舊是那種醉生夢死的表情。「她在這附近。」 「誰?」 「跟我走。」卡勒頭也不回地開始奔跑。 「你倒是給我用走的啊!」我的腿部肌肉顯然還在暈車。 「她在這裏……」卡勒完全對我的抗議充耳不聞。「去找她!」 「誰啦?」我挫折地大吼,上氣不接下氣地跟着卡勒。 接着我看到了。迎面走來一個身形消瘦的女孩,棕色長髮,鬆垮的瀏海微微遮住她亮麗的大眼睛。女孩的鼻子小巧尖挺,雙脣卻像是使用了保護色,消失在白皙皮膚中。 「她看起來有點眼熟耶。」我瞇起雙眼。「是誰啊?」 不過女孩在我想起她之前,搶先一步認出了我。因爲她立刻轉身就跑。 「喂,等一下!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本能地追了上去。 「你也知道她是誰。」卡勒的聲音從後方傳來。「牡丹……」 什麼牡丹?牡丹花…… 「噢!」我驚訝萬分地大喊:「艾麗雅!是你嗎?」 女孩的步伐搖搖晃晃地停下了。她沒有回頭。 「艾麗雅?」我趕上女孩,在她身後止步。「是你嗎?」 女孩的肩膀顫抖了一下。 「佩拉。」艾麗雅轉過身,對我拉出一抹悽楚的笑容。「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你。」 「我也是,但你怎麼會在這?」我問道。 「我現在住這附近。」 「你是因爲搬家才轉學?」我知道不是的,誰沒事從繁華便利的大都市搬來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又不是來養老。 「呃……不算是。」艾麗雅果然否認了。「你呢?爲什麼來這裏?」 「我外公外婆住在這。」 「附近?」 「沒有很近,那裏超偏僻。」我噘起嘴說。 「這樣啊。」艾麗雅心不在焉地迴應。她並不像以前那樣展現出熱烈的社交本能了,感覺真怪。 然而看着艾麗雅的臉,就知道這幾年光陰肯定澈底改變了她。飛揚蓬鬆的空氣瀏海呢?光滑的長髮?她的嘴脣蒼白到幾乎看不見,更別說什麼桃色脣釉。 「你的挑染呢?」我注意到了這點。難怪我一直覺得哪裏不對勁。 「你說紫色的那撮?」艾麗雅的神情像在回憶幾百年前的事—樣。「對耶,對耶。我都要忘了。我染回來了。」 「你看起來真不一樣。」我還是忍不住說了。「跟以前比起來。」 她沒有回答。「我們不要在這裏聊,好嗎?找地方坐下來。」 我們肩並着肩,一起坐在公園的長椅上。 「所以……」我開口道。 「這裏秋天時很漂亮。」艾麗雅打斷我,捏起一片落葉。 「是啊。」 「我以前最喜歡春天了。我不知道……」她旋轉着葉片。 「我喜歡冬天。但是秋天也不賴。」 「搬來這裏之後我一直很喜歡秋天。喜歡事物漸漸凋零的樣子。我覺得那好像有點病態,可是真的很美。」艾麗雅放手讓落葉掉下。「我討厭看到生命力旺盛的風景。」 這實在太不像以前的艾麗雅了,她到底發生什麼事? 「爲什麼?」我順着她的話問道。 「我覺得……」艾麗雅深吸一口氣。「我覺得秋天很像我,憂鬱症的關係吧。我一直在凋零。」她像是聽到什麼冷笑話似地,乾笑了幾聲。 憂鬱症。那個樂觀的、愛笑的、發着光的艾麗雅? 她看着我,而我的驚訝之情顯然溢於言表,因爲她接着說:「對你來說一定很怪吧,我爲什麼會得憂鬱症。」 「我是很驚訝。」我坦誠。「你的模樣和說話的方式都變了。」 「這樣問可能有點怪,但是,你以前覺得我是怎樣的人?」 「十全十美,真的。漂亮、人緣好、成績好。」 「我可能太刻意了……刻意去維持那種形象,那慢慢變成習慣,你知道,讓我壓力很大的習慣。就像是每天都化濃妝出門一樣。久了你就不得不畫,那是一種武裝。」艾麗雅的側臉看起來好憔悴、好失落,彷彿隨時都會掉淚。 「無論如何你人都很好哇。」我對她說。 「那就不是我。那不像我。」艾麗雅心煩意亂地捲動原先挑染的那束頭髮,現在是棕色的,不過位置一模一樣。「現在我比較像我。」 「你怎麼知道呢?也許是生病的影響,才讓你這麼覺得。」 「就是因爲我不是我,我才生病的。」艾麗雅輕輕微笑。「原本沒什麼感覺,就是偶爾胸悶或心跳不太對而已。後來我簡直變成植物人,好像被壓垮了。我幾乎不喫東西。」 「我記得你轉學的時候看起來很正常啊。」 「當然只是看起來。我那時候還沒放下原本的樣子,在那裏我辦不到。但搬來這裏之後,我就漸漸接受了,我發現自己沒必要討所有人喜歡───反正這兒也沒什麼人。」艾麗雅呼出一口氣。「找個以前認識的人聊聊,感覺好舒服。我剛剛看到你的時候還想跑掉呢,我居然以爲自己已經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了。」 「偶爾在意一下也很好啊。」我真心認爲這是有必要的。 「壓力真的好大。我回家要讀書,去學校要交際,還得做到最好。以前每天都很想哭。」 「也許自我要求太高的人就算了吧。」我收回了意見。 艾麗雅笑了笑。「我現在好很多了啦,而且轉到鄉下的高中之後也不太需要讀書。同學有一半是怪咖,但只要不惹他們就好,不用跟他們當朋友。」 我和她分享了一些學校的事情,她也很捧場,反應不太像是我想像中的憂鬱症患者。 「沒想到你跟泰莎變得那麼好。以前我和她交往的時候她很討厭你耶,雖然我也不知道是怎樣。」 「以前?那你們分手了?爲什麼?」我不記得泰莎提過這些事。「她不喜歡遠距離戀愛?」 「不是啦,她好像不太接受憂鬱的我。」 「怎麼這樣啊?」我皺起眉頭。「她沒有鼓勵你之類的?」 「有啊,以朋友的身份。」艾麗雅眨眨眼。「泰莎她喜歡那種閃閃發光的人。以前的我可能有點像是那樣,但現在的我完全不是了。」 「你還是超讚的啦。」我說:「跟之前不同的讚。」 「謝謝!超開心。」艾麗雅瘦削的臉頰竟泛起紅暈,她擡眼看了看天空。「不早了,你要趕快走了。我記得晚上沒有很多班火車。」 「感謝提醒!」我趕忙站起來拍拍褲子。「拜拜,下次來找你!」 「等一下,你又沒有我的聯絡方式!」 「喔……」真是不好意思。「你把電話號碼都改了嘛。」 過了一會兒,我成爲全校第一個擁有艾麗雅新號碼的人。 「拜拜!」我回頭喊道,身後揮着手的女孩似乎正在輕輕地發光。 剛坐上火車,卡勒就突然出現了。 「艾麗雅枯萎了。」他劈頭就說。 「什麼東西?」我並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麼。「比起那個,我不是叫你別跟來嗎?你爲什麼來了?」我氣急敗壞地問。 「我不能跟來嗎?」卡勒的眼神中滿是責難。「在你這麼重要的時刻?」 「你答應我了!」我大叫。「你沒有權利那樣做!」 「我沒有權利?你被外公趕出門了耶!只因爲你想畫畫!」 「卡勒,錢和未來是很重要的考量!阿公他不是隨便說說的。」我下意識袒護了外公。 「喜歡纔是最重要的!你明明跟外婆那麼說了。」卡勒一臉遭到背叛的表情。 「無論如何,幹你什麼事啊?」卡勒的離題令我火冒三丈,他就是不該跟來的。他不懂嗎?我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難堪。 「幹我什麼事?」卡勒露出不可置信的模樣。「你覺得這都不干我的事嗎?」 「對!就是這樣!」我感覺到血液衝撞着腦袋。「我早就叫你不要來了!」我吼着。 「我……我沒想到你會這麼覺得。」卡勒的聲音像是一艘即將翻覆的小船。「抱歉。」 他消失了。 我因爲一時口舌之快的勝利而感到沾沾自喜,卻又十分愧疚。我氣他不遵守承諾,但似乎太超過了。跟外公多像啊。 我掏出手機想聽音樂,卻發現泰莎撥來視訊通話。 「喂?」我戴上耳機,接通來電。「泰莎?」 「佩拉,你今天不是去找你外公外婆嗎?後來如何?」泰莎的聲音透過耳機聽起來很粗啞。 「你怎麼想到要現在問?」我苦笑說。 「你在哪?我以爲你到家了。」 「還在火車上。」我提起艾麗雅的事。「有些小拖延。」 「好久沒看到她了。」泰莎沉吟道。「她看起來還行吧?」 「跟以前差滿多的,但她說有好轉。」 「那就好。」泰莎點點頭。「你的事呢?」 「嗯,他們反對。」我咕噥道。「我想說……」 「反對?」泰莎氣得大叫:「不要理他們!」 「不要激動啦。」我趕忙安撫她,腦中浮現與卡勒吵架的場景。「我後來想說,就是……可能先停一陣子。」 「什麼停一陣子?」泰莎的語氣變得尖銳。 「畫畫先停一陣子。」 「一陣子是多久?」 「到……到高三吧,等我考到大學。」我小聲地說。 「說真的,你到底在講什麼啊?」泰莎瞪着我,殺氣穿透手機螢幕傳來。「你被兩個老人家說服了?讓他們隨便幾句話就決定你的未來?」 不,不,不。爲什麼每個人都要找我吵架? 幹他們什麼事啊? 我的未來、我的夢想,不是該由我決定嗎? 「我沒有。」 「你自己決定要放棄畫畫?」泰莎比我還生氣。「我不相信!」 「我……」 「不要聽他們的。」泰莎忿忿地說:「一個字都不要。」 「他們也是爲我好。」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胸口突然涌上一片涼意。像是從心底竄出的,像是一溜煙逃跑的松鼠。 「爲你好?」泰莎的表情簡直是氣瘋了。「真不敢相信你會聽這種鬼話!」 她結束了通話。 我瞪着車窗,窗戶映出佩拉猙獰的臉龐。這個人看起來好醜。 總覺得今天的我一直不夠平靜。太多紛爭。 他們每個人都對我的想法指指點點的,根本沒人尊重我的意見。 「這件事真的這麼重要?」我想着:「當然是很重要,可是有重要到,必須和這些人鬧不愉快嗎?」 說實在的,以後的出路怎麼樣,我已經不在乎了。 火車的車頂擦過一棵樹,那棵樹以兩片落葉回擊。 兩片葉子暫時貼在了車窗上,我定睛觀察着。 上面的葉片有些不明顯,像是失去了色彩而鼓動着,既不綠也非黃,葉脈顯得刺眼極了。 下方的葉片則完全相反,昂揚的翠綠簡直要溢出葉面,在萬物盡枯的秋天就像是種張狂的炫耀。 進入山洞後,它們靜靜地沿着窗戶滑下。無聲無息。 我想我開始能體會艾麗雅喜歡秋天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