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名将之血
窗户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开了一线,露出外面黑黝黝的夜,不时有冷风吹入。清欢握剑而起,闪电般地掠向窗户,迅速一推,一道剑光便匹练般地划在了外面的夜色裡。
然而,只听叮的一声脆响,那一击居然被挡开了。
“谁?”清欢和殷夜来都吃了一惊——虽然清欢现在受了伤,但能挡住他一击的也绝对是個高手了!
“都给我住手。”黑暗裡,有個声音低声喝止。
窗被清欢推开,冷雨斜斜飞入,令房间裡陡然冷了起来。窗外的露台上站着一行六人。如今已经入夜,正是叶城最热闹的时候,星海云庭自然是门庭若市,人头涌动。然而,這一行人是如何穿過大厅,来到二楼這個幽静的非花阁的,竟似乎无人知晓。
這一行人均是個子高挑的男人,穿着清一色的黑色大氅,目光冷锐,虽然沒有穿着戎装,但一举一动都带着军人的锐利沉稳。站在冷雨夜裡,风尘仆仆。最前面的是一個三十岁出头的男子,黑衣银徽,气度肃杀,顾盼间令人隐隐有刀兵過体的寒意,他举手阻拦住了下属们,在看到眼前站的清欢的时候,目光又倏地放松下来。
“是你?”他淡淡說了一声,便转過头去不再看那個胖子,似乎对方不存在,只是朝着殷夜来大踏步走過去,唤了一声,“夜来。”
“墨宸?”殷夜来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人,脱口道,“你……怎么回来了?”穆先生不是說他要几日后才能到帝都嗎?怎么来得如此迅速?
“我昨天下午才乘船抵达博浪角,但听前面传来消息,說你在海皇祭上失足落水了,便连夜赶了過来。”白墨宸翻身而入,解下被雨水打湿的大氅挂在架子上,等湿衣服除去,才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臂抱了抱她,低声问:“你沒事吧?”
殷夜来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她脸上脂粉不施,受了伤,脸色益发显得苍白,长发散乱地披拂下来,在他的臂弯裡简直单薄得如一张纸。白墨宸低下头看了又看,眉头渐渐蹙起。
“怎么回事?這不像是落水的伤。”他看到了她肋下的绷带,语气渐渐凝重,“谁干的?我马上派人通知都铎,让他立刻封城缉凶!”
“算了……那個人已经被我哥给杀了。”殷夜来叹了口气,低声道,“帝君和藩王都還在叶城,此刻還是不要闹得人心惶惶才好。凶手的事,等海皇祭過去了,城主和缇骑定然会去彻查。”
“好吧。”白墨宸犹豫了一下,沒有拂逆她,“你快去休息。”
他扶着重伤的女子走到软榻前躺下,又扯過被褥将她盖得严严实实。军人的手在刺绣精美的绸缎上滑過,粗粝的皮肤映衬着柔美的织物,有一种猛虎轻嗅蔷薇的微妙感觉。
清欢不声不响地看了他们一眼,眼神复杂。
如果外人不知晓,這两個人,乍一看還真像是一对恩爱伉俪。
“一年到头地在外打仗,什么也不管。”他忍不住冷冷哼了一声,“夜来這次几乎死在海裡,你差点就是赶回来为她收尸了——你是怎么照顾自己女人的?”
白墨宸冷冷斜了這個胖子一眼,脸色很难看,却无话可說。
殷夜来知道他们两人之间多年来谁也看不惯谁——清欢嫌白墨宸位高权重气势压人看不起自己,而白墨宸嫌清欢铜臭味太重,只知道好勇斗狠,是一個十足的无赖痞子。加上清欢一直对十年前那一件事耿耿于怀,所以虽经她多次居中调停,這两人却连坐下来喝杯酒都难,更不用說好言好语地說话了。
“哥,你别這么說。墨宸不是沒有留下人来照顾我。”眼看非花阁裡的气氛开始紧张,她低声道,“我和墨宸有话要說,你……”
她暗示得已经很明显了,白墨宸难得回来一次,他這個第三者应该赶快知趣走人。若在平日,清欢一看到白墨宸,不用她說就会立刻拔脚走人,然而今天這個黑胖子却沒有反应,想了一想,忽然抬起头来,說了一句:“我有话要跟你說。”
白墨宸愕然转头,不敢相信這個大舅子居然第一次主动对自己开了口。然而清欢已经走到了非花阁最偏远的一個角落裡,对他点了点头,眼神严肃。
白墨宸看了一眼,当下便走了過去,二话不說地推开了那扇窗:“出去說?”
清欢看了看外面飘着冷雨的夜,嘿了一声,虽然身上有伤却不愿示弱,立刻翻身跳了出去。
殷夜来看到這两個水火不容的男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不由得在榻上出了一会儿神,心思百转,却想不出到底两人会說些什么。
窗户关上后,在外面冷雨裡站定,白墨宸蹙眉:“你要說什么?”
清欢迟疑了一下,道:“我要出一趟远门,我妹子就拜托你了。”
“哦?”白墨宸有些微的错愕——這些年来,夜来的這個义兄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年到头都在出远门,为何這次忽然如此郑重相告?
他只是颔首:“我自然会照顾好夜来。”
“不,不止是照顾……你必须要保护她!”清欢挠了挠头,似是不知道从何說起,踌躇了半晌,忽地沒头沒脑问了一句:“‘九百年后,世当有王者兴,更有大难起’——你听過這個预言嗎?”
“你到底要說什么?”空桑元帅蹙眉,有些不明所以。
夜来的這個所谓义兄,一直是個不通文墨的粗鲁胖子,满身铜臭,心狠手辣,此刻忽然文绉绉地来了這么一句,還真是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六合书·天官》,”清欢一字一顿地道,“《鉴深行止录》第六章裡的预言。”
“鉴深?”白墨宸蹙眉,摇了摇头,“那個人……”
他知道鉴深是八百多年前光明王朝的第一任天官,西恭帝的心腹大臣,一度被世人认为是個可以窥探天地奥义的智者。然而這样的人,却晚节不保,因为一個天下皆知的差错而一朝身败名裂。
令他一世英名付诸东流的,就是他预测错了破军觉醒的日期。
光明历五十九年五月二十日,当鉴深断言破军将从地底苏醒,战火将要燃遍云荒的那一天,整個云荒大地上人心惶惶,无数战士枕戈待旦——然而,当那一天到来时,却什么都沒有发生。
天下一片哗然,德高望重的天官无法解释自己的失误,羞愤之下,不得不自杀身亡,以血来洗去耻辱。
因此,后世对鉴深的评论也分化为两极:一派崇敬他前半生的预言如神,而另一派却诋毁他最后一刻的妖言惑众。所以,他的形象也在“先知”和“神棍”中摇摆,因此在《六合书》的《天官》一卷裡,他也并沒有被载入正传,而只出现在附录裡。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原本也认为那個家伙說的是无稽之谈。”清欢无奈地摊开手,“可是我师父說,那一次鉴深的预言之所以失误,是因为——”
他张开手晃了一晃:“這個。”
白墨宸忽地看到一個奇怪的金色转轮浮现在他的掌心,下意识地脱口道:“什么?”
“命轮。”清欢殊无玩笑之色,“兰缬师父告诉我,当年破军之所以沒有在天命所示的那一刻苏醒,是因为有人联手阻止了那两颗本该相遇的星辰,避免了大地的浩劫——這個可怜的天官的预言落空了,他也为此冤枉地送了命。”
白墨宸听着,眉头越蹙越紧:“命轮?你到底在胡說些什么?”
“什么胡說?這可是個大秘密。”清欢叹了口气,侧過头去低声对着白墨宸說了几句什么。白墨宸霍然按剑而起,眼神凝聚如剑:“你不是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清欢看到他還是不信,几乎是怒了,“老子一辈子也沒兴趣和你這种死板的男人开玩笑!你不想想這世上還有谁能把我和夜来都伤成這样?!”
最后一句反问一针见血。白墨宸倏地沉默了。
“真的有所谓的命轮?”他沉声道,“你……也是裡面一员?”
“先听我說完,”清欢翻掌向下,示意对方放松,“夜来现在暂时還沒事。”
白墨宸眼裡杀气越来越浓:“可为什么是夜来?你们杀人总要有個凭据吧?”
清欢叹了口气,低声:“命轮认为她会唤醒破军。”
“胡說!”白墨宸一震,怒斥。
“唉,這事情太复杂了,反正就是组织认定了夜来是個祸害,要早点清除。你不信可以去看看她的后背——那裡有一颗会动的血痣。”清欢把手心那個金色的转轮收了起来,言简意赅地总结,“听着,无论你认为我說的是真的還是无稽之谈,這次你一定要和我站在一起,不计代价保住夜来的命!”
白墨宸迟疑,蹙眉反问:“不计代价?”
“怎么?”清欢斜眼冷觑着,“如果夜来真的会唤醒破军,难道你就要杀了她?”
“不。”白墨宸摇了摇头,断然回答,“我不相信這种天下兴亡全部系于一個女人身上的說法——太可笑了。为了這個而杀人是懦夫的做法,而我是個军人。”
“說得好!”清欢击节,大声赞叹,“那我告诉你接下来我們该怎么做。”
他摊开肥胖的手掌,在瓦当上用雨水画了一條线:“你,立刻秘密派人送她离开叶城,去云隐山庄避难,越快越好!而我,要先去阻拦组织裡的人发动后续的袭击。只要過了明年五月二十日那個该死的期限,一切就沒事了!”
然而白墨宸却在那裡看着他,眼神沉了下去,有些捉摸不透。
“怎么?”清欢有些惊诧,“你不干?”
“不是。”白墨宸语气冷淡而戒备,“我只是好奇,你和夜来并无血脉相连,多年来却为何如此维护她?莫非……”
“呸!你转的什么龌龊念头!”清欢骤然跳了起来,有些恼怒,话语也粗鲁了起来,“告诉你,我认识夜来的时候她才只有八九岁,一起光屁股在海裡洗過澡,在床上打過架——在我眼裡她可不是那种让男人一见就想入非非的女人,而只是個丫头!”
白墨宸沉默着,沒有回答。
他是一個成熟而有阅历的男人,见惯世事,知道权势也知道欲望的滋味。除了血缘的羁绊外,他并不相信世上男人和女人之间会有纯粹的友情——除非那些感情是培养于懵懂的童年时。因为那個时候,爱憎尚未开始,欲望也未曾觉醒,天宇尚自澄澈,才可能存在最洁净而简单的感情。而等成年后,男女之间的关系便复杂起来,再不可能单纯如昔。
一如他和她之间。
“好吧,反正迟早要和你讲清楚的。听着,”看到他犹豫,清欢语气缓了一缓,“别看我现在当了劳什子剑圣,其实我挺不爱学剑的,只喜歡做生意,只可惜沒有足够的本金。如果不是我妹子,至今为止我還可能是一個穷光蛋,在码头上冒着掉脑袋的危险贩一点私盐。”
“是嗎?”白墨宸淡淡道,继续等待他下面的话。
“你大概還不知道吧?十年前……”清欢停了一下,才道,“除了留给父母弟妹一笔钱治病外,她离开师门的时候,也给我留了一百枚金铢……我就是靠着這笔钱做起了生意。后来我才知道,那居然是她卖身的钱!”
白墨宸轻轻哦了一声,有些明白過来。
“十年了,我們两個同门师兄妹活得早已两样,”清欢顿了一顿,声音低沉下去,“我一直觉得自己也是耽误她人生的元凶之一——要知道,她,本该成为空桑的女剑圣安堇然,而不是叶城的花魁殷夜来!”
他猛然回头,凶狠地盯着白墨宸。
冷雨裡,后者的眼神非常复杂,沉默了许久,也叹息了一声:“是。如果有可能,我也希望能让一切回到十年前。我并不希望她過這样的生活。”
如果回到十年前那個雨夜,他,必然不会在那些人裡再去选中她。
這样的话,她的人生,是否会平静安好一些?她是否早已成了万众景仰的空桑女剑圣,是否早已选定了佳婿,過着光明正大美满安宁的生活?甚或,连孩子都应该已经有了吧……一切都会是两样了。
军人抬起头看着黑沉沉的天,思绪无可遏制地散了开来。
“怎么可能?他娘的,世上从来沒有可以推倒重来的好事。”清欢看了他一眼,嘀咕着,“如今都這样了,我只能指望她找到一個好男人,好好地過完下半辈子。”
白墨宸默默地笑了一下,沒有說话。
已经到這样的地步了,怎么還能谈得上“好好地”過完下半生呢?
清欢本来還想好好地警告他一番,然而看到对方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心裡陡然一泄气,一想時間紧迫,便摇了摇头:“好了,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了吧?這种话我不会再啰唆第二遍了,以后你要是再转错了念头可别怪我不客气!”
他不再多說,站起身拍了拍衣服,准备离开。
白墨宸蹙眉:“为什么不干脆告诉我都是哪些人?我可以派人对付命轮。”
“嘁!就是你手下的十二铁衣卫加起来,只怕也挡不住区区一個龙!”清欢不屑地啐了一口,拍拍屁股站起,“這种事還是我来吧。你的任务,就是好好保护夜来。”
“等一下。”白墨宸却又出声挽留。
“又怎么了?”清欢开始不耐烦,“怎么婆婆妈妈的!還有什么問題?”
白墨宸看着他:“這件事,你沒有告诉夜来,是不是?”
“对。”清欢点头,“因为如果告诉了她……”
“我知道,”白墨宸說到這裡咬住了牙,“放心,我会保护她。你去吧。”
“爽快!”清欢转身欲走,仿佛想起了什么,从怀裡摸出一物,却是一個银白色的金属圆筒,不過一尺长,两指宽,倒像是一支纤细的短笛,上面有一個“堇”字。
“這是?”白墨宸一震,有些不敢确定地问,“光剑?”
“這把正是昔年夜来退出师门时交回的光剑,上面還刻着她的名字。”清欢低声道,“兰缬师父最钟爱她這個女弟子,到死都沒有把它传给第二個人。现在,你就替我交给夜来吧!還有這個。”清欢又把一样东西也扔了過来,却是一本账簿,“這裡是我半生打拼下来的全部身家,所有的地契、房契、账款、票号,都分门别类放在裡面了。”
白墨宸翻了一下,露出有些吃惊的表情来,看了看這個黑胖子。
他知道,這個男人已经是在嘱托自己的身后事。然后,他便要独自出发去对付所谓的什么“命轮”——看来,那真是九死一生的冒险,可能有去无回。
“嘿,在你眼裡,老子是不是从来就是一個好勇斗狠的青皮无赖、只知道喝酒玩女人的暴发户?這回我這個大舅子让你吃惊了?哈哈!”清欢看了一眼白墨宸,神色似笑非笑,“有了這样一笔钱,足以倾覆天下——這样一来,我家夜来也算是配得起你了吧?”
白墨宸顿了一下,肃然回答:“错了。一直以来,是我配不上她。”
“但愿這是你的真心话。不過,其实多年来我也是這么想的。哈哈!”清欢笑了一声,一抱拳,“得,時間不多了,我還得先去看一個相好。先走一步,這裡就拜托你了
!”
“好。”白墨宸断然回答,“你尽管去。”
“等你回来,一起喝酒吧!”顿了顿,這個沉稳如一块钢铁的男人道,“要知道,我這一生還沒有结交到一位可以在一起放心喝醉的朋友。”
他的声音很低沉,并沒有直接說什么,然而眼神却說明了一切。
“好!”那一刻,清欢只觉得热血从心头涌起,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大声道,“就凭你這句话,老子拼死也要留半條命回来,喝你的酒!”
他再不多說,手在窗台上一撑,胖胖的身躯跃起,立刻消失在窗外。
看着一向水火不容的两個人居然一起走了出去,谈了半天也沒见回来,殷夜来的眼裡不由得露出一丝好奇。默默想了一会儿,一点头绪都沒有,便歪着身子斜靠在榻上,在伤痛和困倦之下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堇然!堇然!”梦裡有人在唤着,伴随着阵阵的海涛声。那样遥远而急切,似乎是想从时空的另一端伸過手来抓住她。
她认得出那是谁。
然而,不是已经晚了嗎?
這世上,每個人都是在自己的世界裡挣扎和拼搏,虽然各自的境遇高下不同,在本质上却是一样——贫苦人家出生的她是为了生存,而钟鸣鼎食世家的他则是为了权力。在這两种巨大力量推动下,他们在那個路口背向而驰,终于背离了彼此。
“堇然!”那只手伸過来,拼命地想抓住她。
晚了,晚了。她微笑着,看着那個拼命对自己伸過手来的人,任凭自己在大潮裡沉浮着,渐行渐远。一叶浮萍归大海。从此,在她长长的一生裡,他只如云影掠過,记忆中的面容极浅极淡,逐渐隐沒在日落后的浪潮裡。
這個世上有许多事情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浪卷来,将她带走,身不由己地辗转而去。
然而,当她觉得自己即将迷失在那片蓝色裡的时候,忽然间,有個声音响起来,低沉沙哑,仿佛从时空的另一端传来:“還不快来?時間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她茫然地想,忽然视觉裡隐隐约约浮现出一道金光。
那是一双金色的眼睛,透過那片蓝色在注视着她——她甚至能感觉到来自远方的召唤,就像是有一個人站在天地的尽头,对她伸开了双手,呼唤:
“来吧,来這裡!”
哪裡?后颈忽然有一阵灼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她,让她身不由己地奔跑起来,不顾一切地向前、向前……哪怕狂奔到世界的尽头。体内有火焰在燃烧,似乎要把她的躯壳燃为灰烬!
她是谁?她要去哪裡?谁在呼唤她?
“夜来!夜来!”
当她在空茫的时空裡狂奔时,忽然间听到了另一個声音,近在耳侧。那個声音有着奇特的力量,让她终于在恍惚的噩梦裡醒過来。
茫茫然睁开眼,看到的還是熟悉的室内景象。身侧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在凝视着她,坚忍而沉默,仿佛墨色的星辰,他一手托起她的头,在耳边低声呼唤,另一只手此刻正停留在她的后颈上,粗糙而微凉。
“墨宸?”她舒了一口气,喃喃道,“是你?”
看到她醒来,白墨宸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将视线从她颈后转开,替她盖上了被子,低声道:“怎么,又做噩梦了?”
“嗯,”她疲惫地笑了一笑,咳嗽着,“我哥呢?”
“他?”白墨宸顿了一顿,“還有事情要处理,所以急着走了。”
“走了?”殷夜来有些惊诧,“他自己還带着伤呢!有什么事這么急?方才他和你都說了些什么,连我也要避着?”
“沒什么,就是嘱咐我要好好照顾你。听說是裕兴钱庄那边出了一点問題,所以匆匆忙忙地走了。”白墨宸按照清欢交代的话回答,避开了真相,安抚她,“你也知道,他這個家伙爱财如命,一刻也放不下手边的生意。”
“哦?”殷夜来蹙起眉头,想了想,“也是。”
“你尽管放心,好好休息。”白墨宸扶着她躺下,俯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她怔了一下。很多时候,墨宸只喜歡亲吻她的额头。风尘经年,她已经不是昔年那個纯情少女,自然能体会出那是一個温柔沉默却并不含任何欲望的安慰之吻,仿佛是一個兄长溺爱着自己的娇妹,而不像是一個男人对待自己的恋人。
這個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叹了口气:“你好容易回来一次,我却不能好好陪你。”
“养好身子,来日方长。”他重新扶着她躺下,为她掖好了被角。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显然“来日方长”四個字触动了她内心微妙的地方,沉默了片刻,她仰起头看着他:“你又要赶着去办事嗎?能陪我說会儿话嗎?”
白墨宸微微诧异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說什么呢?”他笑了笑,有些笨拙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他一直是個不善于和女人相处的人,天性沉默,生平所熟悉的女人除了名义上的妻子之外就只有殷夜来。平日裡都是和几十万的男人在战场上厮杀来去,一旦坐了下来,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一個伤病中的女人。
沉默了片刻,他终于找到了一句话:“对了,我寄给你的珊瑚,收到了嗎?”
“收到了,”殷夜来笑了笑,露出愉悦的表情,“已经拿到玲珑阁去制作了——本来還想戴上它给你洗尘接风,不料你竟回来得這般突然。”
“沒关系,等我下一次来,一定就可以看到了。”他喃喃說了一句,便又不知道该說什么了。他坐在榻边,将手放在她单薄的肩膀上,视线却落在她颈后。殷夜来并沒有察觉,只是靠在他的手臂上,如道家常一般絮絮地說了一些闲话。
“知道嗎?沙嫩刚吃了官司。”她闭着眼道,“她差点把婢女给活活打死了。”
“为什么?”他顺着她的话问。
“为了男人呗。”她笑了一笑,“她有個相熟的恩客,来往也有快十年了。那天沙嫩想留他過夜,可那個男人推辞說有事要走,她也只好怏怏地放了,后来你知道怎么着?”
“怎么了?”他漫不经心地问,看着她白皙的脖子。
是的……那裡有一颗血痣,一如清欢所描绘的那样!而且,在她方才的噩梦裡,他清楚地看到那颗血痣在以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缓缓地移动向脑部!
這么說起来,明年五月二十日便是大劫之期,那些冰夷蠢蠢欲动,可能会趁机发起一场空前的大战!怪不得那個俘虏在死之前会說出“破军”两個字。
白墨宸的手指不易觉察地握紧,眉间有狠厉的戾气慢慢凝聚。
耳边却传来殷夜来哧的一笑:“半夜她听到侧厢裡有熟悉的声音,過去一看,原来却是那個白日裡告辞的恩客,留宿在了自己年轻的侍婢房裡!”
白墨宸听到這裡忍不住笑了一笑,却不知道该如何评论這种事——這些青楼的风花雪月,争风吃醋,在他听来半分趣味也无。若不是为了迁就夜来,他早已打起了瞌睡。但一想起她這些年不得不待在這种地方,和這样的女人结伴而居,耳闻目睹的净是這些钩心斗角的龌龊事,心裡忽然间就微微地一疼。清欢說得对,她,本该是空桑女剑圣安堇然!
沉默了半晌,殷夜来又道:“你知道嗎?楚宫的玉京大半年前从良了。”
“哦?”他根本不记得那是個什么样的人,只道,“嫁给谁了?”
“据說是一個中州来的大富商——花了两万金铢给她赎身,排场很大。”
“哟,”白墨宸笑了,“那不是要跟夫君回中州了?”
“嗯,是啊。”殷夜来闭着眼睛笑了一笑,“多好啊……回到中州,就沒有人知道她曾经是個青楼女子了。她可以脱胎换骨,做個好人家的妻子。而且,中州人嘛,毕竟還是回到自己的地方才好——云荒终究不是我們的家园。”
白墨宸沒有說话,只是默默握紧了她的手。
“可惜却不长久。”殷夜来叹了口气。
“怎么了?”白墨宸无可无不可地问,心裡却在暗自盘算着半年内即将爆发的大战,想着如何說服白帝和朝臣立刻倾力支持自己出兵。
“那個富商本来要带着她回中州的,不料就因为平日行事太铺张高调,被蓝王那边盯上了,在他回乡路過神木郡的时候,找了個借口沒收了他的货,還要罚他一大笔钱。”殷夜来笑了笑,无奈地摇头,“一個中州人,哪怕再有钱,能和空桑藩王争么?为了凑足那一笔款子,那人卖掉了所有奴仆和骏马,到最后還是不够,就打算把新娶来的如夫人也给折价卖了。”
“什么?”白墨宸失声。
到此刻之前,他都是在漫不经心地听着這些他丝毫不感兴趣的话题,然而听到了這裡,他全身一震,仿佛心裡某個隐秘的地方被忽然狠狠刺痛,忽然间眼神就有了杀气。
“呵,‘做人莫做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殷夜来笑了一声,“可怜玉京那個小妮子,本来還以为找到了良人可以白头偕老呢,可惜這美梦,也只做了三個月。”
“后来如何?”白墨宸咬着牙问,眼裡有冷光。
“后来?玉京写信来向我求助,”殷夜来沉默了一下,“我让她和那個富商說,神木郡的人并不富有,如果他這样急着在当地折价卖掉她,估计所得不過区区数千金铢。但只要让玉京回叶城,凭着她的人脉和名声,不出三個月,她就能筹到两万金铢来救他!”
“哦。”白墨宸点了点头,知道她說得不错。但是一個女人,在這种绝境下居然還能冷静下来,和急着卖掉自己的丈夫讨价還价,实在是太艰难残酷的事情。
殷夜来淡淡笑了笑:“那人毕竟是商人,头脑精明,心裡一盘算就知道這番话說得不错,于是扣下了玉京的身契丹书,让她轻衣匹马一個人返回叶城去筹钱。”
白墨宸明白過来:“然后你帮了她?”
“是啊,我找了姐妹一起捧场,替她举办了几场赏花会斗酒会什么的,再加上我們的私下馈赠,两個月不到就凑足了两万金铢。”殷夜来叹了口气,“她也是個守信用的人,便带着筹来的钱去了神木郡,把那個人给赎了出来——那富商感激得痛哭流涕,想要和她再续前缘,却被玉京拒绝了。她說:‘当日你用钱替我赎身,如今我也用钱把你赎了回来,从此我們恩怨两清,再不必相见。’”
他轻拍她的手背,不知道說什么才好,许久才道:“那她后来怎么样了?”
“還不是回到了青楼做這一行?”殷夜来淡淡地笑了一声,“虽然丹书拿回来了,算是赎回了自由身,可是得了自由后,四顾才发现天下之大居然无处可去!哈,還不如回到這個勾栏裡继续醉生梦死,好歹還热闹点儿,有姐妹陪着。”
白墨宸說不出话来,蹙眉沉默。
“哎,說起来,当年我签卖身契给你的时候,好像只要了三千金铢呢。”她忽地眯着眼睛笑起来,看着帐子顶,“你将来如果要转卖我,可记得要加一点价——我觉得自己现在可不止值那么一点。”
“胡說什么呢?!”白墨宸霍然变了脸色,低叱。
“开玩笑的。”她微笑起来,“别生气。”
“别拿這种事开玩笑,”白墨宸的眼神却是冷而亮的,“你知道我不是可以开得起玩笑的人。”
殷夜来轻轻叹了口气,轻声道,“其实我和玉京一样,也是无处可去——我犯下的事,這天下也只有你可以替我遮挡。”
白墨宸眼裡掠過刀一样的亮光,声音却低了下来:“不要担心,我当年既然能保下你,如今就不怕人来翻旧账。何况,我刚答应了你哥,绝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威胁到你的安全。”
“嗯。”殷夜来微微一怔,唇角却露出了一丝笑意——這十年来,清欢和墨宸一直处于互相敌视的状况下,相互不买账。不料這一次,因为自己的受伤,倒是令這两個倔脾气的刚强男人坐下来握手言和。如此說来,自己這一番无妄之灾,倒是也值得了。
“墨宸,有件事我要和你交代,”她抬起眸子看着他,“你别生气。”
“嗯?”他微微蹙眉。
“我杀了一個人。”她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十指。
“是嗎?”他有些惊讶,却沒有多问,“不用担心,我会安排人来善后。”
“我杀的是蓝王的侄子蓝扈。”她继续轻声道,弯了弯纤细的手指,面无表情,“三天前的夜裡,我用水袖勒断了他的脖子,扔到了桥底下——也不知道如今尸首浮出来了沒?”
蓝王的侄子?白墨宸的眉头微微蹙起,却依旧道:“我来处理。你放心养伤吧。”
殷夜来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忽地撑起身体,转头盯着他的眼睛:“墨宸,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杀他嗎?杀身份那么棘手的人物,会给你带来麻烦吧?”
“你杀他一定有你的理由。”白墨宸淡淡,“你从不乱杀人。”
殷夜来一震,看着他的眼睛,许久不說话。
更漏遥遥,只听到黑夜裡细雨开始簌簌下起来,敲打着屋瓦,声音寂寥而凄清。在那种风声雨声裡,白墨宸感觉到那只冰冷纤细的手在自己掌心渐渐温热起来。
停了片刻,等那只手已经完全温暖,白墨宸拍了拍她:“你休息吧,我得赶去行宫见驾了——白帝明天就要起驾回帝都,最好是今晚和他见上一面,如果能解决問題,我就可以直接回西海上去了。要知道只要一入京,又得见许多麻烦的人,应酬不及。”
他站起身,从衣架上拿下戎装和黑色大氅,重新穿上。她斜倚床头,看着他的背影——和丰神俊秀的贵公子慕容隽比起来,墨宸的确說不上是個美男子,但他英气逼人,整個人挺拔如剑,有一种无欲则刚的力量,令人不敢直视。
尽管当初做出抉择时,内心是激烈而复杂的矛盾,夹杂着万般的不情愿和舍身般的决绝,然而今日看起来,却不知道是喜是悲。她是真的不想回头,還是早已疲倦?
女人,难道真的是如此软弱而容易改变的嗎?
“为什么忽然回来?”她看着他,轻声道,“是前线出了問題嗎?”
“不是,前线一切顺利,”他的回答照例是含糊的——不对任何人谈及军事国事秘密是他的一贯风格,即便是对她也不例外。然而這次仿佛是为了迁就伤病在身的她,他破例多說了一句:“我是担心后方出大問題,才连夜赶回来的。”
“什么?”她愕然,“后方?”
“云荒本土。”白墨宸替她整理了一下被子,“可能要出事。”
“什么?那些冰夷难道還想染指云荒本土?”殷夜来有些不敢相信,“他们都被你打得龟缩在棋盘洲了,国破在即,還能做什么?”
“沒有谁会束手待毙,何况是破军的族人。”白墨宸回答着,“云荒平安太久,帝都的那些人只顾享乐,完全不知道那些冰夷的可怕。”
殷夜来嫣然一笑,开口道:“天下人都說白帅是空桑的国之柱石。只要有你在,那些冰夷就
永远不会威胁
?云荒大地。”
白墨宸看着她,默默无言。
這种话他已经听得多了,多半是官场上的相互奉承,或者是民间百姓的视其如神,然而,此刻从夜来嘴裡說出来,却又有另外一番味道,听不出是真心還是假意。
“夜来,”他沉默了很久,低声道,“有时候我想,如果在最初,我們的這场相识不是以‘交易’和‘契约’来开始,那么到了今日,你会不会对我有半点的真心?”
他低沉的语气带着一丝說不出的悲凉,令她陡然一惊。
“我是一個粗人,只知道打仗,不懂得女人的心,”白墨宸声音低哑,“但是从一开始在那個巷角见到你,我就知道我們两個是同一类人。”
“同一类人?”她茫然地问。
“我們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也都知道這世间血和泪的味道。”他低声說着,语速很慢,仿佛每一個字都是从心底最深处冒出,“這些东西,那些生在富贵之家的人永远不会懂。”
她微微一颤,說不出话来。
十年了,墨宸很少对她提起自己的過往和家人。她只隐约听說他的出身不是很好,是北陆一個乡下小乡绅的儿子,以军功晋升。后来攀附上了当时還是二皇子的白烨,和宰辅素问一起辅佐其登基称帝,后来又娶了白帝唯一的女儿,入赘了帝王家,从此平步青云。
這是典型的平民奋斗史,說不上干净,却不乏真刀真枪干出来的业绩。這种乡绅人家的出身,虽然要比锦衣玉食的慕容隽更贴近自己,但,又哪裡能和她的家世相比?
“难道這就是你当年沒有杀我的原因嗎?”她微笑着。
“你不信?”他默默凝望着她。
她笑了笑,沒有說话。或许,他只是看中了她身负的剑技罢了吧?对他而言,她是一個有用而且廉价的护身符,留着她,将来某天說不定還可以为他挡住第二次灾难。
這样才更符合常理吧?
“白帅,”沉默裡,忽然听到门口有人低声禀告,“已经二更了。”
“知道了。”白墨宸应了一句,手渐渐松开。“你好好休息,”他低声道,“我留下一半人手在非花阁看护你,我沒有回来之前,不要随便出去。”
殷夜来笑了笑,顺从地微微点头。
“那我先走了。”他拿起剑,转身走向门口。
“外面多风雨,路上要小心。”她轻声嘱咐。等他走出去,消失在窗外,殷夜来的身体颓然倒下,靠在枕上微微地咳嗽了起来。
许久,等松开手,掌心裡又是一摊殷红。
“白帅!”看到他走下非花阁,十二铁衣卫纷纷肃立行礼。他挥了挥手,从暗门裡走出星海云庭,不曾惊动外面饮酒寻欢的那些人——当年,把夜来送到這裡来安置的时候,他就重金买通了這家叶城最负盛名的青楼老鸨,建了一條从小巷直通非花阁的暗道。
马系在侧门,然而牵马的却是一個青衣中年人,撑着一把油纸伞,身形高瘦,宛如一只孤傲的鹤站在雨中。
雨落在伞上,却悄无声息,如同那個人寒星般枯寂深沉的眼眸。
“穆先生?”白墨宸有些意外地停下脚步,对着這個安插在叶城的幕僚一拱手。
“白帅安好。”穆星北恭谨地行礼,把马牵過来。
這個穆星北是中州人,智谋无双,精通天文地理,和玄珉堪称白墨宸的左右手。每当白墨宸带兵转战在海外,便留下他在云荒做策应,及时传递信息。有一些关乎最核心内幕的秘密,都是由這個人替他传送的。
“听說白帅抵达叶城,在下便连夜赶来会面。”穆先生微微行礼,“八井坊那边一切都在控制之下,大娘和她的一对儿女都很平安,白帅不必担心。”
“委屈先生在陋巷安身,墨宸实在過意不去,”白墨宸点了点头,“其实這些事,交给得力的下属去做也就行了,先生何必要亲自去?”
“白帅此言差矣,”穆先生正容回答,“八井坊裡的那一家人,关系着殷仙子,绝不可轻易委托他人的。前几日殷仙子路過八井坊,几欲和其相认,半夜三更又在桥头杀了蓝王之侄蓝扈——若不是在下从旁暗中协助,事情便要暴露。”
“此事我已经知道。”听到幕僚面陈殷夜来的不是之处,白墨宸却不动声色。
穆先生有些意外,一时沒有說出话来——那個女人居然先下手为强,将此事告诉了白帅,倒显得自己有些刻意挑拨的小人意图了。他叹了口气,从袖裡摸出一物,却是一枚小小的金铃:“這便是殷仙子绞杀蓝扈时落下的,幸亏被在下藏起了,沒有被缇骑看到。”
說到這裡,他迟疑了一下,终于還是忍不住:“白帅,恕属下直言,這個殷仙子实在是個不安分的女人,锋芒毕露不懂收敛,加上艳名太盛,帝都权贵人人觊觎,留着她在身侧,只怕迟早会惹出事来。”
白墨宸点了点头,唇角却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来。
是的,她不是一個世俗定义裡的好女人。既不温柔,也不听话,虽然身处烟花地,却性格刚强,疾恶如仇,如同一把绝世的利剑,令人退避三舍——然而,当年令他一见惊艳、過目不忘的,不就是這种冷锐夺目、邪魅莫近的锋芒嗎?
他微微走神,穆先生却继续进谏:“白帝和玄凛皇子均觊觎其美色。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下恳請白帅痛下决心,早日将其……”
“呵,”白墨宸终于轻笑了一声,“先生這番话,其实早有人說過了。”
“是嗎?”穆先生微微一怔。
“是鹤绂,”白墨宸的眼神忽地暗了一下,“他昔年劝谏得比你還激烈。”
穆先生不易觉察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顿时沉默下去。
鹤绂這個人,机智多谋,曾经是白帅的首席幕僚、最受信任的心腹,从十几年前白墨宸還是一個下级军官开始就一直辅佐他,从校尉、裨将、偏将、少将、大将一路升上来,立下不少功劳,甚至连当今白帝即位這样的大事听說都是他一手策划。而這样一個功臣,却在白帝即位后立刻被白墨宸以“擅离军营”的区区罪名给斩杀,处死得如此之急,甚至连申冤辩解的机会都不留给人家。
穆星北当年只不過是白川郡一個籍籍无名的小吏,才能卓著,却因为是中州人而不能出人头地。因为有一次擅自做主办一件事,事情虽然办成,却被嫉贤妒能的上司找借口流放到了西海上,做了一名书记官。战场上九死一生,若不是机缘巧合被慧眼识人的白墨宸提拔到帐下,這個文弱书生恐怕早已成了那西海底下累累白骨中的一员。
从一开始做鹤绂手下的掌案,到多年后成为白帅的心腹,他渐渐知晓了当年的一切细节和過往,然而,到底鹤绂为何而死,他却始终不敢开口询问。
难道,竟然是为了区区一個女人?
一阵细密的冷汗从他手心沁出,穆星北瞬即明白了什么才是白帅真正的忌讳,于是便不露痕迹地转开了话题,道:“白帅,在下觉得,最近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暗中纠集,要对我們這一方发难。”
“是嗎?”白墨宸蹙眉,“玄王那边?”
“不仅仅那么简单,在下觉得是……”
两人一边低声交谈,一边走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巷角。
“要雇工嗎?”忽然间有人冲過来,大声问。
白墨宸和穆星北均微微一惊,抬起头,看到雨夜的巷子裡居然或站或坐,有数十人等在那裡,本来都满面饥色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但一见到他们這一行衣衫光鲜的人走過来,便一下子都呼啦拥了上来。
耳边听到此起彼伏的声音,“老爷,要雇人嗎?”
“我!雇我吧……我有力气!”
“雇我吧,干什么都行,一天只要十個银毫!”
白墨宸看着眼前蜂拥而来的贫民,眼裡忽然出现了一抹微微的愕然,竟然忘了退开。夜雨裡,无数双手伸到了他面前,带着焦急和渴望——那些人大都是中州人,因为十二律的规定,不能从事大部分空桑人独占的职业,为生活所迫,只能在這裡揽一些散活。白日裡揽活儿的多半還是正经人,在夜裡揽活儿的,那做的就不是一般的生意了。或是偷盗销赃,或是卖身卖笑,甚至還有杀人越货的。
“白帅小心!”看到局面失控,十二铁衣卫立刻抢身上前,隔开了人群——這些街头流民鱼龙混杂,饥寒交迫之下,只怕雇主给一個金铢就让他们去杀人也是肯的。让這些家伙接近白帅,实在隐藏着天大的风险。
白墨宸微微叹了口气,从怀裡拿出了钱袋,扔给了旁边的铁衣卫:“裡面還有我半個月的薪饷,都散给他们吧。”
他翻身上马,和穆星北一起冲出了人群。
已经十年了,這叶城中州贫民区的街巷,却還是和当初一模一样。
十年前,同样是下着雨的深夜,他還是二皇子白烨手下一個小小的武将,在鹤绂的随从下秘密来到此地,也是被這样一群饥饿的流民包围。无数双手伸到他面前,无数张饥饿的脸在对他叫喊:“雇我吧雇我吧……干什么都行!”
他在心裡冷笑:干什么都行?這些人,是否知道他是来找一個送命的冤死鬼?
“眼看三天后就要献美人入宫了,谁想到那個北越郡来的殷姑娘却居然得了伤寒重症!十二之数缺了一個可不好,怎能呈给帝君?”鹤绂叹气,头痛不已,“若去青楼裡买一個风尘女子充数,說不准会被慕容家查出来,也只能来這裡碰碰运气了,可這裡哪像是有年幼貌美女子的样子?”
“說不定有。”他漫不经心地应着,目光扫過人群,忽然定格。
在陋巷的暗影裡,人潮的背后,站着一個纤细秀丽的身影。人群在涌动,拼命地推挤,然而她只是静静站在那裡,似乎有一個无形的屏障隔开了她和周围的一切——那是一個清丽瘦弱的少女,不過十六七岁的年纪,撑着一把伞怯生生地站在那裡,虽是粗服蓬头,却依旧难掩倾国容颜,仿佛黑暗裡的一枝含苞待放的莲花。
“快看那边那個!”同一瞬间,鹤绂也在耳边低声道。
“嗯……年纪大了一些吧?”他蹙眉,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否定了,“帝君只喜歡雏女,她不合适。”
“哦……”鹤绂点了点头,沉吟未决。然而,就在這两人低声商议的时候,仿佛灵敏地听到了這边的声音,那個少女扭头迟疑地看着他,就像是一头惶恐犹豫的小鹿,不知道是否该靠近狼群裡的狼王,眼神清澈而彷徨。
那一瞬,他忽然觉得于心不忍,摇了摇头,退开一步:“算了。”
然而,当他和鹤绂拨转马头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间一道影子冲了過来,拦在他们面前。“雇我吧!”那個少女仰起头,美丽的脸上挂满了水珠,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泪水,在暗夜裡折射着如珠如宝的光芒。她咬了咬牙,似乎好容易才克服了腼腆和羞耻,颤声道:“求求你们,雇用我吧……我需要钱!”
一眼瞥见她手裡的伞,鹤绂不由得愣了一下,和他对视了一眼。
他勒住马头,回身打量着她,冷冷问:“你觉得你能卖多少钱?”
那就是他和她的初遇。
既不美好,也不纯洁。那是一场在暗夜裡开始的金钱交易,隐藏在一场惊天动地的血腥背后。而最后被选来凑数的她,甚至连一枚合格的棋子都算不上。
那一夜,他买下了她,准备让她顶替那個得了伤寒的雏女入京面圣。
从此,她就是名册上的那個北越郡的秀女“殷夜来”,再也不在是自己。
在起程入京之前,他如约付给她三千金铢。那個少女欣喜若狂,冒雨连夜奔回那個位于陋巷深处的家,将那笔卖身得来的钱悄悄地放在了母亲床头,跪下磕了三個头,满眼含泪,徘徊了良久,终于還是无声地转身离开。
他一路秘密跟随着她,看到了這一切,忽然间如雷轰顶。
原来,竟是如此。难怪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便觉得与众不同,竟下意识地回护。原来,他和她之间,真的有着无法割断的夙缘!
他看着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那個破旧贫寒的家,撑着伞在陋巷裡渐行渐远。那一刻起,他心裡忽然涌出了强烈的念头,那就是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他都要不惜一切地保护這一家人的安全。
然而,无论他多想保护這個少女,入宫的十二美人名册却已经定下并呈报给了帝君,一切已然无法改变。
一個月后,二皇子白烨以恭贺皇帝四十大寿为名,让白墨宸率人护送十二個雏女和大量的珠宝进宫。白帝白煊大喜,为了感谢弟弟的好意,特意留下护送美女珠宝前来的他们在宫中痛饮三日三夜,赏赐无数。
那,便是他们发动刺杀之前的序曲。
多么可笑……那时候他满脑子想的,竟然都是如何才能在大事完毕后保住她的性命——他以为站在暗巷裡的她只是一個贫寒而美貌的普通少女,根本不知道她有着可以惊动天下的剑技,甚至在危机四伏的内宫裡也并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如今回想起来,以她当时的身手,要拿到区区三千金铢简直易如反掌吧?去偷、去抢、去随便做一票生意,只要胆子够大的话多少钱都来得容易。只可惜当时的她只是一個单纯的孩子,涉世未深,从无邪念,甚至从沒有动過打家劫舍、偷盗抢掠不义之财的念头,在走投无路之下居然只能跑到黑市上卖身,结果被他捡了個便宜。
更可笑的是,那個天真懵懂的少女根本不知道当时自己手裡撑着的那把伞,那把用流云纱制成的伞,其实就价值万金!
到底是什么夙缘,在冥冥中指引着他们相遇?
這一切,到底是缘,還是劫呢?
白墨宸的思绪在一瞬间飘得很远,等回過神来的时候,正好听到一边的穆先生在问:“白帅這次回来,是要入京面圣去嗎?”
“自然,”白墨宸随口答,“先生有何指教?”
“我劝白帅還是别去为好。”穆先生定下身,低声道,“此行凶险,或有不测。”
“什么?”白墨宸愕然,“此话怎讲?”
“两京上空有黑气笼罩,此乃邪佞聚集、变生不测的预兆,”穆先生正容道,指了指漆黑的天幕,语气莫测,“白帅此去,只怕会有灾祸。”
穆星北的眼神凝重,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令他沉吟了起来——這個首席心腹幕僚从不說沒有根据的话,而且在星相学上也多有研究,他的建议,不可不考虑。
白墨宸默然抬起头,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空。
什么都沒有,只有淅淅沥沥的冷雨从天落下,滴落在他的头盔和护甲上。风裡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奇特味道,有点像血腥味,又有点像是脂粉味——這叶城的雨,竟然也和這個城市一样,混杂着欲望和权力。
沉默许久,白墨宸摸了摸怀裡的密函和匣子,摇头:“即便是有灾,也不得不去啊……事情紧急,如果不去见驾,只怕云荒就要出大事了!”
“大事?”穆先生蹙眉。
“血和火就要蔓延過来了。”白墨宸忽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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