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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君臣之义

作者:沧月
第六章君臣之义

  海皇祭過后,琉璃就沒有走出秋水苑的厢房一步。

  仆从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九公主是闲不住的人,平日裡难得看到她待在铜宫裡超過三天,今天在云荒這一头,明天說不定就飞去了那一头,从不和人交代一声。然而在這几天裡,這個活泼开朗的少女,居然待在那個房间裡,一丝声响都沒有。

  沒有人敢去打扰她,甚至连珠玛也不被允许入内。

  冷寂了多时的西厢,终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披着皮裘的王者从走道上走了過来,来到女儿的房前,在外面敲了半天的门,才看到门缝裡露出一只警惕的眼睛。

  “啊,是你?”完全不似一個女儿对父亲的口吻,琉璃松了一口气,左看右看无人,才把门开了一條线,一把将他扯了进来,“快进来!别让人看见了!”

  广漠王闪身入内,房间裡很安静,只有药香萦绕。

  “找遍了整個叶城,才在西市找到你說的那种一丈见方的水缸,”广漠王苦笑了一声,“還是铜质的,商家說陶瓷烧不到那么大的容积,居然要价五十個金铢。阿九,你到底要這個东西干嗎?”

  “還不是为了他?”琉璃往裡面撇了撇嘴。

  室内有一口巨大的缸,裡面盛满了海水,水底居然躺着一個年轻的男人。

  他的肌肤是苍白的,白得仿佛透明,长发柔顺光洁,如湛蓝色的大海。苍白的面容沉在水下,紧闭着眼睛,毫无表情,只有长发随着呼吸微微拂动,静静沉睡的脸上有一种别样的光华,摄人心魄。

  鲛人一族在天地间以美貌而闻名,然而,眼前這個男子却比他所见過的任何鲛人更加俊美。那种容颜,令见多识广的广漠王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這是不属于這個人间的光芒,就如九百年前的海皇苏摩。

  那是可以带来“倾国”之祸的不祥容颜。

  “這個人到底是谁?”广漠王低声问,有些担忧,“這几天我听說缇骑在叶城追查那天海皇祭的事,這個人可别是什么歹人吧?他醒来過沒?你可要好好问问。”

  琉璃哼了一声:“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不過就算皇帝来了,我也不会让人动他一下!”

  广漠王看着“女儿”叹了口气,不知道說什么好。

  原来,這個人就是阿九一直以来寻找的人。如此丰神俊秀,光彩夺目。论容貌,自然還在慕容隽之上,难怪来自天上的高贵少女也会为此心动不已。可是在第一眼看到這個人的时候他就觉得心裡一跳——那是一种深藏的不安,就和他当年在南迦密林的神庙裡第一眼看到琉璃的时候一样。

  這個人,肯定也不是一個普通人吧?

  如果是普通人,受了這样严重的伤,就算有九條命都该挂了。

  “他的伤怎么样了?”广漠王蹙眉,低声问,“醒来過沒?”

  “還沒有,但好得很快,”琉璃看着那個人叹了口气,眼裡却沒有丝毫的喜悦之情,喃喃道,“要是好得不那么快就好了……”

  “嗯?”广漠王有些不解。

  琉璃坐在床边凝望着那個鲛人,闷闷不乐:“你自己看吧!”

  广漠王连忙過去查看,一看之下,也脱口啊了一声。

  那個人身上一個贯穿身体的巨大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奇迹般地一分分地愈合起来!筋脉在延展,肌肤在更新,伤口迅速结痂、变硬,又开始逐步脱落——這一切,普通人要几個月才能完成的愈合過程,却在那個人身上迅速地发生了。

  “這是……”他不由得变了脸色,探手入水。這個周身冰冷的人身体上唯有這一处是炽热的,仿佛全身的血脉都奔流到了此处,催合着這巨大的伤口——照這样的速度,不出一個月,這個人就能从几乎致命的创伤裡完全康复。

  他微微一怔:缩时之术?這种奇特的术法,只有传說中九百年前的海皇苏摩使用過。這個人,难道和海国的皇室有什么关系?如果是的话,事情可就又麻烦起来了。

  就在他们“父女”各怀心事沉吟的时候,忽然间,昏迷中的人动了动,喃喃說了一句什么。两人一起侧头看去,却正听到第二声“紫烟”吐出唇边。

  听到一個女人的名字从他嘴裡吐出,琉璃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脸色不由得有点难看。她一贯是個藏不住心事的孩子,但凡有一点点郁闷都会写在脸上。那一瞬,她想起了在海底时那個惊鸿一瞥的紫衣女子——那個幽灵般神秘的女子,是不是就是他嘴裡的“紫烟”呢?他和那個女子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是鲛人,因爱才会選擇性别,如今他已经是一個男子,也就是說,他心裡一定有了所爱的人吧?

  她忽然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紫烟?”广漠王不知为何反而舒了一口气,忍不住给她泼冷水,“你看,你還是别一厢情愿了,不如早点让他养好伤送他走。”

  琉璃沒有回答,绞着衣角,沮丧地垂下了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喜歡他啊。”她轻声說,仿佛是抱怨般喃喃道。外面天色已经暗了,斜阳穿過窗棂照射在她淡紫色的瞳孔上。她眼裡忽然泛出了水一样的盈盈波光,“我也知道我是要回去的,只不過……虽然走遍了這片大地,我還有一件东西沒有见到。”

  “你還想看什么呢?”他叹气,“這几年,该去的不该去的地方你都已经去過了。”

  “我想知道‘人心’和‘爱憎’是什么。”琉璃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广漠王,“但是,你看,我却走不进别人的心裡。”

  广漠王沉默了,一瞬间,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這样的問題。

  “因为是‘纯血’的体质,所以我的生命很长,比只能活一千年的姑姑和几百年的若衣她们更加长寿。但……我不觉得這样有什么好。”琉璃轻声喃喃道,“别看我能活那么久,事实上,我只不過活了一天,而重复了一万年罢了。”

  广漠王从来沒见過她這样的表情,心裡一软,說不出话来。

  是的,這個外貌看似只有十几岁的少女,其实有着他们陆上人类无法理解的内心世界,仿佛来自另一個时空的神,令人无法揣测她内心的喜怒和思考方式。

  她看着窗外的夕阳,眼神裡充满了迷惘:“我和他们都不一样。从一生下来开始就背负着全族的希望,本来就应该在神庙裡孤独地等待到‘那個时刻’为止,但是,我沒有想到姑姑居然给了我一個這样的机会,让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真好啊……”孤独的少女抱着膝盖,对着夕阳的光影伸出手去,仿佛能触摸到那温暖而灿烂的晚霞,轻声道,“姑姑說,你们陆上的人类虽然生命短暂,在我們眼裡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但是你们却有一样我們无法拥有的东西,那就是心。”

  “隐族难道沒有心嗎?”广漠王有些吃惊。

  “我們是神的后裔,血脉源头在九天之上,早已超越了星辰和宿命。我們修炼自己的心,目的是让它变得空无一物。”少女說着和外表完全不相称的话,“而人类则不同,他们每一次轮回,更换的只是躯壳,但灵魂却是永远不朽的,心也是鲜活如初的。”

  广漠王静静地听着,說不出话来。

  是的,她在向他描述一個他无法想象的世界,一個远远凌驾于大地文明之上的种族的生死观和天地观。這一切,都是大地上生活的人们无法了解的。

  就如多少年来,从未有人走进過那座密林中的城市一样。

  “我們甚至沒有人类那种复杂的血缘伦理,以及由此衍生而来的相互关系——我虽然叫族长姑姑,其实我和她也沒有丝毫关系……我們都属于神的子民,都诞生于同一個幻灵池中而已。我們相互之间也沒有情感的羁绊,就像是为了同一個目标一起生活的同伴。”她顿了顿,轻声道,“而我們唯一的、最终的共同目标,就是回到天上去——所有违背了這個目标的族人都会被驱逐和淘汰,譬如若衣。”

  “是嗎?”广漠王再也忍不住,失声道,“她……她怎么了?”

  琉璃叹了口气:“你大概不知道吧?自从把你救回了云梦之城后,她对族长表明了放弃隐族身份,不再回到天上去的决心。于是,她便接受了‘断翅’之刑。”

  “断翅之刑?”广漠王的脸色苍白。

  “是的。”琉璃喃喃道,“她原本是族裡三圣女之一,是寥寥几個可以展翅飞到三千尺高空的优秀血裔。可是,如今她再也不能飞了。他们斩断了她的翅膀,将羽翼收在了神庙裡。那個地方,叫作‘葬雪’。”

  广漠王倒吸了一口冷气,倏地站了起来。

  “别紧张啊,”琉璃看着他的脸色,摇了摇头,“所有想要脱离族裡的人都必须经受這一個刑罚,无论是圣女還是普通人,不想再回到天上的人,便不配再拥有翅膀。其实這是好事,姑姑既然肯斩了她的翅膀,证明她同意了让若衣在事成之后跟你走呢。”

  她望着自己在俗世中的“父亲”,微微笑了笑,抚摩着颈上的古玉:“等我回到了那裡,若衣就可以来到你身旁了。你是不是很期待?”

  广漠王看着這個少女,說不出话来。

  “托你的福,這几年在云荒我過得快活极了,”琉璃眼裡露出一种光芒,“真是像做梦一样啊……這些年来,我拼了命地到处跑,想什么都见识一下。可是,就算我几乎拥有人世裡的一切,却還是得不到最珍贵的东西。”

  她转头看着广漠王,轻声道:“我想有一個人爱我,就如你爱若衣一样。”

  广漠王无言地看着“女儿”,眼神裡有些哀伤和同情。這個从另一個世界裡走出来的人虽然有着少女的外形,但她的心,其实远非陆上的人可以理解。

  “我想知道爱和恨到底都是什么——要知道,這才是人世间最珍贵的珍宝。”

  斜阳裡,广漠王看着這個自言自语的少女,心裡陡然一震,有一种說不出的感觉油然而生,居然令他无法直视這個“女儿”——她孩童般的眼眸裡,原来掩藏着這样深广的悲伤和憧憬。

  “那么……”他好容易才說出一句话来,看着水裡沉睡的鲛人,“你爱他嗎?”

  “我不知道。因为我沒有经历過,族裡也沒有人教导過。”琉璃喃喃道,捧住了脸,摇着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他就觉得好亲切,就像在哪裡见到過……我觉得他一定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可他偏偏躲着我。我越追,他消失得越快,就像捕捉风和光一样。”

  广漠王沉默了片刻,看着這個来路不明的鲛人,最终下了决心,拍了拍琉璃的肩膀,叹了口气:“沒事,你看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不将养個一年半载绝对好不了。我們把他带回铜宫吧,這样你就能天天看着他了。”

  “真的?”琉璃眼睛一亮,“你同意我带他回去?”

  “当然,”广漠王道,“你要做什么,我一定倾力协助。”

  “嗯……只可惜,也就只有不到一年的時間了。”琉璃轻轻叹了一口气,淡紫色的瞳孔裡忽地又流露出一丝惘然,“已经過了四年多了。月食之夜,很快就要降临了吧?”

  广漠王脸色微微一变,沉默下去。他知道這個少女的非凡身份,也知道她未来必然不会属于這個人世——产生的牵绊越多,将来当月食之夜降临时,离开的人心裡会越痛吧?当她展翅飞上九天,回望脚下如尘埃般渺小遥远的大地时,会有怎样的心情?

  “你听,外头又下雨了,连這裡下雨的声音都和我故乡不一样呢。”琉璃侧耳倾听着外面的雨声,喃喃道。

  “傻丫头,”广漠王侧耳听了听,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那是马蹄声!”

  是的,寂静的雨夜裡,外面的街道上果然有一阵马蹄声如疾风卷来,清脆地叩响石板路,从长街的一端瞬间就消失在另一端——

  是谁在這大雨的深夜裡急促赶路?

  四更时分,大内总管黎缜撑着身体在阶下听命,站得久了,膝盖不由得晃了一下。眼看這個海皇祭总算是過去了,明天就要起驾回伽蓝帝都,真是谢天谢地。

  他咳嗽了几声,又望了一眼正殿。

  行宫裡的蜡烛還沒熄灭,照得整個殿堂都通亮。灯影裡隐约听到女子的娇笑声,歌舞声、丝竹声彻夜不停歇。黎缜不由得叹了口气,白帝還真是老当益壮,前几日在海皇祭上看到了叶城花魁天香,便带回了行宫来,夜夜春宵日日欢宴。

  也是,总共也不過只剩下两年的任期了,不趁着在位时多享乐還能怎样?只是皇帝二十年一轮换,他们這些内臣却要過着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日子,每次到了权力交接的时候便少不得要考量一番,一旦选错了主子,日子便难過得很了。

  黎缜漫无边际地想着,只觉得冬夜特别漫长寒冷,不知道是不是站得久了,身子竟然不停发起抖来,打摆子似的站不住。

  “总管,”旁边的侍从看他脸色有异,问道,“您不舒服嗎?”

  夜幕裡,忽然听得一阵马蹄声如风而来,一行黑衣大氅的男子在行宫门口跳下马背,其中一個人也不通报便直闯入内,战靴在石上敲击出短促而坚决的节奏,一路走過来。

  “白帅?”黎缜看清了是谁,大惊失色,“您怎么……”

  “抱歉,来得急,惊扰了。”对方却来不及多說,言简意赅地提出要求,不容拒绝,“我想见帝君,有急事禀告。”

  已经四更了,欢宴了一天的白帝总算有了些昏昏的睡意。怀裡的美人也有些倦了,张开檀口微微打了個哈欠,倚在案上,伸手摘了一枚朱砂果。她的指甲上染着一层透出荧光的朱红色,和果子的颜色相映,显得有些俗艳。

  啪!忽然间一個耳光落在了她脸上,她一声尖叫就被推了开去。

  “一点都不一样!”白帝忽然间烦躁起来,“赝品,赝品!”

  周围的侍女舞姬看到帝君忽然发怒,吓得瑟缩在一边。正当两位宠妃都不知道该說什么好时,门外忽地传来了一声低语——

  “帝君,白帅求见!”

  狂躁中的白帝忽然间安静下来,那一瞬,他眼裡闪過一丝奇怪的光。“是嗎?来得正好!”白帝凝固的表情忽然间动了起来,吐出一口酒气来,挥了挥手,“都给我退下吧!”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冷风从外面吹了进来,大殿裡的烛火猛然动了几动。

  那個高大挺拔的军人站在门口,看着大殿裡奢靡放荡的景象,眼神却依旧如同刀一般冷冷不动,有一股凌厉的肃杀气息。妃子宫女们屏声敛襟鱼贯退下,而天香毕竟是青楼出身,有些不知好歹,知道這就是云荒百姓口中說的“白帅”,不由得好奇地偷偷看了他一眼。

  “還不滚?”白帝忽然一脚踢在她背上,“贱人!”

  天香惊呼了一声,一個踉跄扑在地上,额头向着尖利的桌脚撞去。正要血溅破面时,忽然有一只手臂伸過来,牢牢地托住她的肩膀。

  “小心。”白墨宸将她扶起,淡淡地說了一句,“快走吧。”

  天香惊惧交加,再不敢看他一眼,急忙冲出门外去。

  白帝看着新宠花容失色地离去,嘴角噙着一丝令人猜不透的笑,“墨宸,你的女人缘看来比我好多了啊……”

  帝君的笑容阴森,换成一般臣子早已冷汗满身,然而白墨宸似乎并不像其他人一样畏惧這個喜怒无常的帝君,只是淡淡回答:“墨宸只会打仗,对女人是一窍不通。如果我真的有本事,悦意早就回心转意了吧?”

  他沒有称自己为“臣”,帝君也沒有称自己为“朕”。

  在外人面前,他们恪守君臣之礼,然而当殿门关上,只有他们两人相处的时候,他们的谈话方式便会变得随意而奇特。這种态度,不像是帝君和臣子,不像是岳父和女婿,反而更像是一对出生入死多年的铁杆兄弟。

  白帝的笑声渐渐歇止,仿佛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蹙眉摇了摇头:“那個丫头,实在不知好歹。嫁给你哪裡委屈她了?居然還老想着和人私奔!实在是丢脸……”

  “都已经過去了,”白墨宸很快打断了這個话题,“悦意如今好嗎?”

  “不好也得好。”白帝冷笑了一声,“宰辅的黑甜香很管用,服一次可以让她乖乖地待上個三五天。终于不再给我添麻烦了。”

  “什么?”白墨宸脱口低呼——为了让桀骜不驯的女儿安分,白帝居然给自己的亲生女儿用了這种会上瘾的药物?!云荒的帝君,這個十年前就和自己结下生死盟约、一起登上权力顶峰的人,忽然间变得令他如此陌生。

  “怎么?心疼了?”白帝斜觑了他一眼,“這次回来,有空去看看她吧。”

  白墨宸应了一声,双拳在膝盖上握紧。

  “殷仙子沒事吧?”白帝又问,“海皇祭上看到她不小心落海,很让人悬心。”

  “沒事,只是受了一点惊吓而已。”白墨宸仿佛不愿在白帝面前多提這個女人,很快转开了话题,慎重地道,“墨宸這次从前线秘密返回,其实是有重要的事面禀帝君。”

  “噢?”听到对方忽然用了敬语,白帝眼神一闪,也坐直了身体,压低声音道,“正好!我也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想和你商量。”

  白墨宸微微一愕:“那帝君先說吧。”

  “不,”白帝挥了挥手,“你先說。”

  白墨宸点了点头,探手入怀,拿出了一個东西放到了案上,小心翼翼地推了過来,直抵白帝面前——那是一個沉甸甸的陶土瓶子,瓶子已经四分五裂,外面用绳子绑扎着,上面用朱漆火印密密封住,用小刀划了一個尖锐的三角符号。

  “這是什么?”白帝蹙眉,不解。

  “這是我派去冰夷内部的一队刺探舍命送回的东西,”白墨宸伸出手,解开了瓶子外面绑扎的绳子,瓶子砰然分裂。瓶子裡装满了一种奇特的液体,幽蓝而柔软,在容器碎裂的时候却沒有漫开,反而仿佛凝固的胶体一样停滞在了那裡,颤巍巍地抖动,在烛火下折射出奇怪的光泽。

  那种光,是云荒大地上任何一种物质都从来不曾有過的。

  “這可能是巫咸提炼出的某种药物,”白墨宸从怀裡拿出一封用金边密封的防水信函,展开来推给白帝,“這一封密报,是我派出去的十九人小队舍命送回的,裡面包含了冰夷一個极大的秘密。”

  白帝俯過身,拿起了那一封信,看到上面還沾染着血迹。他在灯下展开密报,默默地看了一遍,脸色越来越凝重。

  “据我所知,這几十年来,冰夷一直在进行一项极为秘密的计划,”白墨宸低声道,“被称为‘神之手’。那個计划极其机密,只有元老院的十巫才知道。我派出去的人沒有打探到全部的消息,只依稀知道‘冰锥’和‘神之手’行动即将展开。”

  “‘冰锥’和‘神之手’?”白帝蹙眉。

  “‘冰锥’,肯定是为了取道寒冷的北方大海。‘神之手’,肯定是为了对付一些重要的目标。”白墨宸的手指在案上画着,“我怀疑冰夷企图偷偷潜入云荒,带着那些在這种东西裡培育出的怪物,来袭击我們的后方!”

  白帝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喃喃道:“這些人也太疯狂了。”

  “如果冰夷猝然出现在云荒腹地,譬如叶城和帝都,只怕缇骑和骁骑都会抵挡不住。”白墨宸低声道,“幸亏现在還来得及——据我所知冰锥還尚未下水,此刻出动還来得及。要趁着他们来不及有所行动之前,一举突破他们的防线,使他们首尾不能相顾,也分不出手去进行什么‘神之手’计划!”

  白帝听着,默默颔首,却一言不发。

  “墨宸,你计划得很好,”许久,白帝笑了一笑,伸出指甲在那块凝胶上弹了一弹,“不過在這個当儿,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让你去做。”

  “什么?”白墨宸有些意外。

  空桑多年的死敌便是冰夷,世上還有什么比這更重要?

  “一年啊……呵,”白帝笑了一声,喃喃道,“一年后就算你灭了冰夷,替空桑永久拔除了后患,可到时候這天下,又轮到谁来坐了呢?”

  白墨宸蓦然一惊,看了帝君一眼,仿佛有雪水从头顶泼下。

  毕竟君臣多年,那一瞬间,他完全明白了。

  “我說過,我也正好有要事找你商量。”白帝忽地笑了一笑,将另一只手抬起,放在爱将面前,“你看這個。”

  在白帝右手的无名指上闪烁着的,是空桑帝君的身份象征——皇天神戒。白帝轻轻摩挲着這枚具有传奇色彩的戒指,恋恋不舍,目光裡流露出权欲和阴狠来。

  “還有两年,我就要脱下這枚戒指了,”白帝沙哑着声音,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枉费我昔年费尽心力将它得到手,可這十年的光阴,却实在是太短暂了……”

  白墨宸静静地坐着听着,身体挺拔如标枪,眼神却微微一变。

  十年前,是谁說過只要能当上皇帝、哪怕坐一天金座也死而无憾呢?人心真的是永无餍足。

  “前几天的海皇祭上,玄王居然公开讥讽我,說就算我一意孤行地支持你出兵海上,最多也不過两年的時間而已!”白帝冷笑起来,用戴着皇天的手拍击着桌面,“你听听,你听听!時間越来越近,那家伙也越来越嚣张了!”

  白墨宸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显然也是知道玄王的飞扬跋扈。

  “如果等玄凛那小子登了基,墨宸,你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白帝呵呵冷笑了一声,“我還能退位回族裡当白王,而你呢?到时候,别說灭冰夷了,可能還会变回一介平民!要知道玄之一族一直对你在军中的威望非常忌讳,早就欲除之而后快。”

  白墨宸沉默了良久,低声问:“帝君想怎么做呢?”

  白帝低声道:“我和宰辅商量過了,想让你从西海即刻撤军,班师回朝。诏书我都拟好了,正准备海皇祭结束就秘密发出,不料你倒是先回来了——我們君臣真是同心同意。”

  白墨宸一震,脱口道:“宰辅?”

  宰辅素问和他,从十年前起就是合力将白烨推上帝位的两位功臣,可谓是白帝一朝的文武肱股。如今帝君既然是和宰辅合议過了,那么,就意味着這件事差不多已经有了最终的决定,他的意见,已经不能扭转最后的结果。

  白帝笑了一笑:“我要你回来帮我做更重要的事。那就是……”

  帝君刚要說什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闭上嘴,竖起手指放在唇上,做了個噤声的手势。白墨宸一惊,倏地按剑而起,警惕地四顾,然而行宫殿堂内空无一人,连风都沒有吹进来。

  “要小心哪……”白帝忽地笑起来了,手指落在右手的那枚皇天戒指上,指尖敲击着那块蓝色宝石,带着意味深长的笑說,“传說這個东西有灵性,我要說的话,绝不能让它听见。”

  白墨宸点了点头,有些敬畏地看了一眼那枚戒指。

  是的,他知道白帝所指的是什么。传說中七百多年前,当时的青帝青宁也想独霸王位,经過了严密的筹划,准备在海皇祭上囚禁其他藩王,发动政变。一切都准备得滴水不漏。然而,奇迹忽然发生了——在举事前夕,一夜之间,居然有天雷击中了紫宸殿。床幔犹自完好,美人依旧无恙,唯独床上拥着宠妃入眠的青帝化成了一堆灰烬!

  床榻上,唯有那一枚皇天戒指存留,依旧闪烁如新。

  “看到了嗎?這就是神谴!”

  那一瞬,伽蓝白塔顶上长久紧闭的神庙忽然打开了,空桑女祭司疾步走出,站在塔顶举手向天,厉声对震惊的百官宣布:“神在注视着每一任帝君,在誓碑前发過的誓言不可反悔。若有不遵者,天人共诛!”

  那之后,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好几次。

  数百年来,先后有五任帝君离奇暴毙。那些人,有的已露兵戎夺权之相,而有的却還是在不动声色地暗中进行,然而,无论明裡暗裡,那些野心家终究逃不過上苍之眼的注视。每一任都以奇怪的方式暴毙,从未有人成功。

  已经九百年了,每当云荒的格局即将失去平衡,六王共政局面即将打破,战祸即将到来的时候,可怕的神谴便会自天而降,来去如电,以无可阻挡的力量,将那些独夫和霸主在一夜之间化成灰烬!

  這是令整個云荒都敬畏战栗的力量。

  此刻,面对着欲言又止的帝君,白墨宸坐在空旷的大殿内,看着在灯下闪耀夺目的皇天神戒,神色缓缓变化,低声道:“在下已经知道您的心意。”

  “哈哈哈,好,不愧是和我出生入死過来的心腹爱将!”白帝放声大笑起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凑過来对心腹将领道,“其实我有這個心思已经很久了,但真正让我下决心的,却是两天前闯入海皇祭的那個天官苍华。”

  “天官?”白墨宸惊讶。

  “是的,”白帝的笑意有些诡异,望着窗外的天空,低声道,“他說湛深多年前就曾经预言過,‘九百年后,世当有王者兴’——你說,那個王者,不就应验在朕身上嗎?”

  白墨宸猛地一惊,无法回答。

  空桑虽然是君主临国,但从骨子裡来說,却是一個深深信仰神权的国家,对神谕和星象看得很重。而天官更是天下最精通占星术的人,如果此话从天官苍华嘴裡說出,那自然不同寻常,难怪白帝听了后就动了心。

  他想要永远保留這枚皇天!也就是說,要发动内战,寻求永恒的王位!白墨宸的手无声地握紧,嘴唇紧抿,沒有立刻回答。将计划和盘托出后,看到心腹爱将沒有立刻表态,白帝的眼神变得尖锐起来,阴冷地盯着他:“怎么?当初,你能替我把那件事做得滴水不漏,现在你却犹豫了?”

  白墨宸看着白帝那双狭长的眼睛,微微一凛。那双眼中射出了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光芒——犹记得多年前的那一個雨夜,他和素问聚集在当时還是二皇子的白烨的密室裡,他提出了同样的問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凝望着他们两個人。

  他当然知道這种眼神意味着什么。

  那是到了一個要做重大抉择的关头,审视谁是同伴、谁是敌人的目光,绝不容情!他们三個人曾经联手改变了一個时代,将這天下都收入囊中。如今,十年后,当第二個十字路口即将出现的时候,他自然知道白帝会如何選擇。

  只是沉默了刹那,空桑元帅挺直的身体微微往前倾了一下,果断地回答:“帝君于我有知遇之恩,若要争夺永久的霸主之位,墨宸自然愿为您披荆斩棘。但是……”

  說到這裡,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酝酿下面该怎么措辞。

  “但是?”白帝却有点不耐烦了,眼睛眯了一下。

  “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却不能答应帝君。”迎着這样的目光,白墨宸却忽然抬起了头,毫不躲避地回答,“那就是——绝不能在此刻下令让大军从西海上撤回!”

  “什么?!”白帝蹙眉。

  “恕在下直言,现在绝对不是挑起内战的时候。”白墨宸面沉如水,声音也是铁一样沉甸甸,“目下冰夷拥兵海外,虎视眈眈,借着破军复苏的传言,蠢蠢欲动。如果在這個时候从海外撤回大军,不仅西海多年战果瞬间化为乌有,海上屏障一撤,群狼更会蜂拥而入。到时候我們内外交困,腹背受敌,后果将不堪设想!”

  白帝静静地听着這些谏言,脸色阴晴不定。

  “帝君想要成就永恒霸业,其实事情并非不能两全。如今還有時間。”白墨宸继续耐心地解释,“如果帝君肯全力支持墨宸在西海上的战争,用一年時間先灭除外患,到时候再杀回大陆,又有何事不可成?”

  “别說了!”白帝陡然拍案,打断了他的话。

  那一掌拍得重,白墨宸一震,抿紧了嘴唇,不再說话,却依然保持着身体笔直、上半身微微前倾的姿态,毫不回避地凝视着盛怒的白帝,眼神并无动摇。

  “到时候再班师回朝?”白帝冷笑了一声,“到时候還不知道是谁的天下!”

  “事有轻重缓急,帝君当以天下为重……”白墨宸低声反驳。

  “天下为重?那也要是属于我的天下才行!欲攘外,先安内!”白帝根本不听,又一掌拍在了案上,“這件事朕心裡已经盘算很久了,目前時間只剩下两年不到,事情已如箭在弦上。朕和宰辅已经达成了一致,不必多言!你也不要回西海了,接下来马上跟随朕回帝都,密议大事。”

  那一瞬,注意到帝君已经将称呼从随意的“我”换成了代表无上权力的“朕”,白墨宸沉默了许久,终于只是点了一点头:“是。”

  他微微一躬身,将桌上那個破碎的陶罐重新绑好,又卷起了那封带着血的密信。

  “帝君,您知道嗎?”他望着手裡那個罐子,声音有一丝难以觉察的颤抖,“为了送出這個消息,這些年来,有两百多個云荒的好男儿陆续牺牲在冰夷的虎穴裡!我连夜赶回,也是为了提醒帝君沧流冰夷的阴谋,而帝君……”

  “文死谏,武死战,墨宸,你可别弄错了自己的位置,学那個不知好歹的天官——”白帝挥了挥手,似乎再也不想和他多說,“朕累了。如果還有话要說,三天内到帝都来!否则,就永远不要在朕面前出现了!”

  白墨宸叹了口气,只道:“是。”

  当空桑的元帅离开后,行宫大殿便陷入了彻底的死寂。

  白帝狭长的眼睛又眯了起来,望着案上精美的镏金铜人灯,喃喃地对着空气开口:“如宰辅所预料的一样,墨宸他果然不大情愿啊……”

  “是啊。”背后传来帘幕拂开的声音,一個老者清癯的身影显露在黑暗深处,高而瘦,如同一只灰白色的大鹤——在内秘密旁听君臣对谈的,居然還有另一人。

  “白帅如果不肯配合,那事情就棘手了,”宰辅叹了口气,忧心忡忡,“缇骑大统领都铎虽然效忠帝君,然而此人贪恋金钱,未必可靠。而驻守两京的十万骁骑军的统领骏音又是白帅昔年战场上的刎颈之交,对其忠心耿耿。缺了白帅,帝君若要发动政变,只怕沒有足够的人马可以控制局面了。”

  “该死!”白帝沉默了片刻,狠狠一掌击在案上,“墨宸也算是和我們一起出生入死過来的人了,为何在

  ?种关键的时候居然犹豫起来?”

  “帝君息怒,”宰辅拿出水烟来抽了一口,“看来,墨宸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啊……”

  “什么打算?”白帝悚然一惊,不由自主地脱口道,“莫非……他也想称帝?”

  “咳咳……說不定微臣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宰辅看到帝君眼神的变化,在暗影裡笑了一笑,“白帅不赞同帝君,或许只是一时沒有转過弯来——他不是不识时务的人。”

  “希望如此,”白帝喃喃道,“朕真的有点舍不得墨宸這名大将。”

  宰辅抽了一口水烟,森然道:“十年前,大皇子也曾不舍兄弟之情。”

  白帝一惊,只觉背后冷汗涔涔而下,心中那一缕犹豫顿时熄灭。

  這個提醒一针见血。十年前,他、素问、墨宸三人密谋篡位。然而当时作为首席幕僚的鹤绂首鼠两端,居然将他们的密议透露给了当时在位的皇兄白煊。按理說,一旦知晓兄弟有篡位之心,皇帝会立刻下灭门诛杀令。然而可笑的是,他那位一母同胞的兄弟虽然荒淫,却在手足之情過于仁慈,居然对唯一的胞弟起了宽恕怜悯之心,沒有立刻诛杀,只是想采取怀柔之策,令他迷途知返。

  就是那么短短的一犹豫,白帝得到了喘息之机,立刻发动了深宫杀局!那优柔寡断的皇兄就這样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连带着他的无数宠妃和一对儿女,也一起成了黄泉冤魂。

  在這样的权力巅峰上,任何一丝软弱容情都是危险的。

  十年前是這样,十年后,也是如此!

  白墨宸从行宫裡走了出来,外面已经是五更天,冷雨密集,寒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帝君既然未曾休息,黎缜便领着内侍在阶下一直等待,见白帅出来,便上前一步迎接他,然而似乎体力不支,身体一晃,幸亏白墨宸眼疾手快,一手托住。

  “总管多小心身体。”白墨宸拱手,“在下告辞。”

  “白帅也要小心啊。”黎缜在背后极轻地說了一句。白墨宸霍地站住身,回头看了一眼大内总管。黎缜站在那裡,一张富贵白胖的脸露出了高深莫测的表情,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却沒有說出什么话来。

  白墨宸点了点头,转身上了马。

  這個黎缜,一直是個令人捉摸不定的人。身为大内总管,多年来从不结党营私,即便是宰辅素问权倾朝野,他也不曾对其有過谄媚。让人觉得這個六十多岁、历经了三任帝王的总管是個看不透的人物,不知道他到底站在哪一边。

  十年前,当他们三個人密谋政变,一举诛杀了白帝白煊之时,一夕之间深宫血流成河,伏尸遍地。然而這個有能力影响政局的人,虽然身处内宫却一直按兵不动——沒有表示支持,也沒有表示反抗。

  直到白烨坐上了王座,他才不动声色地站到了阶下,对来朝的文武百官展开黄绢,宣称先帝白煊因纵欲過度而一夜暴毙,二皇弟白烨即时继位,君临天下。

  那一刻,他们才知道這個人终于站在了他们一边。

  正因为有了黎缜的率先表态,這一轮白族内部的政权交替并沒有引起其他藩王的异议和不满,白煊驾崩了,他唯一的弟弟自然是理所当然的继承者。甚至,沒有人再关心那一对原本也可以继承王位的孤儿去了何处。

  這世界从来是强者的天下,谁会怜惜孤儿寡母?

  转眼十年過去。如今帝都又是山雨欲来之时,這一次,他又会如何呢?

  白墨宸翻身上马,沉吟着往外走去。夜雨细密,转過一條街,便看到了街角暗处站着的那個打着油纸伞的青衣谋士,高挑清瘦,脊背微微躬着,宛如一只霜中的老鹤。

  穆星北已经在外面等了很久,此刻见到主人回来,赶忙迎上去,脸上显出忧虑的神色来,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行宫大殿:“如何?”

  白墨宸摇了摇头,面沉如水:“帝君要逼我入火坑。”

  穆先生猛地一震:“难道……帝君真要背弃誓碑盟约,试图独霸天下?”

  白墨宸看了谋士一眼,苦笑:“穆先生真是神机妙算,一切都如你所說,帝君甚至要我撤军西海,助他镇压六部。我苦谏而不得,只能等明后天入京再作打算。外患未灭,内乱又起,唉……”

  “不可!”穆先生失声道,“属下說過,天象有异,白帅万万不可入京!”

  “天象?”白墨宸在夜雨裡按辔而行,冬日冰冷的雨轻敲着他的盔甲,发出清楚而短促的叮当声,仿佛周身都有刀兵過体。空桑的元帅低着头,微微咬着牙,两侧咬肌微微鼓起,有一种狠厉的表情。许久,忽地发出了一声冷笑——

  “我命由我,不由天!”

  穆先生一震,抬起头看向自己辅佐多年的主人。

  稀疏的雨幕裡,白墨宸坐在马上,仰头看向漆黑的夜空,双颊瘦削,仰起的下颌线條显得冷峻,有一种豹般的轻捷强悍。那一瞬,穆星北心裡忽然一片豁然。

  是的,天象凶险又如何?预言不祥又如何?

  像白帅這样的男人是天生的霸主,从来不会被所谓的“不祥之兆”击倒的,不战斗到最后一刻他绝对不会放弃,而不到最后一刻,胜负谁也不能定!

  穆先生抖擞了精神,问:“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做?是要撤兵西海,還是……”

  白墨宸不再說话,按辔缓行,转入了暗巷裡,似是心裡在权衡利弊,对着随行的穆先生点了点头,开口道:“立刻替我飞鸽去往西海前线,分头告知‘风、林、水、火’四旗的将领——”

  白帅从马上俯下身,在心腹幕僚耳边低声吩咐。

  然而奇怪的是,穆先生耳边什么声音也沒有。就在那一瞬间,仿佛是为了听清楚两人在說着什么,暗影裡有什么东西轻微地动了一动。

  就在那一瞬间,耳边风声一动,白墨宸忽地长身掠起!

  他一按马背,整個人便箭一般地朝着暗处飞去,动作利落敏捷如猎豹。十二铁衣卫還沒赶上来帮忙,只见他半空中一個探手,抓住了什么。咔嚓一声响,有骨头被生生捏碎的声音传来,伴随着半声沉闷的惨叫。

  白墨宸倏地从黑暗裡折返,手裡提着一個人,重重地摔到了冷僻的巷角。那個人在冷雨裡抽搐着,脸色青白,喉头软骨已经破碎,只是一时未气绝而已。

  穆先生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是属于修罗的一面。

  “帝君的动作還真是快。”白墨宸冷冷一笑,“我前脚刚离开,他后脚就派了人暗地裡跟踪了——你是缇骑的密探吧?”他毫不留情地抬起脚,狠狠踢在那個人的肋下。又是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那個人痛苦地蜷缩成了一团,连连点头。

  “该死!”白墨宸低声怒斥,“都铎那家伙也跟帝君站在一边?”

  “不稀奇,”穆先生叹了口气,“只怕除了白帅,所有人都站在帝君一边吧?”

  白墨宸沒有說话,从地上提起那個奄奄一息的家伙,伸手一扭,只听咔嚓几声响,抖断了对方的肩肘关节,在惨叫声裡一扬手,将那個人对着陋巷墙头某处扔了過去!暗夜裡,沒有听到那個人落地的声音,显然是被黑暗裡的某些人接住了。

  “回去告诉你们头儿!”白墨宸冷笑了一声,声音冷厉如刀,“日后要跟踪我,就让他自己亲自来!這些不入流的杂碎,来一個撕一個,别有去无回白白地浪费了!”

  细雨声裡,有簌簌的脚步声沿着墙远去,最终再无声息。

  白墨宸凝望着四周,眼裡露出了一丝冷笑,忽地道:“先生。”

  “白帅有何吩咐?”穆先生立刻上前。

  “我們要开始布局了。”白墨宸语气决绝,毫不拖泥带水,“对手已经开始行动,我們也绝不能慢了手脚。”

  “是。”穆先生眼睛一亮,“白帅是要向帝君宣战了嗎?”

  “不,還不是宣战——冰夷未灭之前,我不想轻易挑起内战。所以……”白墨宸在马上微微弯下腰,在幕僚的耳边說了一段话。這次他一共說了三道命令,每一道都短促而清晰,穆先生越听越是佩服,眼神凝聚如针。

  “以上三件事,立刻找人去办,十二個时辰内必须有回音。”白墨宸握紧马缰,冷冷地說,“西海、京畿、大内,兵分三路,一刻也耽误不得!如今我們是在和那些人抢時間,就看谁布局布得快了!”

  “是!”穆先生领命,顿了顿,“那您呢?”

  “我?”白墨宸冷笑,“帝君既然下了命令,我自然是要奉召进京的。”

  “不行!”穆先生脱口,“此行太凶险,白帅就算真的准备入京,也必须找到可靠的人来保护您,否则绝不可孤身犯险!”

  “不能多带人手进京,否则白帝必然忌讳,”白墨宸摇了摇头,语气沉稳,“我此次是秘密回到云荒的,诸位藩王還不知道我的来意,想来白帝也不希望這件事公开。如果此事一传出去,只怕内战沒起,诸王之乱又要先爆发——這也不是我想要的局面。”

  “那么,至少带上十二铁卫。”穆先生低声道,“或者,带上‘那個人’。”

  “那個人?”白墨宸脸色倏地一变,“你說的是……”

  “殷仙子。”穆先生的眼神意味深长,“十年磨剑,用在一时——白帅有绝世利剑在手,在此危急关头不拔此剑,更待何时?”

  白墨宸长久地沉默,手指关节握得发白。

  “這事我自有打算,還不打算把夜来拖进来。”终于,他叹了口气,低沉道,“我白墨宸戎马半生,什么生死沒经历過?更何况以我和帝君多年的交情,我即便抗旨,他也未必一定会立刻动杀心。只要撑過十二個时辰,相信我們的部署就会生效。”

  穆先生還是摇头:“白帝阴狠反复,绝不可大意。更何况帝君身边還有一個宰辅素问。白帅若要孤身进京,在下绝不能认同。”

  “唉……我知道先生如此苦心孤诣,全是为了我的安全考虑。”白墨宸叹了口气,“但此事我另有打算,不必再說了。”

  “可是……”穆先生還想据理力争,然而白墨宸一眼横過来,语气森然:“先生难道要强我所难嗎?”

  穆先生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再多說:“是。”

  “我有另外的事情拜托先生,”白墨宸凝望着雨幕的最深处,一字一顿道,“很重要。”

  “請主上吩咐。”穆先生躬身。

  “是有关我家人的事……”白墨宸喃喃。

  “家人?”穆先生微微一怔。白帅所說的家人,是指在北陆乡下的那個家嗎?自从他发迹后,他那個名义上的“家”也跟着鸡犬升天,得了不少好处。然而這個沒有血缘关系的“家”对白帅而言不過是一种身份上的掩饰,如今大事关头,怎么会考虑起這些来?

  “当然不是北陆那個家。”白墨宸笑了起来,意味深长。

  “什么?”穆先生一怔。

  白墨宸从马背上俯下身,在心腹幕僚耳边說了几句话,不知道听到了什么意外的真相,穆先生的瞳孔忽然收缩,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目光裡有讶异也有敬畏。

  “连先生也很惊讶吧?”白墨宸低声笑了起来,“這件事就拜托你了。带他们走吧!如今是时候了。只有這样,我才能沒有后顾之忧地去和那些人斗到底!”

  当皇帝和权臣们在行宫裡密谋的时候,白塔顶上有人哦了一声。

  黑暗的室内,空桑女祭司凝视着水镜,变了脸色。

  “居然又出了一個独夫啊……”空桑女祭司苦笑着摇了摇头,用枯槁的手指点向水面,指尖刺穿了水中白帝虚幻的脸。九百年的大限即将到来,破军要出世,第七分身尚未现形,星主神谕迟迟不降临。在這样的时候,居然還出了這個乱子?

  這么一来,她就不得不全力以赴应付這次帝都的危机,无法顾及破军的事了。

  空桑女祭司在黑暗裡合起了双手,对着水镜祈祷。星主,无论你在天地间何处,請降临神谕,告诉我們接下来该何去何从……第七分身到底在何处?

  然而,水面依旧一片平静,沒有一個字迹浮现。

  還是沒有迹象嗎?星主到底是怎么了?空桑女祭司轻声叹息,有些疲倦。龙前日已经出发去叶城诛灭第六分身,至今尚未回来。虽然她明白龙的力量在云荒无人可比,不知为何她内心却有些忐忑。

  那個第六分身,叶城的殷夜来,是麒麟的妹妹。

  如果龙杀了她,难免会引起组织裡的动荡吧?她摊开手掌,看着自己掌心裡的那個金色命轮,有些忧心忡忡。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仿佛起了什么感应,她手裡的命轮忽然微微地亮了一下!

  那是有同伴在附近的象征。

  “龙?”她惊喜地回過身去,看着神庙窗上映出来的剪影,“你回来了嗎?”

  窗外风声一动,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翻窗而入,水蓝色的长发在夜风裡拂动。他撩开了帘子,手心上那一轮金色的烙印在暗夜裡微微闪耀。空桑女祭司从水镜前站起,欢喜地迎了上去。然而,就在她回過身的瞬间,黑暗裡有一阵冷意无声掠過。仿佛暗夜潜行的蛇,一把剑无声无息地穿過了帷幕,疾如闪电地刺来,一瞬间穿透了毫无防备的人!

  那一剑是如此狠毒而隐秘,空桑女祭司甚至来不及结印,双手就被一剑刺穿,以高高举過头顶的姿态,生生被钉在了神殿的祭坛上方!

  “你!”空桑女祭司震惊地看着這個从未见過的人,“你是……”

  那是一把无形无质的光剑,握在那一只同样有命轮的手裡!那個人抖搂了身上的斗篷和假发,紧盯着白发苍苍的空桑女祭司,小心翼翼地退到了水镜旁边,斜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一脚踢了過去!

  青铜的水镜四分五裂,在神庙裡发出刺耳的声音,水在地上蔓延。

  “沒了水镜,你就沒了耳目吧?沒有了手,你也无法结印施咒!”那個人松了一口气,看着被钉在柱子上的女子,低声道,“我不想杀你,凤凰,但我也不能让你去通知组织裡的其他人来杀了我們兄妹!”

  空桑女祭司一震,陡然间明白了過来:“你是麒麟?”

  “是啊……是我,你很吃惊我会出现在這裡对嗎?”那個拿着光剑的人在黑暗裡狠狠地笑,“哈,按照你们的计划,我此刻应该已经在奔赴狷之原的途中了。你和龙,就是這样算计自己所谓的‘同伴’嗎?”

  凤凰定定地看着這個从未谋面的同伴,失声问:“龙……龙呢?他在哪裡!”

  “我杀了他。”黑暗裡的人冷冷道,“在他杀掉我妹子之前。”

  “什么?”苍老的女祭司忽然全身震了一下,死死地盯着他,双手痉挛地扭动着,似乎要在空气裡抓住什么,嘴裡虚弱地喃喃道,“不可能……你,你杀了龙?”

  “不可能!”空桑女祭司忽然大喊了一声,扭過手臂,不顾一切地想将手拔出来!她的动作很用力,一扯之下,光剑斜削過她整個手掌,整個手顿时血肉模糊。然而,她仿佛一点也不觉得疼痛,竟然硬生生地一下子把手拔了出来!

  “不可能……”十指齐齐削断,跌落在地上,她却看也不看一眼,只顾血淋淋地蹒跚走過来,对着他喃喃道,“你……杀了龙?不可能!”

  清欢倒抽了一口冷气,警惕地看着這個垂死的女人,往后退了一步。

  “不可能!”凤凰忽然厉声大呼,举手向天。

  那一瞬间,她雪白的长发猎猎飞舞,苍老的眼眸裡流露出不顾一切的光芒,手心在刹那间盛放出了可怕的光,宛如一团烈火凭空燃起——那是命轮在她掌心旋转,发出了耀眼的金光!在光芒中,她喃喃念动了一個奇特的咒语,一瞬间,白骨生长,血肉重生,那一双残缺的手掌忽然间恢复了原样!

  “涅槃!”清欢失色惊呼。

  那是传說中组织裡“凤凰”的绝技,不到玉石俱焚的最后一刻绝不使用。他知道事情不对,手腕一翻,光剑忽然自动飞起,在空中一转化为六道闪电,从各個方向刺了過来,交错成網。那是九问裡的最后一招——苍生何辜。

  生死关头,他来不及多想,直接就用上了最强的一击!

  凤凰的手還沒有恢复原样,然而手指连点,居然将六道闪电全部反击了回去!轰然巨响中,清欢踉跄着连退几步,感觉整個神庙都在震动。身上的伤口被再度震裂,他吐出了一口血,眼神凝重起来——不错,這才是凤凰真正的力量吧?

  “你……你怎么可能杀得了他?”凤凰重新长出的十指被剑气所激,重新咔嚓地折断了数根,然而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喃喃地一步步逼過来,“不可能……不可能!他,他……怎么会就這样死了?”

  在看到泪水从女祭司枯槁的眼睛裡滑落的瞬间,清欢蓦然明白了。

  他奶奶的,這世上的女人怎么都那么疯?這個鸡皮鹤发的老太婆,居然为了龙发狂成這样子?這下事情可麻烦了……只怕自己难以全身而退。

  凤凰死死地看着他,那眼神不是在看一個同伴,更不是在看一個刺杀者,而仿佛是在看一种无法原谅的恶物——這個毕生都待在黑暗裡等待宿命的女人,似乎终于看到了自己命运的终点,眼裡流下的泪水如同火一样炙热,在暗夜裡,居然闪着妖异的蓝色光芒!

  清欢一生经历過大风大浪,与人无数次生死对决,知道此刻绝不可力敌,便立刻足尖一点,向着神庙门口退去,然而,不等他退出,凤凰缓缓抬起了手,在胸前合拢。在她双掌合拢的瞬间,整個神殿震了一震,四壁忽然间回应出了奇怪的光芒!

  无数的符咒从墙壁上隐约凸显,仿佛一圈圈的丝带,严密地将這座伽蓝白塔顶上的神殿环绕。那是被血咒召唤出来的禁锢的封印,切断了這座神庙和同一时空的任何联系,也阻断了清欢退出的一切可能。

  他的后背撞上了自动闭合的门,仿佛一個巨锤敲击他的身体,瞬间将他反震了回来!

  肥胖的身躯踉跄落地,往前跨了一步才站稳。凤凰踉跄着走過来,长袍上全是血迹,抬手向着清欢,指尖上有幽蓝色的光刺刺作响——那是灵力在汹涌聚集的象征。

  她望着自己的同伴,喃喃道:

  “麒麟!我要杀了你!”

  “咦?怎么回事?”脚底下忽然微微一震,白塔上巡夜的侍卫忽地感觉到了什么异常,回头看了一眼。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裡,仿佛有隐约的金光一闪。

  “神庙好像有点不一样。”有個侍卫喃喃道。

  “看花眼了吧?”旁边同伴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一眼,然而那裡還是一样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清,“那個老婆子一年到头门窗紧闭地待在裡头,会有什么不一样?”

  侍卫摇了摇头,苦笑:“是啊。”

  同伴取笑:“可能是悦意公主這几天太安静,让你觉得不习惯了?”

  然而刚踏上伽蓝白塔的最高一层,忽然间,有一個侍卫发现了异常,惊骇地喊了起来:“看!神庙……天啊,神庙在发光!”

  在暗无星月的雨夜裡,只是一瞬间,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居然凭空发出了耀眼的金光!那些光非常诡异,一圈一圈,由内而外地透出来,穿透了厚厚的墙壁,仿佛裡面有什么东西在激烈地冲击着,激发出一道道的闪电。

  “怎么了?”侍卫大吃一惊,“女祭司不会有什么事吧?”

  一行人冲了過去。然而,尚未触及庙前的台阶,那几個靠近神庙十丈内的人都被一股奇异而暴烈的力量击中,一瞬间齐齐飞了出去!仿佛巨锤从虚空裡击来,那些侍卫从白塔上万丈高空坠落,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如断线风筝一般消失了踪迹。剩下那些距离稍微远一点的人幸免于难,站在那裡吓得连一個字都說不出来。

  “我的天啊……神!神发怒了!”

  巡夜的侍卫惊恐狂呼,四散而逃,白塔顶端重新陷入了寂静。

  只有方才還沉浸在黑甜香药力中的公主忽然清醒了過来,仿佛预感到什么不祥似的站起,狂奔向了神庙。但脚踝上的金锁长度有限,她刚踏上神庙台阶,锁链已经绷紧。她一個踉跄扑倒在玉阶上,口裡含糊不清地喊着:“师父……师父!”

  然而,伽蓝神庙的门紧闭着,裡面只有金光四射而出。

  那是激荡的力量在交锋,令所有人都无法接近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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