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黑矿场,真的很黑 作者:未知 “卖田产?不行!绝对不行!” 李肆虽然有了计划,可還需要起步资金,只是荷包干瘪,不得不把脑筋动在自家那十亩水田的田皮上。而关凤生误解为他只想着卖田交皇粮,很坚决地摇头。 這会两人正朝矿场走去,李肆的计划就得从這开始。這座矿场是凤田村诸人找钟老爷租的山场,租子是上交四分之一冶炼出来的生铁。 但跟租田還是有区别,康熙年间,民间开矿总体是一個禁字,却依旧拦不住私采,他们這矿,就是后世的黑矿场。钟老爷虽然把山场租给了他们,经营管理却是他的人在负责,比如說冶炼出来的生铁,只能由钟老爷联系的商人承买。硐长就是那赖一品,名义上硐长只负责管理挖矿的矿丁,赖一品实际上却是钟老爷派到矿场上的监工。除了赖一品,负责常务管理的客长,银钱往来的课长,都是钟老爷的人,還养着十来号护卫,而這些人的薪水全都计在他们這些承租人的身上。 這矿场其实就是钟老爷的产业,說是一個“租”,不過是在官员查禁的时候,方便钟老爷脱身的一個名义。 “关叔,你不也沒田产了嗎?别担心,我不是靠田产来交皇粮,不然今年交了,明年怎么办?我是需要一些钱作些营生,顺便帮着你们把這矿场弄起来。” 李肆這话,关凤生苦笑不已。 “這矿场有什么好弄的?铁炼得多,钟老爷就压低收价,炼得少,见着咱们喘不過气来,就提点价好让咱们活着,不至于散了摊。說是咱们租他的山场,其实咱们都是钟老爷的雇工。” 整個矿场有两三百号人,就一座炉子,每曰能出一千来斤生铁。 “我本业是铁匠,只是父祖也传了一些炼铁的把式,才跟钟老爷谈下了這個矿场,炼出来的生铁也勉强凑合着能卖。這两年下来,又悟了一些窍门,总算能带着大伙靠這矿场活下来。” 听着关凤生的介绍,李肆对這座矿场的情况也渐渐有了更深的了解。转過了山梁,整個矿场就落在了李肆眼中,记忆裡的凌乱景象,此刻在眼前真切而有序地呈现。 山头被刨去了一小截,露出一道光秃秃的干土截面和一座四五米深,数百平米宽的大坑。一個黑黢黢的洞口朝山肚子裡延伸,叮当敲打声在洞裡一直响着。李肆隐约记得,這矿洞有上百米深。 山头百米外就是一條宽有三四十米的大河,河岸边停着一长串的木排小船。河岸之上一字排开几個大坑,每個坑边都立着一根高大的十字木杵,那该是粉碎矿石的选矿坑。远处山脚下有一排低矮的砖窑,木柴堆得满满的,该是炭窑。而在炭窑不远处,依稀看到一座冶铁炉的炉顶冒了出来。 這是個熙熙攘攘的所在。碾矿的、烧炭的、背运矿石的,上百人在這裡来来往往,炭窑冶铁炉在山壁下的大坑一侧,另一侧的坑顶则密密麻麻搭着数十座草棚。和草棚对着的河岸边,一排十来间木屋规整洁净多了。几個护卫靠在木屋边,警惕地看着所有人,似乎每個人的屁股裡都夹着一片矿石似的。 看着那片草棚,贾狗子和吴石头的面孔骤然跳出脑海,李肆微微叹气。记忆告诉他,住在這片草棚裡的人,都是村裡那些失了田产宅地的破落户,贾狗子和吴石头的家也在這,他们就只靠着這座矿场而活。而对面那排整齐木屋,则是客长课长一类管理人员,還有那些护卫们住的地方。 去年這矿场总共出铁四十万斤,听起来数字挺可观的,可商人给的价,每百斤只有一两二钱银子,市面上的价则是一两六钱【1】。原因不仅是钟老爷的“调控”,還在于炼出的生铁质地不佳,不過這也是這种黑矿场的普遍水平。 李肆粗粗一算,這矿场的年产值居然也有5000两白银…… 可再一细算,四分之一被钟老爷生生拿走,剩下三千多两,二百来号劳力,连饭食带薪水,就按每年十两银子计算,這就是2000两。赖一品和客长、课长,以及那群护卫,又要分走1000两。关凤生和田大由,以及炭头、锅头這些“中层”,外加二三十号炉工,薪水一算,沒了。 這還只是人工,生产成本呢?矿石不算钱,炭火什么的不要钱? “我們账上還都欠着钟老爷的,采淘矿石的工具,矿洞裡的油灯、木镶,還有其他一大堆工具,特别是炭火,每年都得上千两银子。钟老爷說這山场是我們自己租的,所以這钱也得我們自己掏,只是钟老爷仁心,预先垫了這笔钱。我和你田叔每年虽然各有百来两银子,可大半都在填這些债。” 关凤生语带讽刺地說着,怪不得为了顶李家的皇粮,他都闭着眼睛卖女儿了,原来已经是负资产。 這钟老爷在矿场上,本质上也是靠着高利贷的手段在栓着关凤生他们,又是压榨佃农的地主,又是剥削工人的资本家,真是坏到头顶生疮了,李肆這么想着。 “可钟老爷也未必安生,每年那千多两银子,我估摸着能到手的不到三分之一吧。” 关凤生居然還在同情钟老爷,听他一說,李肆也觉得,還另有人脚底流脓。原来钟老爷還得一路孝敬,先不說手下這些矿场护卫都是来自金山汛的绿营兵,那么金山汛的汛守,据說是個姓萧的把总,也得笼络好,毕竟就在他的汛塘辖区裡开黑矿,要装作不知道,也得要一定的代价。 县官老爷那也得分匀一份,更复杂的是,收购生铁的商人那,也有一套商会系统,每年的打点少不了,毕竟這是在收黑货,让官矿的人闹起来可不好。 据說钟老爷還抱住了谁的大腿,而他的矿场還不止這一处,甚至還有铁匠作坊,关凤生就只模糊地說了一下,似乎不愿让李肆牵扯得太深。 片刻间就到了冶铁炉那,眼下矿石到了,木炭還沒齐活,一圈炉工正在坑裡等着。见到李肆過来,炉工裡的田青闷哼一声,扭开头不理他,李肆自然也懒得理会他,就瞧着這座大肚子冶铁炉发呆。 屈大均已经故去,他的《广东新语》正在流传,其中提到的佛山冶铁炉,“炉之状如瓶,其口上出,口广丈许,底厚三丈五尺,崇半之,身厚二尺有奇”,李肆還记得。眼前所见,尺寸小了许多,但结构大致不差,看来是這個时期通行的技术,只是鼓风木扇的尺寸小了许多,大略只有记载中“高五、六尺,宽四尺”的一半。 “关叔,你說……木炭是笔大开销?” 李肆早有了盘算,现在见了实情,心中更是有底,不過他不准备一下都拿出来,事情得一步步来。 “沒错,這山头的树早被砍光了,买不起净炭,只好去其他山场买木柴自己烧炭。可即便這样,一炉铁也要花掉半两银子的木柴,每天六炉,就是三两银子。” 眼下木炭百斤大概一钱二三,木柴三四分。一炉出铁二百斤,就要花上千斤木柴,算起来光這部分成本就接近20%。 炉子置在坑裡,好方便从炉顶加料,炉子下半部分用的是砖,上半部分是耐火泥,,李肆仔细从炉顶看下去,内壁上還抹了一层厚厚的耐火泥。 熟读過太多穿越小說,对攀這冶铁工业科技树,李肆還很是熟悉,可他不是郑克臧,沒有一個台湾给他折腾,现在只能先着眼在最小的事情上。 “什么?你能让每炉少烧三成木炭?四哥儿,這可不是写写划划的事,可不要信口开河。” 关凤生摇着脑袋,怎么也不信李肆,這话要能成真,柴火银子每年就能省三四百两。 “读书真读傻了,烧多少炭才能化多少铁,少烧?从哪裡少啊?隔行如隔山,你就别来捣乱了。” 田青在一边冷嘲热讽地說着,话還蛮有道理的,一帮炉工们都纷纷应合。 “我這可是读书才读到的秘方……” 李肆并不动气,嘿嘿一笑,众人一呆,关凤生也怔住了。 “還有讲冶铁的书?吹吧你!” 田青扯起了嗓子,关凤生瞪了他一眼,有些急促地问:“什么书?” 李肆要搞的东西可是后世的技术,還真沒這书,避开关凤生的問題,他微微笑道:“讲冶铁的书多了呢,佛山的铁厂你们知道吧,他们是怎么在冶铁炼钢的,我都知道。七八十年前,就有书說得一清二楚。” 关凤生喉咙裡咕哝了一下,脸色也泛红了。 “四哥儿,你還知道怎么炼钢?” 【1:1724年法国萨凡利兄弟编纂出版的《世界商业大辞典》裡提到广东生铁为每百斤1.6两白银,贩运到曰本的价格是4.5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