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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现实是残酷的

作者:未知
“关叔关婶,银子的事情,你们别担心,我李肆不是从前的李四。从今之后,我家的事,我自己承担。” 一路无言,关二姐也像是作了坏事,不敢和李肆对眼,李肆只摸着她的小脑袋,心中酸涩。回到关家,见到关凤生时,中年汉子那敦实的脸上,欣喜、讶然、羞愧、无奈,什么样的表情都有了。 当李肆以坚定的语气說出這样的话时,关凤生和关田氏相对默然。 “二姐真要被送走了,我李肆還配做人嗎?” 小心翼翼地選擇着词汇,不想刺痛关田氏,這话不仅让关凤生脸上浮起欣慰之色,原本還恨恨看着李肆的关田氏眼圈也是一红。 “从小我就最疼二姐,宁愿我遭罪,也不愿二姐受苦。” 李肆怜惜地說着,小姑娘紧紧抱着李肆的胳膊,把小脑袋埋在他的腰间,不敢开口,生怕张嘴就哭了出来。 “只是我還不太明白,到底我家担了多少皇粮,能把叔叔们拖累到這种地步。” 李肆很诚恳地问道。 “正项地银一两六钱,丁银三两八钱,這是去年的【1】。” 关田氏对這数字看来是滚瓜烂熟,一边念着,一边找出了一张单子,关风生替他完粮,单子自然也在他家裡。 “五两四钱?” 李肆皱眉,接過了這张手掌长三指宽的单子,抬头四字顿时让他汗了一下,“纳户执照”【2】!這個执照,跟三百年后的字义差得未免也太远了。 将飘渺心思拉回来,李肆盯住了单子上的小字。 “英德县正堂李为征钱粮事今据黄寨都八图李追完纳康熙五十年钱粮” “正项银五两四钱 康熙五十年三月十八曰” “县卯字五十四 号” 小小单子盖了两個大印,一個是满汉双文知县大印的一半,一個是“粮讫”,還有两個经手人落款:书办杨夏、裡排赖一品。 看着這康熙五十年的曰期,李肆隐隐想到了什么,可一时又沒能抓住。接着思绪就被這税率给拧了過去,姑且算自己年收入是三十两吧,這税额可真是骇人。不過,五两四钱银也不至于闹到卖女儿的地步吧? 真够笨的,李肆想拍自己脑袋,這可只是正税。 果然,接下来关田氏又找出一张单子,不像“纳户执照”那么正式了,可单子下還是有收讫章。 “均平银,四两二钱。” 這個名目,李肆隐约有些印象,這和在广东已经沒了的“均徭银”姓质一样,针对的都是徭役部分的负担,只是对象不一样。均徭银主要指的是胥吏差役、马夫伙夫、驿夫更夫什么的供养钱,明朝是由民户直接出人干這些活,之后一條鞭法合并为正税。 而這“均平银”,针对的则是官员和衙门的办公经费。明朝开国,按照朱元璋朱大**的规划,县衙门的每张纸每支笔,都由县裡民户直接提供,总之见不得有一個铜子在這之间流转。可這[***]级别般的构想很快就被现实粉碎了,演变到现在,又渐渐成了正税之下,杂派之上的“费”。可笑的是,原本一條鞭法裡,已经将這部分差役折银合并到了正税裡,却又来征一次。 這部分东西李肆之前有些印象,现在亲身接触,顿时气得鼻子差点歪了。 情绪正在高点,关田氏又拿過来几张纸條,這就很不正规了,连章都沒有,全是手写的白條。 “火耗……二两八钱八分……” 算起来是三成火耗,這县官還不算太贪哈。 “练勇银,三分四厘……” 等等,练勇,這不是团练嗎?這会到底是1712還是1812? “整個韶州府经常闹贼,棚民和矿徒也多,县裡也设了团练【3】。” 关凤生解释着,语气满是无奈。 麻痹的,出钱供养的衙役捕快呢?正税养活的六十万绿营兵呢? 李肆真想破口大骂,一点也沒注意他是用后世纳税人的思维在看這事。 其他的什么脚力、柜费、秤费、锁头费,這些杂派就不一而足了,這還算好的,都還打了收條。 “還不算给裡排、柜头、书办们的孝敬,那些可是沒條子的。” 关田氏不放過一個铜子,裡排也就是裡长,因为也是十年一轮,排到谁出面帮着官府催粮,谁就是裡排。而柜头、书办则是县裡下来的差役。 李肆抽了口凉气,总数算下来,他李肆要被官老爷带胥吏们搜刮十六七两银子!這也太离谱了吧,還让不让人活了? 不对劲……所有的杂派,都建立在正税的基础上。而李肆一人一年要承担接近五两多的正税。康熙年间的“丁口”统计是两千多万,這“丁口”是纳税单位,不是真正的人口,可李肆眼下却真是一人对一丁口。以他的负担为标准计算,這会的大清朝,正税一年就得收一亿五千万两银子! 荒唐了。 “四哥儿,县裡你家還是上户……” 关凤生一說,李肆拼命压抑住了自己怒吼的冲动,之前被压在心底的那两個字又在翻腾不定,造反…… 原来他李肆一家在图甲册上,居然還有三十多亩水田,家中六口人,成丁五口!他父母還活着,三個早夭的哥哥還都成了丁!早就卖出去的田产,都還留在图甲册上! “咱们都是這样的情形,图甲册上,我关家也還有二十亩水田。這些年来找過不少次官府了,可官府都說,图甲册要作变动,得裡长户认,咱们自己說了不算。” 关凤生叹气。 “四哥儿,为啥要帮着你?不止是念着你父亲,就算你家败光了,咱们也得分摊你家的皇粮。” 李肆烦躁地在屋子裡跺着步子,虽然還是初春,他却觉得浑身火热。 “裡长都是谁?” 归结起来,還是那個俗得不能再俗的结论,官绅勾结,欺压他们這些草民。 “裡长户有好几家,可裡排却一直是赖一品在干,而赖一品背后……” 关凤生咬着牙,李肆也在低低念着。 “钟上位!” 啊嚏! 青砖白墙,绿瓦红柱,一片错落有致的宅院裡,某個中年胖子抖着肥肉打了個喷嚏。 “串票发下去了?沒人闹腾吧?” 他闲闲地在亭廊裡走着,身边跟了個精瘦汉子,谄媚地直点着头。 “大哥放心,那些泥腿子敢闹腾么。” 胖子不满地嗯了一声,转身盯住了瘦子。 “别扯虚的!眼见這春收要开始了,李老爷盯着咱们這些县裡的栋梁,眼珠子可贼得很呢【4】。虽然說我上面還有白大人,可毕竟做的事情见不得光,白大人都不好跟李老爷挑明。万一這春收出了岔子,李老爷责到我头上,贴钱是小事,被他当成生花笔,在他那破纸上作点什么文章,可就麻烦了。” 胖子低下脑袋,鼻尖快杵到了那瘦子的额头。 “稳!我要万无一失的稳!整個广东,府县老爷们正乱成一锅粥,熬過了今年,他李朱绶李父母,在英德应该也就呆不住了。” 瘦子额头隐隐出了层汗珠,脸色也有些僵了,灿灿笑着。 “李县爷那,我也时时注意着,最近他确实心思不属,只要钱粮实数足了,想必他也不会怎么在意。” 胖子唔了一声,也像是放了些心,一边转身走着,一边嘴裡還在交代。 “听說你借着我的名头,在找刘婆子搞什么人?你给我仔细了,别出什么事,否则我可要扒了你的皮!” 瘦子对着胖子的背影连声說着不敢,直到背影消失,脸上才凝回阴狠的表情。 “死胖子,当真是越肥胆越小……” 低声嘀咕着,就朝院子外走去,不一会儿,在一個小客厅,跟另外一個胖婆子见了面,正是刘婆子。两人嘀咕了一阵,刘婆子一脸灿烂地离开了,瘦子在厅裡,脸色越发阴沉。 “李四?那個书呆子?被石头砸出了痰气么,居然敢跟我赖一品作对?” 咕嘟一口将一杯茶饮尽,重重顿在桌子上,啪的一声,茶杯裂了。 “我赖一品就是條恶狗,不撕得你血肉模糊,我就不姓赖!哼!” 【1:清承明制,正赋裡的田赋,也就是地银不高,构成也不复杂。全国平均下来大概每亩四分银。复杂的是丁银,地方搭车压榨草民的也主要是這部分,明清赋税改革其实就是在這两项之间打来回。】 【2:清代顺治后就有“自封投柜”的措施,让草民到县城自己交税,然后就能拿到纳税证明单。证明单各地叫法不同,有“纳户执照”、“执照”或者“执票”。但自封投柜不仅受乡绅裡排的抵制,也因为交通不便,草民交税的成本說不定還要超過税费本身,所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很多地方依旧由胥吏裡排催收。】 【3:清代团练早有,只是在白莲教起义之前,都由官府直接管理,設置有练总、练长或者团总等,各地具体情况不一,经费都取自地方。康熙奏折裡還提到過有练总带练勇进山剿匪,结果被土匪给剿了。】 【4:县官老爷催科,一般不会去找草民,都是压着乡绅。县官和乡绅既合作,又对立,所谓的官绅勾结,也不是那么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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