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古代當名士 第176節 作者:未知 這道奏本遞上去,就給他換來了帶俸閒住的待遇,更換來了都察院乃至整個朝堂上疾風驟雨般的爭議。 若是別人上這道本章,那些皇親國戚連看都不會看一眼,至多到聖上面前哭兩聲也就夠解決此事了。可桓凌不同,誰也不敢在他奏章之前掉以輕心—— 當年他才從福建還朝不久,便憑一封奏疏彈劾下了一位兵部尚書與其麾下得力將領。後來他在西北隨着當今太子鎮定九邊,監察軍務的時候,也頗把二皇子的親戚彈倒過幾位。再到後來他已不滿足於朝中對手,而是親自跨馬出邊,帶着宋三元親手給他造的神器、縫的迷彩衣,連降十幾個草原部落,那得是何等驚人的口才? 這樣的口才化成文章,寫出的彈章,想劾誰劾不倒? 哪怕桓凌生了病,斷了手,不能寫彈章,他背後還立着個曾一語勸動當今立後,斷了諸皇子奪嫡之路的宋三元呢!他自己連筆都不要動,只消吹吹枕頭風,宋三元必定就要替他寫出更能觸動聖心的文章。 簡直想想就叫人心寒。 而聖上的批覆更令人心寒。 不錯,聖上是不曾允准他前面抑制外戚之語,只教他冠帶閒住,可這不批其實也就是批了! 若這道本前面寫的不合聖意,宮中只要將摺子原樣發還,桓凌自然要修改前文,一封封地重上。可聖上竟批了他個冠帶閒住,徑將奏章發還,連個“不許”都沒落,不也正說明他前面所諫並未令聖上反感,甚至有幾分說進了聖上心裏? 只不過這黜抑外戚之事遷連良多,聖上有所猶豫,一時不作批覆罷了。 被彈劾的皇親國戚們滿懷幽怨,而都察院裏衆憲臣看了他辭官的摺子,看見御批的“帶俸閒住”時,卻都像看到了罷外戚、重純臣的希望,頓時激昂起來! 從前不是沒人想過抑制外戚,不過大鄭自北方起事,承遼、金習俗,立國以來都是選四品以上官員之女入宮,越是高官越難免做外戚,哪有肯爲朝廷、天下利益而損自家權勢富貴的? 也就是一個大義滅親的桓凌了! 滿院御史、給事中慷慨議論,竟連他要離任之事都忘到腦後了,紛紛磨拳擦掌,要願與他配合上本,交章劾奏,一改當今外戚居高位的局面。直到左右都御史親自執手相送,青天白日下就把從不早退的桓凌送出都察院,那些寫彈章寫得兩眼泛光的同僚纔想起他這道奏本不是單純的彈章,而是請辭摺子。 而且是已批覆下來的請辭摺子。 他已掛官歸隱,不會再力諫外戚,親手與他們一道變易當朝局面了。 衆人想到這裏,涌上頭頂的熱血頓時冷了一冷,旋即又想到他這趟辭官並非拋下職責,而是親身踐行了奏摺中所上的諫議——他說皇親國戚不該做高官,自己便主動辭了官,這比什麼彈章都更有力! 桓僉憲已然做到了這一步,他們豈能辜負他的犧牲? 他們連送行的酒宴都來不及置辦,先回值房寫起了彈章。桓凌寫得還客氣些,只以自身爲例諷諫天子,別的御史彈劾起人來卻更尖銳,上引漢唐外戚禍國之例,下將馬尚書任用私人,害得大鄭邊關屢遭虜禍之事再拉出來抨擊一遍。 馬尚書一家之前遇大赦還鄉,掛了虛銜,卻也不能回京,更不能親自回擊這些彈劾他的文章。但他是太子的外祖,比起本就只是四品出身,在朝中毫無存在感的國丈更堪爲皇親國戚的標杆。 這些或真或假的外戚便舉起爲馬尚書的大旗,或遞帖子,或當面攔人,拿着那些引用馬尚書爲例的彈章向太子告狀:這羣御史只爲沽名釣譽,全不體諒太子的難處!他們不想想他們一再彈劾馬尚書,惹得聖上想起舊惡,遷怒太子又當如何? 他們還盼着太子替他們做主,可太子就只默默聽着,不肯替外祖翻案。且原本該是他們當中一員的東宮李良娣之父李僉憲竟背叛他們,追隨桓凌遞上了請辭摺子——連內容都抄他不少,只差了沒攀扯外戚而已! 太子也竟對此聽之任之,不挽留這位愛妾的父親一下,更不問那些交章彈劾他親外祖的御史。 不只太子良娣之父請辭,過不多久,李閣老亦上了一道自請致仕的摺子。 他是魯王妃的祖父,但魯王已出鎮泰安,他這皇室姻親的身份其實不會礙着他在內閣做事。且他數十年兢兢業業,功勞卓著,任誰彈劾也彈劾不倒他,亦沒有人敢上本彈劾這位閣老。 他要辭官,就是自己動了心要辭官。 大鄭立朝百四十年來,一向聯姻高門,厚待姻親。雖然不曾出過前朝那樣的外戚之亂,但對於他這樣書香世家出身,憑文章、才具入仕的人來說,沒有外戚的朝廷纔是最好的朝廷。 如前朝皇室子弟就多聯姻武將人家,“厚其祿而薄其禮”,沒有能掌權理政的外戚,這纔是他理想中的朝堂。 只是後來他自己的孫女選作皇子妃時……他年老戀權,竟未能急流勇退。而今見桓凌與宋時這樣的少年人都能不計自身前程,一心只要爲大鄭剪除外戚專權的禍患,他這上司前輩實覺羞慚,不堪再爲內閣學士。 ——桓凌還算個正經皇家姻親,宋時只是跟他成親過日子,就要避這外戚之嫌,自請辭官,他這正經的皇子妃祖父還有什麼臉面留在中樞! 李閣老一心請辭,呂首輔、張次輔卻怎能看着他致仕,輪番勸他:“咱們大鄭素來從四品以上人家選秀女,照此看來,滿朝皆是外戚,難道人人都要辭官了?那朝廷還有什麼人可用?此事須得徐徐圖之。” 何況宋時也不是因爲嫁了桓凌纔要辭官的,是他想要辭官,桓凌陪着他請辭,順便上一道本勸諫天子少任外戚纔是。 那兩個孩子爲的是到各地勘探礦產,興工業,弄化肥,將大鄭境內都弄成漢中府那樣纔要辭官。你一個閣老、尚書,在位時能匡衡天下,回鄉後只得寫寫書、教教弟子,辭官有何意義? 李閣老沒叫他們勸動,反倒越發堅定了辭官之意:“他們少年人都不戀棧官場,一心只想爲朝廷、天下做事,臨辭官也不忘了上一本奏書請聖上棄用外戚,我一個快七旬的人還留戀什麼?” 那兩個人一個三元及第,一個是太子妃嫡親胞兄,若留在朝中,過不上十年二十年就能熬到一二品,或者還可入閣也未可知。而他已過花甲,就是留在朝中,過不幾年也該告老了,剩下這幾年又能做出什麼值得一書的事蹟? 不如索性拿這幾年尸位素餐的光陰,試一試憾動大鄭皇室婚姻舊制! 他年紀雖邁,寫文章卻不遜於人,也不用抄那些御史的文章,運筆如飛,不到半天便寫出一篇辭情並茂的乞骸骨疏。 他是當朝閣老,戶部尚書,寫出的奏章和御史彈章份量自不可同日而語。就連桓凌這位太子姻親也遠及不上他。 閣老的辭本深徹入骨,都察院的彈章紛飛似雪,那些沾了“外戚”二字邊兒的大臣都心中惶惶,央着太后、太妃、妃嬪、公主的親眷哭到了聖上面前。 他們可不敢擔擅權之名,他們也願意辭官以示清白! 幸而聖上還憐惜他們,並未輕易允許他們離朝,反而安慰衆人:“朕豈不知卿等忠心?桓卿自有他的心意,言官彈劾大臣也只是恪守本職,朕卻沒有強改祖宗家法之意。卿輩只管回去用心做好自己的差使,不可胡思亂想。” 不光寬慰他們,還將彈劾他們的奏章都打回去,稍稍壓住了都察院彈劾之風。這些或親或疏、或真或假的皇親國戚才鬆了一口氣,吊在半空的心稍稍落下。 然而不久後第十一皇子福王成婚時,聖上指給他的王妃卻是一名京畿指揮僉事之女,不僅是武官出身,且非世祿之家,只是個四品小官。 聖上安慰他們再多,也比不得這樁婚事中透露出的心意:如今在朝的外戚還不至於立刻下馬,可聖心已被桓凌、李勉的辭表及衆多言官的彈章勸動,要開始壓制外戚了。而太子那裏……本就是太子妃嬪的親長先辭官,太子的無爲便是支持。 他們這些人雖不至於立刻就被黜落,卻也休想再爬上李閣老、當初的馬尚書、桓閣老那樣的高位了…… 第287章 幾翻動盪後,大鄭朝廷抑皇親外戚, 任清流之事已成定局。 宗親、外戚雖看出這其中深意, 可因爲不是從自家下手, 卻無從反抗,也不肯去做這出頭鳥, 都悶悶無語。上本的諸御史與別處部院一干早想將外戚朋黨驅出朝堂的大臣則揚眉吐氣,慶賀起了這場大勝。 單是私下慶賀怎麼夠,必須請李學士與桓、李二御史同慶今日大勝! 李閣老已然告老, 臨致仕前又做出了抑制外戚這樣的功業, 心情也極佳, 輕易便答應了那些年輕御史請他赴宴的邀約。 那張平常總堆着肅穆之色的臉也和氣了許多,溫聲對那些御史建議:“若得請宋、桓二子辦個講學會, 則比單喫酒有用得多了。當初我還未做內閣學士時, 便聽說他們在福建辦的講學會好, 還等着他們在京裏也辦個那樣的大會, 可惜他們初入京時便得聖上委已重任,還未等歇下來便又去了西北……” 如今他已辭官, 過不多久就要還鄉養老, 此時不聽, 這輩子便再沒機會了。 諸位御史聽着, 也都陪老學士唏噓感嘆:李閣老要回京了, 若不能在臨走前聽他們一回講學,便要成一輩子的遺憾。宋桓二人也已經辭官,說不得哪天也要回鄉祭掃, 他們想聽那樣的講學又當等到什麼時候呢? 他們下定決心,在李閣老面前保證,一定要想法兒讓他們答應做一場正經講學。 李閣老重重點頭,又道:”酒宴還是要辦的,我也湊一份銀子,咱們私底下辦,就不叫別處書生、處士聽了。你們務必把人請來,老夫還有些話要和他們二人說。“ 若沒有這兩個年輕人爲了國計民生辭官在前,他可能還捨不得閣老尊榮,做不出今日這樣足以改變朝中格局,至少要在實錄中記上一筆的大事。想想他們兩人辭官後還要爲國家百姓之利而去幹勘礦這等艱苦的活計,着實值得敬佩。只是他這般年紀再去主動拜訪年輕人總有些尷尬,正好藉着酒宴說上幾句話。 李學士露出在任時罕見的溫和笑容,約定了等那衆御史的消息,便吩咐管家送客人出門,自己則踱到院中,賞樹上花枝,聽廊下鳥鳴,享受起了休致後的悠閒生活。 幾位上門邀請他的御史被老先生的態度弄得受寵若驚,出門後便互相打氣,商議如何請來桓宋二人講學順便喫酒。 宋時卻不難請,天下人都知道他曾爲桓凌自貶出京。連辭官這樣幹着前程的大事也都肯陪他,別的小事更不用提,只要請到桓凌就等於是請到宋時了。 桓僉憲可是他們都察院的人! 雖說他從當了御史攏共也沒在都察院待過幾天,不是去福建就是去漢中,前些日子又剛辭了官…… 那他也是都察院的人! 憑他們這些同僚的面子,還有李閣老親口邀約,他還能不來? 不可能的! 幾位御史興奮地翻身上馬上驢,往桓家老宅去尋他。 到得桓府,卻見他家中空蕩蕩,只有個看屋子的家人從門房出來,縮着手、點着頭跟這些御史公解釋:“我們三老爺辭了官,許久不回家住了,早晚都在宋老太公那裏……” 家人期期艾艾的,說得不大明白,這羣人卻哪裏還有不明白的? 他們都察院的四品僉都御史……這就算嫁進宋家了。 那家人也是一樣的感慨,告訴衆御史:他不光喫住在宋家,如今還要跟着宋三元到他家老太爺辦的女學院教書,聽說教的什麼“圓海”的,不知是不是佛經。 不管是什麼,他們二人講學可是從福建就出了名的,如今更是想聽都聽不到。管他是給誰講,講什麼,總要去聽聽纔不虧! 幾位御史恰逢其會,都不肯錯過這機會,連忙別了桓家,上馬的上馬、上驢的上驢,奔着宋老太爺新修的女學院而去。 學院就在桓凌早年替宋時買的小院兒裏。因着那房子就在城中,鄰居可靠,鄉約、保甲也看得緊,父母送孩子來時也安心。學院也不甚大,祭酒正是宋老爺本人,老師只有一個他相熟的老秀才,倒招了兩位年長會文的女先生。宋時的生母紀氏帶着他們家的長隨、廚娘、養娘在學院裏幫忙幹些雜事。 如今他兩個兒子來他的學院幫忙,他就省了自己坐班的工夫,只在院子裏巡迴,聽窗內傳出的讀書生,隔着窗子看學生們學得認不認真。 衆御史來到學院,聽說兩位名家正在講學,也不肯打斷他們授課,壓着聲音和滿腔激動說道:“世伯不必客氣,我們怎好打攪宋三元和我們僉憲教學?等他們講完這堂課再說也不遲!” 正好借這機會聽聽他們又出了什麼新理學! 那小院正是個普通的三進院,正房、左右廂房都改成了教室,鑲着大塊的玻璃窗,通透明亮。透過窗戶往裏看,正房的教室前後都鑲着大塊的墨綠色木板,左側擺着講桌,底下都是還沒留起頭髮的小女學生。 宋老爺得意地介紹道:“如今學生少,分這兩個學齋已足夠,將來多了還可再加桌椅,或佔廂房。西廂這裏是先生們休息、判課業的房間,老夫請的幾位蒙師在房裏坐着。” 廂房也各隔出三個房間,西廂最北一間掛着紗簾,影影綽綽可見是兩位女先生,正提筆寫着文章。當中那間卻是一位老先生在看着寫得滿滿的稿紙,神情頗爲嚴肅。 雖然教的是不用科考的女學生,他們宋家也是一樣精心的。 就連上門來請人的御史看了都咋舌讚歎:“京城公小學也沒有這樣好的校舍,老先生用心了。” 公小學更沒有這麼好的先生。 他們先到宋時站的教室門口站一站,便看到他正屈着手指教臺下小孩子掐算,乍一看像是改行當了道士似的。幸好窗戶通透,看得清黑板上的字跡,都是些“二十八平方加八十八”“一千五十減三百二十減六百八加九十三……”“六十四開方”“(二十八加十六)乘三十”之類的算術題。 和漢中學院流出來的一些代數題目差相彷彿,又長又瑣碎,看得人眼暈。 宋老太爺得意地說:“小兒教的是修身班,這些學生年紀小,底子薄,進門先學着簡單的口算、指算、珠算,還有什麼四則運算的。諸位莫看這些題目簡單,要算到幾千幾萬的數加減乘除張口就答,答了就準,也甚不容易哩。” 這下頭坐着學的無非是他自家孫女,兒女親家的孫女、外孫女,親友子侄,還有些他們父子外頭認識的同窗、朋友家的女孩兒,比不得名門大戶家的閨秀。不過就這樣普通人家的小女兒,入學幾個月就能學到這一步,也算是他們做先生的不曾誤人子女了。 衆人對着黑板自己心算一回,便知道這些孩子算得多精,不由得咋舌稱羨。 宋時隔着窗戶恰好看見他們,便暫停了課,放小學生自己,推開後門出來相見。 他們翰林院和都察院在大朝上只前後班地站着,至少能混個面善,叫上一聲“王兄”“張兄”。衆御史對他卻更客氣些,口稱“三元”,將都察院上下湊錢請他們參加宴飲,李學士也要參加的事說了。 當然,用宴之前還希望他們能做一回講學。 宋時已喫過翰林院一頓散夥飯,如今要喫都察院的也是毫無壓力。講學更不在話下,他們給漢中經濟學院講過好幾年了,大課小課都常講,尤其擅長每年送走畢業生的煽情典禮。 他微微一笑,當即答應下來,替兩人跟他爹請假。 宋老爺痛快地應道:“那當然要去!宴上還有李老學士在,豈能怠慢?學院的事不用你們惦記,你這修身班教的算術不過是個加減乘除,你爹我順手也就教了……” 宋時眨了眨眼,很想告訴他爹手指速算不是普通算法,要在一般早教班學都得花上好幾百呢。 可惜大鄭不認粉紅小票票,他爹也不搞早教。做兒子的只能替發明速算法的老師嘆一聲生不逢時,繼續聽他爹教育:“哪怕我年紀大了,算術慢些,還有趙先生她們呢。齊家班也不是離不開人,回頭叫你大侄兒過來教一天……” 教倒是能教。 霆哥兒算術學得比他爹好,他爹剛考進工部,被三皇子要去做經濟園時,有許多不懂的地方還要問孩子呢。只是這孩子跟齊家班裏的小女孩兒差不多,他們做長輩的難免怕他教書時跟哪個小姑娘看對眼兒了,歪了讀書的心思。 宋老太爺便不提孫子代課的事,改口道:“不是有現成的題目,給學生們加個隨堂測試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