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鐵芳:“只爲了爭寵!爲了討她做官的丈夫歡心!”
柳林裏又是一片靜寂。討來河裏那潺潺的流水也在嗚咽。
豹二太太十七年前在甘州道上的客店裏所下的以女換子的這一昧心勾當,春雪瓶也曾聽故人來客店的劉姥姥對她說起過來。
她也是因此才更加激起了對豹二太太的厭惡和憎恨,她萬萬沒有料到,那個被豹二太太換去的孩子就是鐵芳,而且就在她眼前。春雪瓶本想告訴鐵芳她也曾聽人說起過這件事情,但她又怕這樣會刺傷他的心,只好又把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嚥了回去。
鐵芳拭去臉淚水,又沉痛地說道:“我被那女人換去不久,卻又落到一個作惡多端、心性陰殘的人手裏去了。他雖把我養大成人,但他那不義之財和他那罪惡累累的過去,卻玷污了我的清白,陷我於屈辱難堪的境地。十七年來我一直認賊作父,我每念及此,便感痛不欲生,羞愧欲死!”鐵芳把他多時隱祕在心鬱積於懷的悲憤哀傷,在春雪瓶面前一下傾瀉出來。他說得幾乎是句句血字字淚,就連拴在他身旁樹上那兩匹悠閒自在的坐馬,也聽得刨蹄豎耳,發出一聲長嘶悲鳴起來。
春雪瓶雖也有她自己的喜怒哀樂,但她哪裏知道人世間競還有這樣奇舛的不幸,這樣深沉的悲傷!她的心已被淹沒在一片悲痛的波濤裏,已分不清這悲痛是出自對鐵芳的同情,還是她已經涉身把別人的不幸當成了就是她自己了。春雪瓶不忍心再讓鐵芳撕開他那血淋淋的傷口,忙站起身來,走到鐵芳身邊,深情地凝視着
他,充滿自疚而又充滿關切地說道:“讓你這麼煩惱和悲傷,都是由我多話惹出來的。常聽人說,吉人自有天相,這話興許不假。事在人爲,不要因過去的不幸而過分陷入悲傷,這樣會消磨你的志氣,會使你沉淪,你還年輕,一切都會如願以償的。”
鐵芳那尚還帶有淚痕的臉上,突然變得靦腆起來,他不知如何回答纔好,只愣愣地點了點頭。
春雪瓶看了看他那張尚帶着幾分稚氣的面孔和他那不甚相稱的雄偉身材,不禁破涕一笑,同時伸手將他輕輕一推,說道:“到河邊洗洗臉去!男兒有淚不輕彈,這樣上路別人見了會笑話你的。”
鐵芳順從地去到河邊,掬起清涼的河水把臉上的征塵淚痕洗個乾乾淨淨。等他回到柳林來時,春雪瓶已經把兩匹馬都牽在手裏,站在那兒等他起程了。鐵芳伸手去接繮繩,春雪瓶忙又把手往背後一藏,瞅着他問道:“你去甘州何事?”
鐵芳:“有個待我很好的長輩病在甘州了,我得趕去照料他。”
春雪瓶:“以後呢?”
鐵芳:“等他病癒,我便天涯海角尋我母親去。”
春雪瓶默刻片刻,才把手裏的繮繩遞給他,說道:“我亦取道過甘州,尚可同行五百里。”
鐵芳:“姑娘準備去何處?”
春雪瓶:“去中原。”
鐵芳悵然地:“彼此天各一方,今後就恐難相見了。”
春雪瓶猛然揚起臉來凝視着鐵芳,說道:“我一年後便回西疆。你到西疆來,我隨你尋找你母親去!尋遍海角天涯,直到將她尋着。”春雪瓶還不等鐵芳回過神來,便一躍上馬揮鞭向驛道馳去。
鐵芳愣了愣,等他上了馬時,春雪瓶已馳出約一箭之地了。他一邊用力揮鞭趕去,一邊高聲喊道:“姑娘馬快,請稍等等!”
春雪瓶回頭一笑:“你也放馬來追呀!哪能老要我等!”她話音剛落。隨即傳來一串清脆的笑聲。
鐵芳的馬終於漸漸靠近,終於並馬而馳了。不知是春雪瓶放慢了馬步,還是鐵芳催快了馬蹄!
第十五回衷情漫訴荒林篝火母影驚聞古廟孤村
春雪瓶和鐵芳並馬而馳,八隻鐵蹄翻騰起落,點地如飛,在驛道上捲起一道長長的塵煙。二人誰也沒有說話,只不時相視一笑。就那一笑,似乎便已把各自想說的話都說了出來,真正的話反而是多餘的了。
二人縱馬飛奔,一氣奔馳了二十來裏,前面道旁忽然出現了幾家小店,店門前綠樹成蔭,樹梢上酒旗高掛,一望便知是個打尖歇腳的地方。春雪瓶和鐵芳仍然是誰也沒有說話,卻又幾乎是同時停下馬來。春雪瓶轉過臉來瞅着鐵芳:“你餓了?”
鐵芳點點頭:“餓了。”
春雪瓶:“我也餓了。”
二人相視一笑,下馬進店,要來一盤饅頭,兩碗羊肉燉湯,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食畢出店,春雪瓶便去樹旁牽過馬來,鐵芳擡頭看看天空,顯得有些躊躇地說道:“前面便是祁連山,一路多是荒林崖谷,無村無店,眼看天色已經不早,不如在此暫宿一夜,明日再走。”
春雪瓶:“你不慣夜行?”
鐵芳:“我以四海爲家,夷險晝夜都習以爲常,我是怕你不耐。”
春雪瓶一笑:“咱們走着瞧!”她翻身上馬又繼續向前馳去。
鐵芳也只好催馬趕去。
二人越往前走,四野越更荒涼,驛道兩旁遍是砂礫鹼灘,白如霜染,莽莽一片,不見一樹一木,甚至連荒煙蔓草都不來人目,蕭條中還帶着幾分肅殺的意味。行過鹼灘,進入祁連山峽谷,天色已漸漸蒼茫起來。驛道一旁是萬仞危崖,一旁是千尋澗谷,俯視仰望,兩無憑依,令人魄動神搖。鐵芳走在前面,一邊小心約馬,一邊不住回頭關照春雪瓶,要她多加留意。春雪瓶卻神色自若,不時左顧右盼,一任大白馬踏蹄行去,顯得漫不經心。那大白馬也生成一種慣愛走險的天性,它不靠近絕壁,也不走在路中,卻偏偏沿着懸崖最險的邊上下蹄,昂首激揚,全不把深澗放在眼裏。穿過峽谷,天色已漸漸黑了下來。前面出現的卻是一片老林,驛道伸進老林,冥冥幽幽,神祕莫測。這時正是月初,天上沒有亮,只有一片閃爍的星光。鐵芳來到林邊,舉目向林裏望去,見黑暗叢中到處都閃動着一雙雙一對對的綠色幽光,似螢火,又似星星。他正驚疑問,春雪瓶已策馬來到他的身旁,指着那些幽光對他說道:“那隻不過是那狐兔之類的小獸,倒也沒有什麼可怕之處。若遇上虎豹和熊,又是黑夜,那就麻煩了。”
鐵芳焦急地:“這祁連山中露大如雨夜寒似霜,總不能停下馬來在這林邊過夜。”
春雪瓶:“那就到林中過夜去!”她跳下馬米,將繮繩遞給鐵芳,又說道:“你且在這裏稍候片刻,我去去就來。”她隨即從皮囊中抽出寶劍,取了火石,一轉身便走人林中去了。
鐵芳不知她進林何事,想隨她前去又覺不便,不去又覺不安,只愣在那兒憂心忡忡地注視着林裏的動靜。過了不多一會兒功夫,他忽見林裏火光閃了兩閃,緊接着便見一堆篝火燃燒起來。那火光越燃越亮,一剎時便把周圍百步以內的景物都照得通明。春雪瓶站在火光中向鐵芳招手高呼:“快來呀,還站在那兒則甚!”
鐵芳忙牽馬人林,來到她面前,望着她不勝驚羨地說道:“你真能!競對山林生活也這麼在行!”
春雪瓶莞爾一笑:“這算什麼!我原也是在深山老林里長大的。”
鐵芳:、“難怪,我初次見到你時,便覺你身上有股子山氣!”
春雪瓶嗔了鐵芳一眼,又情不自禁地“噗哧”一笑,瞅着他,說道:“那次我也從你身上看到一股子氣息。”
鐵芳:“什麼氣息?”
春雪瓶:“紈絝氣息。”
鐵芳立即羞慚滿面,愣了片刻,才又說道:“興許是還有着那麼一些兒!不過我早已下定決心,定要除儘自己身上的這種氣息。”
春雪瓶那敏慧細緻的心性,已感到她適才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可能又觸及了鐵芳的舊痛,便忙順勢一轉,說道:“好,我也來幫你革除這種氣息,讓你身上也增點兒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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