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的那個人名叫韓祥泰白馬村的人都稱他爲韓大善人。後來我才知道他原是個曾經在江湖上作惡多端、陰狠險毒的賊徒。親手把我撫養成人,我過去一直稱她爲母親的那個女人姓秦。她雖然不是我的母親,但她撫養了我,因此,她也算有恩於我,我對她也將終生懷感,並在心裏仍以養母視之。
就是我那秦養母在她臨終時才告訴我說,我並非是她的親生兒子,我的父親也不是韓祥泰。我忙問她我的親生父母親是誰?她說她也不知道。我那秦氏養母也在這時才告訴我說,她於十五年前在甘州道上的一家客店裏,受了一位官家太太的逼使,昧着良心,用那官家太太剛生下才半個月的女兒,把我從一位過路女人懷裏偷偷換來的。她說,那過路女人剛進店便生下了我,因爲是難產,她生下我後便昏迷過去了。那官家太太正爲她生了個女兒發愁,她爲了在她作官的丈夫面前去爭寵,使迫使我那秦氏養母趁我母親昏迷之際把我從她懷裏換走的。我那秦氏養母說:那官家太太是當時正在肅州作府官的方大人的小老婆,別人都稱她方二太太;我那養母當時是她的女僕。我養母還說:她記得很清楚,我母親生我下地的那天是大年除夕晚;她爲了讓我和我母親今後能母子重相認,她在換我時曾偷偷剪下了我母親衣襟上的一幅桃紅色裏綢來珍藏。她隨即便從懷裏摸出那幅剪下的裏綢來,親手交給我,說這是憑以認我母親的表記,叮囑我要好好珍藏着。我當時已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我求她告訴我:我親生母親是怎樣一個人?爲何孤孤單單一人住在客店裏?她從哪兒
來?又是往何處去?秦氏養母說:當時是深夜,燈光又昏暗,看得不真切,只覺她容貌生得極秀麗,衣著也講究,看去很像是個出身在富豪人家的女人;只知她是從甘州那邊米,往肅州那方去;其他的就什麼也不清楚了。
“方二太太把我換到手後,不等天亮便抱着我帶着我秦氏養母離店僱車向肅州駛去。在路過祁連山時,忽然遇上一幫正要進山去投靠黑山熊的匪賊,他們想劫得一些財寶以作相見黑山熊的禮物,於是便攔住馬車,將方二太太隨身攜帶的銀兩首飾全部搶光。爲首的匪賊就是韓祥泰,韓祥泰見方二太太長得標緻,便不顧另外兩名匪賊的勸阻,將馬車伕連馬車一起掀下懸崖,把方二太太和我以及我那秦氏母親也一起搶上山去。韓祥泰原想把方二太太佔爲已有,並在進入山谷時便想對她無禮,曾經對他進行勸阻的那兩名匪賊又上前制阻,韓祥泰惱羞成怒,便糾集另外兩名與他更爲相投的匪賊和那兩人爭鬥起來。結果是,制阻他的那兩人不敵,被韓祥泰殺傷一人,二人只好奪路向荒林裏逃去。
“韓祥泰把方二太太帶上山裏,黑山熊看中了方二太太的姿色,便又從韓祥泰手裏把方二太太奪了過去。韓祥泰心懷忿恨,又怕黑山熊容他不得,只好裝作順服。他爲了讓黑山熊對他不生疑忌,便娶了我那秦養母,在山上混了半年,終於在一天夜裏,趁黑山熊去青海之機,盜了山寨藏金,殺了守門山賊,帶着我那秦氏養母逃出了祁連山。
“韓祥泰在逃離祁連山時,原是要把我拋棄在山上,多虧了我那養母苦苦哀求,纔算把我顧全下來。以後又虧了她的多方顧護,我也才能活到今天。
“韓祥泰下山後,又在路上劫殺了幾起商旅,搶得幾千兩紋銀,他爲了躲開黑山熊的尋仇和逃避官府追捕,帶着秦氏養母和我,逃到洛陽白馬村,買田置屋,定居下來。他爲了掩蓋他過去的罪惡,常以小恩小惠籠絡人心,又時作假慈僞善沽名釣譽,就這樣在白馬村潛伏下來,誰也不會疑他過去曾是一個罪惡累累的江湖匪賊。
“我十五年來一直懵懵懂懂,認賊作父,飲盜泉,穿賊衣,食用揮霍全是沾腥帶血的不義之財!直到兩年多前,就在我養母臨終前三月,一個枯瘦如柴的中年漢子突然找上門來,韓祥泰一見到他,便顯得驚惶失措,忙將他帶進後院院壩,一會兒他二人便由爭吵而拼鬥起來。我聞聲連忙趕去,原是想去將那漢子趕出門去的。可是當我一見到他二人拼鬥的情景時,卻驚異得停下步來,連把我去驅逐那漢子的本意都拋到腦後去了。我驚異的是:韓祥泰不但從未在我面前說起過他會武藝,而且總是說他最厭別人爭鬥,把自己裝成一副連螞蟻都不忍傷害的樣子。可他與那漢子拼鬥時,項上青筋暴露,兩目閃着兇光,力猛手狠,一招一式頗見功夫。我站在那裏,幾乎不相信起自己的眼睛來了。他二人一邊以死相拼,一邊互相責罵着。那精瘦漢子罵韓祥泰是‘狗肺狼心’罵他‘不仁不義’口口聲聲要和他算清舊賬;韓祥泰則只咬牙切齒地咒罵那漢子是‘多管閒事”是‘自來找死’。我只覺其中定有蹊蹺,卻又不知究竟,正要上前勸解,韓祥泰卻喝住了我,不許我插手過問他二人的事情。那精瘦漢子也趁勢停下手來,說三日後再來找他,使怒衝衝地出院去了。
“第二天我去洛陽城裏散心,那精瘦漢子在路上攔住了我,將我帶到一個僻靜之處,纔將韓祥泰過去所作的種種罪惡告訴了我。在談到他在祁連山中搶劫方二太太的那樁罪惡時,精瘦漢子只談到方二太太和我養母,並沒有談起我來。因此,我只知道了韓祥泰的過去,對我自己的身世卻還是一點也不知情。我爲自己出身在這樣一個罪惡的家庭,真是羞慚欲死,難過已極。
“三天後,那精瘦漢子又來把韓祥泰叫了出去,二人一同去到院旁的一片竹林裏,又是一番激烈的爭吵,兇惡得有如困獸一般的韓祥泰,爲了威嚇那精瘦漢子,便一聲吼喝,張開雙臂,將他身旁一隻重約四百來斤的青石碾磙抱了起來。不料他用力過猛,立足未穩,剛一直腰便猛然向後倒仰下去。石磙重重地壓在他腹上,韓祥泰口裏噴出幾口鮮血,隨即眼一翻,便死在地上了。
“發生了這樁事情以後,我那秦氏養母的病也一天天加重起來,過了三個月,她也去世了。我的真正身世,就是她在臨死前才告訴我的。
“我安葬了養母,變賣了韓祥泰的田地房屋,將所得的銀兩散給了村裏的窮苦百姓,便隻身離開了白馬村。
“我在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之後,便曾立下誓願:哪怕歷盡千難萬劫,走遍海角天涯,也要尋到我那可憐的親生母親!
“兩年來,我走陝西,穿甘肅,闖祁連,出玉門,越沙漠,遍歷西疆,卻是雲天渺渺,人海茫茫,連個音息兒都不曾打探着,更到何處尋我母親去!”
鐵芳講到這裏,他那不幸的身世便算已經講完。他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仰起面來望着夜空,迎着火光,眼裏滾下一串晶瑩的淚水。
春雪瓶一直靜靜地傾聽着,沒放過一字一句,更沒讓一個細小的情節從她耳旁溜去。她在細細傾聽鐵芳講述他那不幸的往事,當她聽他講到方二太太趁他母親產後昏迷之際用她自己的女兒偷偷將他從他母親懷裏換走那段時,春雪瓶不知爲什麼,心裏一動,竟猛然閃起一個念頭:那不幸可憐的女人該不會是自己的母親?這念頭在春雪瓶心中只停了一瞬,她迅即全然否認並深深自責起來。她如何會產生這樣奇怪的念頭,春雪瓶自己也弄不明白,她迅即予以否認心裏倒是很清楚的:她相信她那神機莫測、明察秋毫的母親決不致爲人所乘,也沒有誰能從她身邊奪走什麼,更不用說她的孩子;再說,春雪瓶只要一聯想到那令人厭惡的豹二太太,聯想到自己那念頭給自身帶來的後果,她不禁一陣哆嗦,竟噁心得欲嘔起來。
鐵芳望着夜空沉默一會,忽又自語般地說道:“最令我憂慮不安的是:不知我那可憐的母親尚還活在世上否?”
春雪瓶立即說道:“你怎能生起這種念頭!這會動搖你尋她的意志。我相信她還健在,並且相信她也在時時想念着你,說不定也正在四處尋你呢!”
鐵芳聽了,趕忙站起身來,對着春雪瓶深深一揖,說道:“聽了姑娘這幾句話,有如聞道,使我愁思一掃,信心倍增,我鐵芳真是感激不盡了!”
春雪瓶沒有立起身來,也未欠身還禮,只含笑緊瞅着他,說道:“你興許也讀過幾天書來,才學得這般酸腐!我只不過說了幾句情理話,便惹得你又是稱謝又是作揖,等我和你一道去幫你尋到母親時,不知你將如何謝我了!”
鐵芳愣了愣,說道:“這是大恩大德了。大恩大德是不言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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