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忽问 作者:姚霁珊 絮絮温言、沉香款款,暖阁中的氛围,随着宁氏与徐婉清姐妹的语声,而变得松泛。 徐婉贞拧眉坐着,面色十分阴沉,倒也未曾有何举动,唯那双描得长长的眉向下压着,其形其神,皆与朱氏肖似。 县主大人不开口,红药自是更不会为难宁氏這個妯娌了,遂也含笑转向徐婉清姐妹,偶尔搭個腔、递個话,轻轻巧巧便揭過前事。 正說话间,芰月轻手轻脚走来,将個錾金缠枝梅花的手炉奉予了红药,道:“主子,换個手炉子罢。您手上這個用了老半天,這会恐是凉了。” 经她這一提醒,红药方觉掌中微温,却原来手裡那鎏银松鹤的手炉早已半凉了,遂笑道:“你不說我還想不起来呢。” 說着便将旧的予了芰月,又接過新的。 也就在這转身的当儿,她眼尾余光却是瞥见,徐婉清与徐婉宁二人手中,皆是空空。 她眉心微动,略一凝思,便招手唤過荷露,俯在她耳旁悄言了几句,末了又笑:“快去快回。” 荷露忙应了個是,转身出了屋。 众人以为她是要让丫鬟办什么事,并无人相疑,红药亦說笑如常,暖阁裡倒是融融洽洽,一团和气。 倒是宁氏,因怕冷落了徐婉贞,几次三番将话头往她身上引,以期她接上一句半句地,大家面上好看。 惜乎蓬莱县主并不肯领這個情,任凭你笑语欢言,我只一张冷脸死挺,就是不肯开尊口說话。 宁氏见状,也只得由她去了。 正說着话,那门帘忽地一挑,齐禄家的一身光鲜,领着個小丫头走了进来。 朱氏离府,宁萱堂众仆役亦作鸟兽散,各人的去处皆不大好。 唯有齐禄家的,因平素很不得朱氏重用,却是因祸得福,在垂花门后存活了下来,被调拨去四房做了管事妈妈。 因這是王爷亲下的命令,宁氏纵有再多不满,也只得捏着鼻子忍下,平素对齐禄家的亦很客气。 此时见她来了,宁氏颇觉讶然,问:“妈妈来作甚。” 齐禄家的恭恭敬敬冲着她一蹲身:“夫人,您叫奴婢备的东西,奴婢拿来了。” 宁氏一愣,暗想“我何曾有過這般交代”,张口便欲问。 不想齐禄动作倒快,未待她言声便已转首吩咐:“快着些,把手炉子给五姑娘、六姑娘送去。” 宁氏唇角微动,顺势将帕子拭了拭,将那话头也咽了下去。 事出有因,再等等也不迟。 那小丫头领命上前,众人這才瞧清,原来她手裡捧着只描金朱漆托盘,盘子上放着两個一模一样的镂银雕花手炉,并两只装手炉的锦袋儿,瞧来皆极精致。 趁着众人视线皆不在身上,齐禄家的飞快向宁氏递去一缕眼风,口中笑道: “夫人恕罪,奴婢来得迟了。原该昨日就把东西给五姑娘、六姑娘送去的,只今儿要发例银,奴婢昨晚核账核了大半宿,就這么耽搁了,却是险些冻坏了两位姑娘,都是奴婢的错。” 原来是送手炉来的。 宁氏立时便已明了,却原来齐禄家的是拿手炉子给自己做人情呢,不由得心下不虞,深觉此举多余。 两個庶出的丫头,便送出去天大的人情,又能得几分回报? 宁氏素来算得精刮,实不肯拿自個儿的钱倒贴這两個无底洞。 然而,事已至此,断无后退之理,否则就显得她這個嫂嫂太小器了。 宁氏暗自咬了咬牙。 罢,罢,如今也只能先将人情作下,容后再想法从公中克扣些下来,填上這亏空,也就是了。 心下盘算着,宁氏面上的笑容却是温恰恰地,就仿佛此事当真是她吩咐下去的,柔声道: “我就說這两個丫头手裡空空地,我還当她们小孩子家火气大,用不惯這些东西呢,却原来是妈妈忘了。妈妈当真该罚。” 见她接了话头,齐禄家的心底大定,忙又作势請罪,将那“奴婢该死”說了几遍,一场戏作到十分,宁氏方命她去了。 徐婉清姐妹接了手炉,双双上前谢了宁氏,待归座之后,服侍二人的丫鬟捧過那锦袋儿,入手却觉微沉,過后悄悄打开瞧了,见裡头竟装着好些碎银,成色皆是上等,用来赏人是极好的。 姐妹大为感动,只道四嫂宽厚仁爱,怕她们在外人跟前失了体面,连這些细处都虑到了,实是令人感佩。 自此后,徐婉清姐妹对宁氏格外敬爱,倒也在王府演出了一段姑嫂相和的佳话。 再說几句闲话,四姑娘徐婉顺便也到了。 她今日不曾盛装,只一身不打眼的胭脂雪衣裙,裙角处绣了几朵梅花,发上斜簪了一溜樱粉色的绒花。 虽是通体简素,這打扮却愈加衬得她肌肤胜雪、杏眼桃腮,恰似雪中盛开的宫粉梅,别有一种情致。 徐婉贞素来嫉恨這個四妹妹美貌,若换作往常,她此时早就夹枪带棒、出言相讥了。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朱氏不在、强敌环伺,徐婉贞很有种寡不敌众之感,硬碰硬显然不合宜,甚而她還得防备着這些人联合起来对付自己(红药:您老真想太多了)。 是故,徐婉贞竟是破天荒地沒去排揎徐婉顺,只冷冷地“哼”了一声,便起身道:“人都齐了,這便走罢。” 语毕,衣袖一拂,当先往前行去。 宁氏忙亦跟着起身:“正是這话呢,时辰也不早了,咱们也别太迟了。” 众人自皆应是,相携着出了暖阁,在二门外分别乘两张马车,前往国公府。 一路上,红药与宁氏同车,自是安静无事,而四位姑娘的马车就不好說了。 小半個时辰后,众人在国公府仪门下了车,世子夫人常氏亲自相迎,给足了王府女眷颜面。一番笑语寒暄之后,诸女便随她去了宴客的大花厅。 齐禄家的觑了個空儿,悄悄踅至宁氏身边,三言两语将手炉之事說了。 宁氏這才知晓,原来那手炉子并碎银皆是红药作主送的,花用亦皆在五房账上,四房一個大钱未出,人情却落在了手裡。 這让她喜出望外,心头的那几分不快亦散了個干净。 齐禄家的便又道:“……荷露告诉奴婢說,夫人這次领头儿,必有些不好与人說的地方,她们五夫人不想看到夫人为难,就自作主张了一回,請夫人担待则個。” 言外之意,却是在为此前暖阁与徐婉贞的争执致歉。 宁氏自是承這個情的,只觉這五弟妹办事很是漂亮,遂笑推了齐禄家的一把,嗔道: “妈妈也真是的,這话也是能瞎应下的么?往后可让我怎么在五弟妹面前說笑呢?” 见她满面春风,齐禄家的知道她是真的高兴了,忙又曲意奉承了几句,方才退下。 未几时,筵宴开、香风送,花厅裡热闹起来,红药被几位侯夫人、伯夫人围着灌了几盅酒,两腮直如火烫一般,遂借故离席,去外头散酒。 出得门来,荷露便上前劝道:“夫人便只在這左近走走罢,那湖边风大得很,拍着了只怕头疼。” 红药笑着颔首:“我也這么想来着。這天气真真是冷,听說湖面都快上冻了呢,也沒什么好看的。” 她上辈子很吃過冻寒之苦,今生自不会再去找這個苦头吃,且她也绝非风雅之人,什么“冰湖倒影”、“水晶月亮琉璃天”這种风景,她也完全沒有兴趣。 坐在火盆边看话本子、撸猫,那才叫舒服呢。 见红药应下了,荷露便在前引路,一行人沿抄手游廊转东,過一道月门,便是一所小园子。 那园中未植花木,只松柏森森,士兵般挺立着,灿烂的阳光披落于翠叶碧针之上,一派盎然生机。 “這裡倒清静。”红药左右四顾一番,含笑语道。 人少是非少,此颠扑不破之至理,她還是很认同的。 荷露便陪笑道:“夫人便在這裡散一散酒,等会柳夫人怕就该到了,夫人回去了正好能见着。” 柳湘芷今日原也该赴宴的,只怀恩侯府最近像是又出了什么事,她要留在府中处置,便推到午后過来。 荷露這话一出,红药便蹙起了眉,心下颇为柳湘芷担忧。 怀恩侯府也是好几房的人住在一处,柳湘芷上头又有两层婆母,想必過得不容易。 荷露见状,颇觉自個儿造次了,不敢再多言。 主仆几人默然而行,沒走出多远,忽见前方转出来两個人,当先的女子雪肤朱颜、人比花娇,赫然是四姑娘徐婉顺。 徐婉顺早瞧便见了红药,迈着优雅的步子上前见了礼,笑道:“五嫂也出来了,想必是来散酒的吧。巧的很,我也觉着今儿那梅酒有些上头。” 一席话态度熟稔,显得颇为亲近。 說起来,自前番眠云阁之事后,徐婉顺心性大变,偶尔也会去影梅斋走动,两下裡确实走得颇近。 红药也沒与她客套,只笑道:“我是沒法子被人灌了酒,你又沒成亲,哪個太太夫人敢来灌你的酒?” 姑娘家规矩严些,不像成亲的夫人太太那般随性,若是贪杯了,那是会被人笑话儿的。 徐婉顺笑了笑,信手折下一根松枝把玩着,道:“我自個儿喝的,一醉解千愁么。” 一听此言,荷露等人对视一眼,齐齐后退了几步。 四姑娘這是有话要說,她们自不好离得太近。 果然,她们才一退下,徐婉顺便向红药微微一笑:“五嫂,借一步說话。” 红药早有所料,闻言点头道:“成,咱们就說說话儿。” 徐婉顺伸臂做了個請的动作,提步往林中行去,红药落后她两步随行,不消多时,便去到了那苍松翠柏深处。 见四下再无旁人,徐婉顺方才于树下止步,闲闲地道:“五嫂,小妹有一问,不知五嫂可愿听?” “我听着呢。”红药展了展衣袖,唇边笑意如常。 徐婉顺默立了片刻,蓦地启唇道:“我想问的是,三嫂被送去庄上一事,五嫂……就不觉得奇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