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良宵 第22節
梁弋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好奇地發問。
“……不知道,反正別回來就行。他要是出現,你再重生八次都沒戲。”
林雲朝聳聳肩。
梁弋周:“是吧。”
他微笑時黑眸閃爍,像是想到什麼很遙遠的事,又極輕地嘆息,似乎包含了無數難以出口的苦澀,只是在對自己說。
“是嗎。”
崔鈺二十歲那年讀到邱妙津的《鱷魚手記》,在小牀上翻來覆去看了好幾天。
其中一句話,她還抄了下來,分享給他。
——你是適合跟我一起死的人。就像頭上長角,我一眼就看出。
她站在窗前,人被框在窗格中,穿着七彩橫格背心,搖頭晃腦地念着,濃烈的橙色與藍色籠罩住她。
梁弋周那時想,該把這幅畫框永遠收留。
感情濃度最高的時候,大家都喜歡說永遠。永遠的獨特性,就像飄落在崔鈺窗前的傍晚,暈染的複合濃郁顏色。
以爲是獨一無二,以爲是金光夕照。
可轉瞬即逝,墜入虛空的黑夜,鎏金熔鑄成一片漆黑,這纔是夕照的真正含義。
頭上屬於彼此的角,最終被切斷。
但因爲是成年人了,所以只要呼吸還在,總會沒關係的。
……
沒關係嗎?
梁弋周從前覺得,一個人妥協到面目模糊,軟弱到無能爲力,真是人生中再悲哀不過的事了,如果長成這樣的成年人,他不如去死。可是,在崔鈺病房底下待的這兩天,他望着四樓的窗,頭腦放空,什麼也沒有想。
離開了彼此,誰也沒有死。
他們是失去了角的獨角獸,可以衝着對方呲牙,咆哮,卻沒法再碰一碰尖角,蠻可惜的。
但也就這樣了。
能怎麼辦,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崔鈺是個壞蛋。
……
不過現在。
梁弋周緩緩擡眼,沒什麼表情地盯着林雲朝。
好像還要加個副詞。
跟男大關係很好的有孩子的壞蛋。
這未來,比他想象過的版本刺激多了。
好麼,太好了。
第16章
嚴熹醒來後,再沒有見過崔鈺。崔鈺的心似乎是一條紅燈步道,由紅換綠,信號燈轉換的瞬間便可以收回上一秒的心境。沸騰的熱情與極致的冷靜同時存在。
不過,崔鈺在她牀頭放了一本赫爾曼黑塞的《德米安》,09年上海人民出版社的版本。
“許多人永遠止步不前,一生都痛苦地眷念着無以挽回的昨日,做着逝去天堂的美夢,這一所有夢想中最致命的夢想。”
嚴熹稍一翻開,就看見了這段話,心中涌起痛苦。
但書的存在很神奇,它千人千面,總是向不同的人展示着溫柔與殘酷。——每個人的生命都是通向自我的征途,是對一條道路的嘗試,是一條小徑的悄然召喚。
2009年,出嫁後離開了二十一年的呂婉澤,帶着剛出版不久的《德米安》回了家鄉隴城。
在路上,她給這句話劃下了波浪線。
從祖國東邊錫城過來,坐火車在蘭州轉要22個小時,她不想讓倆孩子受苦,轉了一次飛機加大巴帶他們回來,打算在這度過人生最後時光。
呂婉澤是孤兒,喫百家飯長大。她早年在文工團待過,生得濃眉大眼,溫婉漂亮,在鐘樓區是出了名的美人。25歲嫁人,跟着丈夫梁勇,搬進了造船廠家屬樓,一走就是二十餘年。
坐在出租車上,六月的隴城從陰天縫中漏出點光來,迷濛的日光照得一切好像夢境。
呂婉澤看着一閃而過的街景,洗浴中心、汽配店、金鮮羊肉、五金店,有些店依舊熟悉。
她想起自己這二十年,結婚生子、撫養孩子長大、跟梁勇離婚、查出重病、前夫二婚、決定回到家鄉、落葉歸根,發覺人生彈指一揮間,竟就在她回想的這兩分鐘間,過完了。
箇中滋味奇妙難言。
回來讓她安心,唯一對不起的人就是兩個兒子。
“騫周,紅姨打電話跟我說,幫我們把家都收拾好了,還買了新的櫃子,牀麼,我們到時候再去傢俱城選,你們倆要是住不慣,我再給你們找地方——”
她拍了拍副駕駛的椅背,語氣溫柔。
梁騫週迴頭,衝呂婉澤興奮地挑眉:“媽,別操心那些,我去年集訓都睡地上呢——不過,咱這兒真不錯,我看六十公里外,還有個國家自然保護區,附近肯定有公園,到時候帶你去散步。”
“行,那派你先去打探敵情。對了,別忘了,跟我一起去趟弋周學校,不過你可以不急,再休息一陣。”
說着,呂婉澤小心地觀察了眼後座另一邊的少年,伸出指頭戳了戳他肩膀:“帥哥,背井離鄉了,是不是快哭了?”
梁弋周穿着純黑短袖、寬鬆的灰色運動褲,倚在車窗上,一路都很沉默。
大兒子梁騫周今年十九,已經上了軍校,性格敞亮活潑,在哪兒都如魚得水,但這個十五歲小兒子從小就稍奇怪一點——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頂着張精緻的像洋娃娃的小臉每天四處闖禍,乾乾淨淨出門去,小小泥人闖進來。
長大了以後收斂了點,不過還是一身散漫不羈,跟沒安骨頭似得,也不知道隨了誰。
這次回隴城,梁弋周最少也要待一年。這裏的師資教育,跟錫城這樣的發達城市自然沒法比。呂婉澤心裏很對他不住。
本來想讓他留在那兒的,但梁弋周說什麼都要一起回來。
梁騫周的軍校就是在西北讀的,適應環境也快。
可梁弋周嘛,還真很難說。
他今年也正好初三了,正是關鍵時候,呂婉澤心裏沒底,便像往常一樣,開了句玩笑。
梁弋周沒接茬,只問梁騫周:“幾點?”
梁騫周:“五點十四,怎麼?”
“快到了吧?”
得到肯定答案的梁弋周食指點了點窗外:“我想下去轉轉,我知道地址,等會兒回去。”
呂婉澤說,“行,師傅,那你這兒停。”
“記得回來喫飯。”
她在小兒子背上一拍。
“記得吃藥,別忘了。”
梁弋周扔下一句,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順着縣城街道一路往東走,漫無目的地晃過主道。
隴城,西北四五線小城裏難得有長江支流穿過的地兒,但依然是西北屬地,被粗獷直白的夏風、近在咫尺的山頭、明晃晃的日頭包圍着。
路兩邊的建築依然保留千禧年初的風格,店面都在低矮的居民樓下,五花八門的牌子亂哄哄擠在一起,路邊閒散的人羣三三兩兩晃過,路面凹凸不平,人們卻也早習慣了,走到尤其難走的地方,腳步深深淺淺,跟瘸了似得。
平心而論,他骨子裏是有點刻薄,喜惡分明,想裝也裝不出來。
梁弋周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只不過平時掩藏得挺好。現下一個人待着,可以誠實點兒面對自己。
他不喜歡這裏,非常不。
乾燥,呼吸不暢。顏色界限太過分明,塵沙的顆粒都清晰至極。
梁弋周平靜地觀察,胸口深處卻像有個不規則圓洞,乍然破了口,呼呼滴灌着風,如同閱讀障礙的人,壓根無法輸入信息,更無法判斷解讀。
換了陌生的城市,最親近的人即將面對屬於生死的大山。
山。
就像這裏。
秦巴山地的分支山脈最少兩千米起,縣城的建築擺這兒顯得尤爲渺小。
撞入人的眼睛,壓得人喘不過氣。
心底升起壓不住的煩躁,梁弋周路過一家菸酒小賣部,買了條薄荷味的口香糖,拆開,扔進嘴裏。
靠在貼滿小廣告的電線杆上,他嚼着口香糖,垂着眸,把銀箔糖紙展開,折半撕得整整齊齊。
煩的時候,手上就喜歡找點動作。
“哎——”
周圍又傳來那種拖長的喊人方式,帶着本地特有的講話方式,曲裏拐彎兒的。
梁弋周把銀色糖紙攥進手心,眉頭擰起結,一副生人勿近的氣息。
“哎!”
第二聲了。
梁弋周後知後覺,是在叫他?
他皺着眉擡頭,看到馬路對面的臺階上蹲了個瘦小的人,非常大條流氓的蹲法,兩條細胳膊耷拉在膝蓋上。她穿着條紋背心和紅色運動短褲,往那兒一蹲,人猴難分,就一雙眼睛亮得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