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良宵 第28節
話還沒說完,手機鈴聲冷不丁響起來。
是梁弋周的。
崔鈺擡擡下巴,從餐檯另一邊絲滑滑下去,迅速輕巧地落地。
梁弋周輕吐出口氣,接起了電話,往臥室走去,恢復了平素的禮貌語氣。
“利小姐晚上好。我是梁弋周。”
“嗯……你定時間,我不忌口。”
“謝謝,但不巧,這場前兩天跟朋友一起看過了。以後?還不確定。”
“行,離黃埔近點可以——”
隨着主臥門關上,聲音也消失了。
崔鈺隔着玻璃,看了會兒露臺的夜晚江景,本來想惆悵一會兒,但頂不住嘴脣酥酥麻麻的,又痛,很久沒受過這苦的崔鈺心裏嘆口氣,好不習慣。
果然,有些事還是適合年輕的時候幹,親一晚上來三次早上她都能神清氣爽地照常打三份工,飲品店的另一個實習生看她精力這麼好,還好心地想給她介紹第四份,被她拒絕了來着。因爲家裏還有頭狼等着幫忙消耗精力。
大拇指摸了摸嘴脣,崔鈺脣邊滑過因回憶泛起的微笑。
她乾脆去了冰箱前,打算摸瓶飲料。
拉開前,崔鈺眉頭微挑。
嚯,還真是好起來了,嘉格納冰箱。
拉開後,裏面並沒有像韓劇裏演的一樣,除了飲料一無所有,食物分門別類,半成品、生鮮、零食,放得規整而豐富。
崔鈺不着痕跡地鬆了口氣,輕鬆地拿了瓶蘇打水擰開,試圖澆掉從喉嚨開始微微燒灼到內部的火。
“嗬,”
背後傳來一聲輕聲嗤笑。“還挺自覺。”
“不好意思,我很渴。”
崔鈺忙轉過身來:“那,你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先走了,咱們後面再——咳,再聯繫吧。”
饒是她這種人,要把上牀這種事說到明面上,也是有點爲難了。
不是誰都跟梁弋週一樣,面子這種東西,不在乎就是沒有。
梁弋周已經換了一身家居服,黑色T恤和灰色休閒長褲,雙手抱胸靠在冰箱門上,摁了幾下手機,把屏幕對準她,神情淡淡:“這是你手機號吧?”
崔鈺剛要認真看,【私密馬賽】四個字闖入視線,她無奈地閉眼:……
“……是。”
聲量小了許多。
“加個微信。”
見人沒反應,梁弋周擡眸看她,眯起眼,臉色簡直山雨欲來:“怎麼,加我髒了你朋友圈?”
崔鈺被他整無語了:“你好歹也是個男人梁弋周,別成天那麼敏感好嗎?實在不行給你搞兩瓶敏感肌專用。”
她半開玩笑半認真道:“放鬆點,討厭誰都可以,別整內傷了。”
梁弋周哼了聲,沒說什麼,只是鬆開了抱胸的手臂。
還沒完全放下來,他青筋微突的小臂忽然被一把抓住了。
梁弋周剛愣了下,想着難道是練得太好了——
猛然間,他意識到手腕有點空。
沒有戴錶。
他飛速地抽走手臂,未果。崔鈺的力氣大的出奇,手指又偏長,牢牢扣住他時,像野生動物蟄伏後的迅疾抓捕,死不放手。
眼神也變得沉淡,平靜,凌厲。
“別動。”
她說。
崔鈺的手滑下來,沿着小臂,來到左腕動脈處,有數道密集疊加的深深瘢痕。看着是舊疤,但是摸起來凹凸不平,深淺程度卻幾乎一樣。
像是決定後沒有一秒後悔,所以捨得從容狠心。
崔鈺的指腹柔軟,從那上面撫過時,很輕地顫了顫。
第21章
2009年8月,呂婉澤體感很不錯的一個月。有兩個新的好消息。
一是她換了新的靶向藥,雖然反應大,但醫生說是有效果的,梁騫周拿着她的檢查結果回了錫城去諮詢主治醫生,缺席了兩三天,就換成梁弋周陪她去化療了,還給她挑選了頂假髮,買前諮詢了她的意見。這是一年多來,梁弋周第一次願意正面面對這個事實。
第二件也跟梁弋周有關。跟這一年來的消沉相比,他最近情緒起伏逐漸活泛不少,一個叫崔鈺的仇家開始頻繁在餐桌上出現,雖然是以負面形象。
——好煩,打着我的名號招搖撞騙。
——我沒見過這麼雞賊的人,太搞笑了。
——今天好像又捱揍了,簡直是百分百被揍體質。還手會死嗎,真搞不懂。
——都中學生了還穿件虹貓藍兔的短袖,感覺視力都被醜下降了。
梁騫周夾起一塊紅燒肉,很滿意自己今天的發揮,順便送上輕飄飄的評價:“你還挺關注人家的,好像那,叫什麼?噢,狗仔。”
梁弋周滿腦袋黑線,咬牙切齒:“……是路過不小心看到了,路過!梁騫周你聽不懂中文嗎?怪不得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他們班人上體育課還說呢,長個眼睛都能看見!”
“那有空請這同學來喫個飯唄,你們都不是一個班——噢,不是一個年級,還老能碰上,也怪有緣分的。”
呂婉澤笑眯眯的補上最後一刀。梁騫周發出一聲落井下石的爆笑。
呂女士說話常讓人分不清是誇是貶,陰陽怪氣的神。
梁弋周氣得一腳踹梁騫周屁股上,結果梁騫周反應很快,光速躲開,邊移動邊大吼:“天吶還有沒有王法,喫飯打廚子啦!!!”
有了家裏兩位樂呵呵看笑話,再次在上學路上撞見崔鈺,梁弋周本打算裝不認識的。
崔鈺一改平日纏他想合作的煩人勁,目不斜視地與他擦肩而過。
也沒背書包。
39路公交到長樂中學,這次暑期學校補課管得嚴,每天都有不少學生在這站上車。
他們中有三班的人認出崔鈺,從公交車窗探頭,陰陽怪氣地叫她:“判——官——!”
又嘰裏咕嚕笑作一團。
未成年的惡意是最簡單直白,也最深不可測的。有時只是需要一個靶子,做做無聊生活的調劑,融不進集體生活的人又最顯眼。
梁弋周有在體育課跟她撞上過,親眼看過崔鈺跟班裏同學的相處日常。
自由活動時間,大家站在樹下聊天,其中有個眼鏡書生被圍在中間,手臂上有數道小刀劃出的紅痕,他雲淡風輕地在感慨聲中說,最近做卷子做累了,這樣可以讓我清醒一點。
十來歲的年紀,核桃仁大的腦子,只覺得好酷,於是紛紛上手摸一把,崔鈺也在其中,梁弋周甚至看得見,她是蹙着眉小心翼翼地在碰,結果下一秒,還是不小心給人摸花了。
沉默片刻後,衆人作鳥獸散。
畢竟紅水筆加藍水筆的‘傷口’,誰想要就能擁有。
崔鈺被書生學霸小哥狠狠瞪了,她默默縮回手,什麼也沒說,當時額頭上還頂個雞蛋大的包,不知道在哪兒撞的。
梁弋周很不給面子的笑出聲。
看得出來,她爲了融入集體非常努力。
相比起來,這次在公交站上遇到的崔鈺很陌生。梁弋周本來懶得理,從小到大誰會不鳥他啊?要麼愛他愛的要死,要麼恨他恨得發瘋。
他一隻腳都跨上了公交車,最後鬼使神差,又轉身下來。
那天是八月十九號,下車時梁弋周看了眼表,8點37分。隴城的晨間光芒萬丈,亮烈得像能刺穿人間所有暗色。
他跟着崔鈺,不遠不近,晃晃悠悠地穿過了兩條街,許多店家都還沒開。
崔鈺最後拐進一條小道,進了一個門頭很小的小賣部,出來的時候拎着一個紅塑料袋。
但也沒往回走,徑直順着小道前近了。
梁弋周進去,買了二十塊的零食,指了指門口,裝作不經意地順口問道:“剛出去那個女孩兒買了什麼?”
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至於這麼偷偷摸摸?
抱着抓把柄看笑話的純淨初心,梁弋周聽到老闆開口,給了一個因沒睡醒而顯得尤其不耐煩的答案。
“農藥呀,搞她家地的。選半天選了個最便宜的,媽的,浪費老子時間。“
老闆話音沒落,一擡頭,少年已經不見了。只餘一道細小風旋吹亂了他精心撥弄過的地中海頭型。
“……一個兩個都神經啊!”
崔鈺算是擅長歸納總結,且行動果斷的人。比如,交叉步跑、行進間壓腿踢腿、高擡腿這種基礎熱身要做到位、x4改成x6最好,超前加速跑和200米需要多加兩組,加訓時自己要備計時器,找同隊的幫忙,因爲長樂的田徑隊跟她小學時的嚴厲教練不一樣,現在這個在混日子,連摁表都會晚0.5秒左右。
但人的複雜性,她很早就從崔文軍身上發現了。
母親董愛竹在二院去世那天,她靠在醫院的牆上,聽着崔文軍悲慟欲絕的哭聲,好像也沒摻水分。
那天她也不知道該是什麼心情。董愛竹跟她交流不多,這個人是非常愛崔文軍,好像崔家的天選掛件,性格又溫順柔弱,挺着大肚子時會常常抱着崔鈺,說你是爸爸媽媽愛情的結晶,以後幫着媽媽帶弟弟好不好?
董愛竹難產去世後,崔文軍拿到四萬六千四百八的賠償,回去路上,開心的拐到了馬家,請夫婦倆喝了好酒。
馬香英負責佈菜,她丈夫餘龍濤興奮地撩起汗衫,拍着肚子,感慨說不少,是不少,比他知道的某某某多,你再娶也沒問題了。馬香英想插話一起聊,丈夫粗眉一豎:我們男人說話,有你女子啥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