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良宵 第42節
莊致遠皺眉:“她最近很忙,好像昨晚也沒好好喫晚飯吧。”
梁弋周端着杯茶一飲而盡,黑雲盤旋的低氣壓已經明顯的不能更明顯了。
但很快,有什麼思緒在大腦裏閃電般鑽過。他握着茶杯的手突然一頓,幾乎用力到泛白。
梁弋周臉色微變,扔下杯子就衝了進去。
第31章
“你——”
梁弋周把洗手間門關上,飛快落了鎖,眼神沉沉望着她。
崔鈺吐得昏天黑地,只在空隙揮揮手,意思很簡單,出去。
“最近總吐嗎?”
梁弋週上前兩步,遲疑好幾秒,最終還是看不過,在背上拍着給她順氣,又抽了個紙杯接水遞過去。
“什麼啊。”
崔鈺沒接,只是直起腰,氣喘吁吁盯着他,不可置信地放輕聲音:“你有生理常識嗎?你那玩意兒又不是帶刀機關槍,百米穿套啊?”
“什麼東西?”
梁弋周沒明白過來,只顧看她揪在一起慘白的臉,自己的胃不知怎的也莫名揪起來,他不想繼續被影響,乾脆把紙杯塞她手裏,眉心下意識擰着,臉色沉下來:“老吐不是好事,胃鏡和鋇餐造影,有空去做。”
“……噢。”
崔鈺意識過來,都是篩胃癌的選項。
“我知道了。”
她低聲道。“崔鈺?沒事吧?”
佟酈擔憂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自己看着辦吧,你自己的身體,誰能替你操心。”
梁弋周語氣不太好,甩門走人了。
沒了崔鈺,餐桌上一開始有種詭異的安靜,除了林祺上菜時熱情的招呼,還有周圍客人逐漸多了起來的熱絡聲響。
“酈姐,施姨不來嗎?”
最後還是莊致遠打破了沉默,給佟酈的茶杯滿上。
“她在家休息呢,現在喜歡喫自己做的飯。”
佟酈笑了笑。
“哦——”
莊致遠點了點頭,忽然想起什麼:“我上次去家裏的時候,看到電視上的相框了,阿姨現在跟以前比,瘦了很多哎。”
施蘭霞登山的照片很多,拿着登山杖帥氣登頂的時候,身形還是偏圓潤的。
佟酈溫和地看一眼他,餘光又看了眼頭都沒擡的梁弋周,知道莊致遠的用意,但也不想戳破什麼。
“是,病了一場,後來瘦了三十斤。”
莊致遠有些詫異:“這麼嚴重嗎?”
佟酈輕點頭:“是癌,不過發現的還算早,治了大半年。”
她喝了口茶,借熱氣掩住發紅的眼眶,用家鄉話跟莊致遠說:“給小鈺累慘了。”
崔鈺那時也才二十三,自己攢學費讀的西點學校讀到一半,又暫停了回到隴城來,陪了施蘭霞化療手術全程,沒有請過護工。
因爲陷在一團爛泥的婚姻裏,佟酈只能抽出時間往醫院跑,幫着崔鈺分擔一點是一點。有一次佟酈半夜偷偷上了趟住院部,在半明半暗的走廊裏,看到崔鈺坐在長椅上,雙臂抱胸垂着頭,要睡不睡的,孤寂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長,她的睡眠已經被切割得很碎。從頭到尾,崔鈺都沒有情緒崩潰過,更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她是事兒到跟前了就處理,對鎮上哪裏的假髮更好也頗有心得,抽空還能照顧安撫舅舅董愛國的情緒。但佟酈心裏也堵的慌,她眼看崔鈺的體重也一路狂掉,眼窩下的青黑沒消散過,人全憑那口氣吊着,晚上被驚醒,總會再三去查看施蘭霞的情況。
“你晚上也得好好睡。”
當時佟酈再三叮囑她。
“睡不着。”
崔鈺站在病房外,仰頭靠在牆上,盯着頭頂白色的燈,眼一眨不眨。
“我認識一個長輩,她睡着覺走了。走了就錯過了。”
多年前,呂婉澤前一天還能窩在椅子裏開玩笑,雖然虛弱。崔鈺看慣了,總覺得她好像還能陪伴他們倆很久。但那就是平常的最後一天。
“姐,我小時候看那些書,就尤其是寫咱家這地方的作家,”
崔鈺笑着說:“以前感覺挺刻意的,那麼多倒黴事,死亡啊,病痛啊,欠債啊,一件來了十件就要來,怎麼就逮着一個人薅,而且逮着沒錢的人薅,現在看來也不假。”
她不是愛看書的人,但是高一時語文成績一般,被班主任叫去苦口婆心,說理科成績那麼好,分數不趕上來可惜了,多看課外書。
那時候爲了跟梁弋周暗暗比排名,開始狂拉語文分數。頂着夕陽翻書頁走回家的日子,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
她從圖書館借到本散文集,作者寫陪着相識數十年的愛人治病,崔鈺放學路上看這本書時,梁弋周剛好騎着自行車從下坡飛奔,回過頭來逗了她一句什麼,她對那天的暮色記憶深刻,書裏又剛好寫到這天光,以至於她後來幾乎可以將那段倒背。
——我從車中反光鏡瞥見他孤立身影……百病相纏,竟變得滿頭瀟瀟,在暮色中分外怵目。開上高速公路,突然一陣無法抵擋的傷痛襲擊過來,我將車子拉到公路一旁,伏在方向盤上,不禁失聲大慟。
人力畢竟不敵天命,人生大限,無人能破。《樹猶如此》白先勇
天氣好時,暮色流光溢彩,淡金色下覆蓋着濃重的黑夜,如同兇險人生。
二十三的崔鈺不會爲了厄運流淚,因爲她不要輸。
……
二十八歲的崔鈺,也不會因爲胃不舒服就不喫飯,她喫到簡直像在跟胃賭氣抗衡,而且喝了幾杯大麥茶下去,確實感覺好多了。
佟酈跟莊致遠都算是耐心好脾氣的人,隨便找個話題也能聊,只有一個人從頭到尾格格不入,偶爾夾一筷子,喫得很慢。
崔鈺在熱聊時,也止不住地瞥了他好幾眼。——大哥,喫得差不多了也該換桌了。這是我們點的菜。
她覺得她已經用眼神說的很清楚了,梁弋周裝瞎呢,眼皮都不擡一下。
“對了,小鈺,我有朋友在金城二院,普外的,下次有需要……你給我信息。”
結束的時候,莊致遠囑咐她。
崔鈺愣了下,看了佟酈一眼:“噢,好,應該用不到。”
“你開車了嗎?”
出餐館的時候,崔鈺問莊致遠。
“我有。”
莊致遠指指別克。
崔鈺的二手紅旗也在門口,她按開了門。
“那我們有時間再聚……”
崔鈺餘光跟某個人跟得緊,這邊溫柔的話還沒說完,立刻指着副駕駛提高音量:“哎——”
她衝過去扒着副駕駛車窗,礙於這是公共場合,林祺也還在身後慈藹地目送他們,壓低聲音:“幹嘛呢?我又不是你司機,你自己沒開車啊?”
梁弋周扯過安全帶,神色自若地扣好。
“送我去趟白坪鄉。”
又衝佟酈和原馨勾脣笑笑:“佟酈姐,辛苦你坐……那個誰,崔鈺高中同學的車了,我們是相反方向。”
佟酈對離開戰場求之不得,道別後,帶着原馨飛速上了別克後座。
莊致遠沒上車,有些擔心地看着她,崔鈺衝他揚起一個安撫性質的笑容:“你們先走吧。”
俗話說得好,家醜不可外揚,她是個不會把壞脾氣外溢的人。等灰色別克在黃土地上滾出車轍揚長而去,崔鈺才微沉下臉,凝視着副駕駛的男人:“梁弋周,你有病吧?”
“你本來也要去白坪。”
梁弋周根本不看她發脾氣,隨手一指車後座,赫然有一大包紙錢金元寶。
“我——”
崔鈺陡然意識到一個事,她今天凌晨打算趕零點去墓地看的人,是呂婉澤。
晚上九點半,紅旗hs5在一段平整的路後,進入了通往村裏路最陡峭的一段,據說很早前就講要修,也有撥款,但一直沒修好,饒是崔鈺的車技,也開得磕磕絆絆。之前都是走過去的。
道兩旁是深夜的枯藤老樹昏鴉,車裏是沒人開口但隨時預備要吵的架。車裏還放着鳳凰傳奇的《全是愛》,簡直不能更適配此刻的陰沉氛圍。
“你平時就愛這麼搭順風車嗎?”
崔鈺冷不丁開口。
“你平時就這麼愛遇事就跑嗎?”
梁弋周冷冷彎脣。
“怕我坐你車,理虧了?我是想付錢的,但你把我拉黑了。”
“……”
崔鈺沉默了兩秒。
“行,對不起。”
“……”
梁弋周看向窗外,把車窗放下來了幾秒,好在隴城晚上風還挺涼的,能阻止他對司機痛下毒手。
冷靜過後,他又重新開口。
“你這麼愛說對不起,有哪次改過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