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番外:桑淖_93

作者:一半天
她對執念的倦意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的,如同何時開始如此執着一般,模糊不清。

  若非要說個明白,桑淖細想,大抵是在最初醒來的時候,看到男人一頭寸發,將自己這副人間弱小的身體攏在懷中闔眸靜睡之時吧。

  真蠢。

  她如是想道:被她這麼利用,還找過來做什麼?

  盯看了人幾秒,桑淖不動聲色的闔上了眸。

  昔日枯燥的一切翻涌,同這幾年短短混沌的記憶混雜在了一起,溫聲勸阻、猶豫注目、試探接近……一切的一切,令人生厭。

  人間四季,秋去春來,悄無聲息裏,這副幼小的身體如她預料變得越來越脆弱,就如風中殘燭,搖搖曳曳。

  天道不會放過她,到了人間以後的身體不可能是健康的,桑淖早有預料。

  天道的存在玄之又玄,縱然都安排好了一切,她也不得不防。

  冷淡的笑了笑,桑淖擡手將身邊放着苦澀的藥端起來,送到脣邊,似乎在品嚐一般慢慢喝着。

  看着藥湯上的倒影,她心道,這時間過得太慢。

  太慢了。

  失去神力以後這人間度日如年漫長的歲月,一步一步都被無限的放慢。

  人間這副身體還能堅持多久?

  五年?十年?

  如果能堅持十年就好了——

  或許等阿修回來以後,她還可以與他共處一段時間……堅持不到倒是也沒關係,只要阿修回來,她找到他了,縱然這副身體病死,轉世投胎,之後的生生世世,她總會再碰到他的。

  不再會做一個世外之人,不會再與一切無關,她已經逃離那個監牢了,永遠的……

  最後一口藥入嘴中,苦味散開,桑淖皺眉,就要將碗放下,忽得觸及一片溫熱。

  身邊的男人將碗接過,遞來一些蜜餞,沒有多言,甚至沒有將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一會兒,便轉身離開了。

  指尖上的溫度似乎還有殘留,桑淖手指動了動,將蜜餞含在嘴裏,目光看向窗外,看似癡傻孱弱,而眼中卻是深醞不化的深沉。

  他的頭髮已然長及臉側,習慣了,倒也快忘記這人之前的模樣。

  爲什麼找過來?

  桑淖盯着空語的背影,無法控制的想:難道她之前所作所爲,還不夠將他從她身邊趕走?

  那種厭色褪去,漸漸出現一些她琢磨不清的情緒,桑淖收回視線,沉默不言的看着指尖。

  長年駐守地獄之沃,她的情緒起伏早已被磨滅不見,唯一鮮活的記憶,已然和當年那段從未有過的自由一起葬在了人間。

  她活着從來沒有什麼意義——

  那些人強行把她從人間帶回來之後,她心裏只懷有不甘、忍耐,以及與鮮活的一切斷開羈絆,對漫長沒有窮盡未來的恐慌和迷茫。

  阿修死後,這些情緒在她無知覺時便慢慢變成了一種執念。

  能把阿修救回來就好了。

  如果能……把阿修救回來。

  把他救回來。

  想到過去,曾經如海一般的記憶又涌了過來,桑淖面上泛起些疲憊之色。

  收攏起手指,她闔眸躺在牀榻上,蜷縮起身體。

  事到如今,沒有退路。

  這種疲憊究竟從何而來,桑淖無心去想,但對於現在,她唯一生出的念頭是:

  還早,還可以再休息一會兒。

  身體漸漸席捲上冰冷,有人走進來,將一旁的棉被蓋到了她身上。

  溫暖籠罩了上來,桑淖微微睜開眼睛,看到面前之人,面容上露出幾分憨態,與之前一言不發的模樣截然不同,低低喚道:“空語哥哥。”

  空語手指一頓,似是確認了什麼,微微鬆了口氣。

  “好好睡。”他聲音空靈。

  桑淖眯了眯眼,拽住空語的手指,而後沉沉的睡了過去。

  慣於算計之人,一旦刨露出的半分脆弱得到了迴應,他們就會變得越來越貪婪。

  桑淖如是想着自己。

  不過也好,畢竟她一向惡劣又卑鄙,如今所作所爲,再正常不過。

  她又開始貪戀男人給予依稀的溫暖。

  一點一點,渴求更多。

  縱然她心中有鬼,縱然她裝模作樣,但似乎也沒有什麼關係,時間還早,她還可以再扮演一會兒無辜癡傻的孩子。

  這個人現在對她若即若離,開始躲避,但無論如何,他終究還是選擇了留下,不是嗎?

  她不再害他就是了。

  桑淖是這樣想的。

  只可惜,一起都在與她作對——桑淖手中握着那個木製蝴蝶般小玩意兒,死死盯着,骨關節泛白。

  門被推開,空語的腳步聲一頓。

  他走上前來,將她手中緊緊握着,幾乎變形的東西抽了出來,放回遠處。

  那雙淺色的眸子注視她,倒映着一個面色慘白,隱約猙獰的面孔,桑淖看着,突然感覺沒意思極了。

  情緒漸漸平復下來,她去捉空語的手。

  空語眉宇微皺,欲避開,但半途想到什麼,生生剋制,拉着她從這裏走了出去。

  自此以後這處地方便落了鎖。

  在一次又一次的印證之中,桑淖確定了這副身體中還有一個懵懂又無知的存在。

  每每趁她疲憊至極的時候出現,一出現之後,眼前這個對她避如蛇蠍的男人,就會用最大的溫柔對待她。

  她碰不到的,她唾手可得。

  無所謂,桑淖並不在意。

  這種不過是飲鴆止渴一般的作爲,她早便想結束了,一個連出現都要偷偷摸摸的可憐蟲副人格而已,最終會隨着時間的流失而逝去。

  然而心裏的那種強硬賭氣般的逞強,卻在朝夕暮處的相處和那明顯落差中,漸漸瓦解。

  桑淖發現自己確實變了,既叫她惶恐,又讓她無法控制的沉淪其中。

  她把那個桑淖,困住了。

  那個存在着實太過於弱小,輕而易舉,她便攻克了她所有的記憶。

  那種依賴、眷戀的記憶被赤.裸裸的擺在了面前,男人無聲息的包容和寵愛如此清晰在腦海中,嫉火中燒,漸漸將她的所有理智蠶食。

  桑淖神經質般哄騙自己:

  不過是一時貪心罷了,她已經是個凡人,有這種想法並不奇怪。

  男人的懷中有檀香一般的味道,溫暖,安,仿若是她所有的依靠。

  太卑鄙了。

  那個在人間纔出現的小東西,有什麼資格……

  “十九身體中被強留下的魂魄,已經到了極限。”

  當奚以帶着這個消息來到,就若平靜的湖中被投入了一顆石子,一點一點的漣漪盪開,忽然將桑淖驚醒。

  她從那種沉溺一般的溫存中抽離,眼中有了幾份迷茫。

  “要開始嗎?”奚以淡淡問道。

  桑淖沉默許久,啓脣:“還早。”

  奚以掀起嘴脣笑了笑,一向的溫和褪去,略有些不在意般的涼薄:“桑淖大人,如果不開始施術,你找到的這個乾淨的魂魄就要散了。”

  桑淖別開視線,分明逃避,卻掩蓋一般僵硬道:“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他的魂魄再留久一些?”

  奚以有些意外。

  他挑了挑眉,看着桑淖,面上露出個莫測的神色。

  “方法自然是有,只是,知道這個方法的人……”他話一頓,刻意般的,似乎在嘲笑般緩緩道:“是空語大人。”

  桑淖一頓,擡眸,冷冷看向奚以。

  “佛教的困魂術早已失傳,我所收集的文獻多都是殘篇,毫無作用,而空語大人師承與磐山的隱世聖人,本就天資聰慧,後來開始修魂術,能悟出此術並不奇怪。”

  奚以卻不在意她的目光,淡淡道:“之前他爲楚修雲用過一次,爲了留下他身邊的那個劍靈,你是知道的。”

  桑淖的確知道。

  她曾百般阻撓,甚至最初時想將那個白髮少年直接殺了。

  神的執念究竟有多麼恐怖,除她以外無人可知,楚修雲是她悉心培養的繼承人,如果心有執念,到最後也不過是走她的老路罷了。

  只可惜,她發現那少年的存在時已經遲了,被屢次阻止後也只能放棄。

  最後的結果萬幸是好的,兩其美。

  “他比我幸運很多。”桑淖嘲道。

  奚以笑了笑,一言不發。

  封修,她必須要救。

  桑淖斂下眸子,思緒繁雜,漸漸陷入了曾經苦海一般的過去之中。

  “鬼母大人,你現在與人間牽扯太多,心神不穩,還是儘快放下吧。”

  “封修和以菱大人已經戰死,您光囚着他們的魂魄也無濟於事,還是早死放他們輪迴爲好。”

  “大人,您不可再耗費神力爲這兩個凡人凝魂了——”

  那些古板又喋喋不休的聲音又在耳畔夢魘一般響起。

  當時她是怎麼回覆的——

  “你們若不想讓我再替他們凝魂,就讓我親自去送他們輪迴。”

  那些勸阻的下屬不說話了。

  他們不想讓她再與人間有任何牽扯,叫桑淖親自去送,那她找到這兩人的來世,他們之間羈絆必然還會再續,永遠都無法結束。

  這些下屬是修復地獄之沃、將她找回來的功臣,無論人間、地獄之沃,現在他們的地位都被奉的極高。桑淖奈何不了,他們也無法越權,兩方只能如此僵持。

  然而到最後,這些自詡有功的下屬,揹着他們的主人——

  將阿修和以菱的魂魄直接丟進了煉獄之中。

  煉獄業火,豈是凡人魂魄可留的地方,等桑淖找回他們,以菱的魂魄已經在業火中消失殆盡,唯有封修還留着幾縷殘魂奄奄一息。

  桑淖緊緊護着那依稀的殘魂,狼狽、難以相信,緊接着便是無可遏制的怒意。

  那些有功者並未得到指責,經過地獄崩塌之亂,所有人都對人間避如蛇蠍,任何意外都不允許發生,更何況作爲樞紐的鬼母——

  他們被煽動,極爲贊同這個做法。

  桑淖沒有發怒,收好那微弱的最後一縷魂魄,出離的平靜。

  待到最後……

  想到什麼,桑淖面上勾起些冰冷沒有感情的笑意。

  只可惜,雖說替他們報了仇,讓地獄之沃所有生靈的靈識做了祭,但究其根本還是她之過。

  或許當年應該早早放他們離去……無論如何都已經遲了,現在她怎麼能置之不顧?

  桑淖想起自己的初衷,臉上的迷茫之色褪去,變回了那種冷絕。

  “綏核我未煉化,現在施術還不是時候,”她轉過身,慢慢道:“等我再準備充足一些,我就救他,現在先留着他的魂魄,我去找空語。”

  桑淖設的計很簡單。

  她這副人間轉世的身體,乳名喚作“秋”,自幼孱弱,魂體不穩,若非空語一直在教她簡單的魂術,她絕無可能早早的便醒過來。

  這副身體的魂體不穩。

  空語對秋極好,桑淖想道:只要空語在她身上下一次困魂術,她學會後便可以了——

  事情進展的出乎意料的順利,幾天以後,這副孩童的身體就奄奄一息,有離魂之症。

  空語如她意料之中的寸步不離、悉心照顧。

  而那雙淺眸的注視之下,桑淖卻發覺到了自己的卑鄙,那種從未出現過的惶恐出現,時刻縈繞在她心上。

  空語一旦離開半刻她便不安,一旦用沒有感情的目光看着她便忍不住去揣測,桑淖甚至害怕,害怕看到那雙乾淨清絕的雙眸。

  她覺得自己瘋了。

  患得患失,誠惶誠恐,不安又害怕,簡直不像她自己。

  “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嗎?”桑淖聲音乾啞,用那種最楚楚可憐的神色,使盡最卑劣的手段,抱着人問道。

  空語卻不答。

  他不喜歡與人的身體接觸,總留着幾分距離,但現在眼前之人卻不再放過,無時無刻,似乎只有接觸才能帶來些許安感。

  “爲什麼不回答?你會走?”桑淖得不到迴應,不依不撓的繼續問道。

  空語空出手來,修長手指順着她的發間略過,不疏離,也絕不親密。

  他斂眸,清疏的聲音響起:“你該休息了。”

  桑淖手指收緊,忽然擡頭貼近去觸他的脣。

  空語卻避開,掃了她一眼。

  那一眼中,似有複雜,懷疑,隱約深藏了幾分厭惡。桑淖身體突然僵住了,慢慢退了回去,不再敢問。

  空語並未察覺她情緒的變化,理了理衣服,起身走了出去。

  他走之後,桑淖緩緩抱住身子,深吸了口氣,腦袋扭到了另一邊。

  無人見到的是,那雙眼睛卻在一瞬間變得異常溼紅。

  計劃如她所料的在進行。

  她可以用困魂術和寒冰牀,無限期的將那個乾淨的魂魄留在那兒,待到再瞞不住的時候,用自己的記憶補阿修的神識,把這個身體還給那個懵懂無知的存在。

  自後只做一個凡人。

  只活一世,不管萬代千秋。

  只是可惜,可惜——

  他發現了。

  桑淖從身體中取出天輪,回頭,便看到那一襲白衣之人,用一種極爲陌生的目光,遠遠看着她,神色不明。

  霎時間,桑淖發不出一道聲音,渾身僵硬。

  直到他轉身要離開,她才如驚醒一般,喊道:“攔住他……”

  “來人!把他留下!把他留下!——”

  空語最終還是從這裏離開了。

  不知音訊,毫無蹤跡。

  直到聽聞,他習了絕情術。

  聽聞他言道:她一切的裝模作樣,只是爲了用他神識來換封修的復活。

  佛道的絕情術。

  桑淖無措迷茫了片刻,心上像是被剜了一個缺口,密密麻麻的痛感傳上來,連呼吸都生疼生疼。

  她突然有些後悔。再遲一些,再晚一些,等她解釋清楚便好,她會解釋清楚——被她帶來的那些人都是自願的,她只取一點點他們的記憶來溫存封修的殘魂,根本不會傷及他們的性命。

  ……還不遲,讓那個存在出來,他總還會有幾分憐憫。

  然而,桑淖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將秋再喚出來了。

  她終於是失去了最後一個挽留他的資本,甚至想要見他一面,都求而不得。

  直到最後,再遇,看着那雙冰冷、毫無情感的雙眸,桑淖模糊想道:好像從開始的開始,她便一直在濫用着他的縱容,肆無忌憚。

  她好像終於意識到這縱容的彌足珍貴。

  卻一切……皆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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