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雪腻书香中(1)
岑听南心裡远不如看上去這般宁静。
玉蝶紧跟在她身侧,压低了嗓问:“姑娘怎么不歇着,這是要去哪?”
岑听南紧了紧身上的衣袍道:“白日叫你趁着大婚沒人注意,将左相府的地形记下来,可记住了?”
玉蝶拿出一卷羊皮卷:“都画在上头了。”
岑听南抖开羊皮卷,指着西侧一处:“去书斋。”
她不知道顾砚时這大半夜跑哪去了,去哪都与她无关,但如今他不在……倒是個再好不過的机会。
顾砚时是個文人,端瞧他书斋的位置与规模,就知定然不会像爹爹的书房那般只是個摆设。
岑听南觉得或许能从中寻到什么關於朝堂形势、北征事宜的线索。而若是错過今日,不知還要等到何时了。
虽然冒险,但留给她的時間不多,只能赌一赌。
走在夜色之中,纵使有地形图作指引,岑听南還是险些失了方向。
丞相府极大,当初乾云帝继位时第一刀就斩向了自己的亲叔叔邕王,這宅子便是当年富甲天下的邕王名下其中一处空置的五进门宅院。
只看那将半座山都搬进宅邸裡的后花园,便是远近都有名的大手笔。当年岑昀野听說這事后還愤慨不已,常念叨前线将士打仗时常干粮都吃不上,却有达官贵人仗着出生就能随意敛尽半個天下的身家。
宋珏說他是馋人家后花园的风景,岑昀野也不恼,大笑几声道,“什么都瞒不過夫人。那样好的山水,给你和娇娇儿解闷儿真是再好不過了。我戎马一生,這点富贵总该能给妻女挣来的吧?”
可惜爹爹沒能要到這处宅子。李璟湛只封了個镇北大将军给他,将這处人人都眼馋的宅子给了顾砚时。
岑听南绕行于弯弯曲曲的回廊,廊下有池水粼粼,听着流水她心中感慨,這宅子還是让她住了进来,只是不曾想是以這种形式。
她低头走在前头,猝不及防被玉蝶拉住手腕,向后的力道带得她驻足。
岑听南疑惑地回過头去,却见玉蝶将食指比在嘴边,做個噤声的动作,轻轻拉着她躲到转角处的梁柱之后掩了身形。
玉蝶是懂些功夫的。眼耳都比她這样的闺阁小姐要灵活不少。
岑听南懂玉蝶的意思,屏住呼吸安静等了须臾,果然等到两個婢子远远朝此处行来。
此时還未至寅时,丫鬟小厮们都应在睡梦中才是,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两人其中一個声音听上去還很稚嫩,约莫只有豆蔻年华。小丫鬟压着嗓絮絮叨叨,說的倒都是些日常活计的抱怨。只是因在四下无人的夜裡,防备得也不大周全,落在岑听南耳中清晰得很。
岑听南耐着性子听了会儿,正当她以为只是意外撞上准备让玉蝶带着她绕行时,却听见一直未曾說话的另一個声音开了口。
那人道:“春雨,今日安康送宵夜過去时,可有见到未来主母的模样?”
一個丫鬟问她?岑听南又将身形藏了回去。
被唤作春雨的丫头止住碎碎念,带着些兴奋:“见到了!安康說主母美得跟天上的仙女似的,可惜他是個怂的,說是咱们相爷在边上,冷着一张脸,所以安康只扫了一眼就跑了,根本不敢多看。”
“文秀姐,明日你不是就见到咱们夫人了么?”春雨疑惑道,“怎么還特意嘱咐安康细看夫人长什么样。”
文秀语气裡带上了一丝惊喜:“哦?他說相爷冷着一张脸?二人可是吵架了?”
春雨:“這却不知了,安康只說送食盒過去时,两個人沉默得很,相爷甚少這样挂相。”
文秀:“……沉默?是了,难怪会迎娶她過门……”
“姐姐說什么呢?迎娶她不是相爷的意思么?”春雨听得糊裡糊涂,“這位岑二小姐是上京城出了名的美人,外头人都說咱们相爷就喜歡這样的,而且她可是大将军的女儿,同相爷身份也是再门当户对不過了。”
“呵,门当户对?”文秀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痛处,嗓音一时尖利起来,“咱们相爷是看重出生的人么?他才不是!”
春雨怯怯地:“姐姐,小声些,你怎么啦?”
文秀意识到自己失了态,驻足平复了会儿心绪,這才道,“无事,我只是替咱们相爷鸣不平。你不觉着這事奇怪么?咱们相爷何时是近女色的人了?就說前些年……府中那么些女娇娥,都被相爷送走了。又如何会在突然之间喜歡上這個岑二姑娘呢?”
春雨轻轻“啊”道:“你這么一說,是透着点怪哩!文秀姐你這么好看,日日在相爷书房进出伺候,相爷都沒正眼看過你,可见咱们相爷真是再正直不過了!”
岑听南险些被這叫做春雨的小丫鬟逗得笑出声来,她這样說,不是明晃晃往文秀心坎上扎刀子么。
文秀果然哼了一声,不理她,继续道:“何况這岑家二姑娘前些日子不是刚拒了咱们相爷的求亲么,满上京城都指着這件事笑话咱们相爷老牛吃嫩草。如今又怎么会突然回头?”
“我懂了,定是她发现咱们相爷的好了!”
文秀深深叹了口气:“你那個脑子能不能稍微灵醒些,但凡你聪明一点点,還至于在外院做個粗使丫头么,我将你调来内院,做個二等侍女,银财多些不說,活计也轻松不少啊。”
岑听南牵了牵唇,沒想到這文秀還是個有实权的大丫鬟。
春雨有些委屈:“我又不是姐姐你,漂亮又懂诗词歌赋,還是圣上赐进府裡的,自然在相爷面前都是排得上号的。”
一番话总算說得文秀心裡舒坦不少,语气都好了起来:“罢了。总之我同你讲,明日见這岑二姑娘时,机灵点。相爷娶她回来,定是为了报复她坏了名声一事,否则怎么会大婚当夜就甩脸子,還丢下新娘子深夜出府呢?”
“相爷出府了?!”
春雨惊呼一声,被文秀重重捂住了唇,呵斥道,“小声些!相爷带着平安半個时辰前就出去了,還嘱咐我备好明日早膳等他回来用呢,這能有假?”
“這這這,那咱们夫人得多难受啊,新婚当夜相公就跑出去,若是传出去面子可往哪裡放呢。”春雨情真意切地为岑听南担忧起来。
文秀的白眼几乎要快翻上天了,若不是這丫头人缘好,在外院的丫鬟小厮中间都是個开心果,她真是懒得同這猪脑子說這许多。
“你记着,這位夫人在咱们相爷面前是個不得脸的,回去你也同你那些小姐妹讲一讲,别讨好错了人,会错了相爷的意。”文秀艰难地将话题扯回来,不放心地嘱咐道,“可明白我意思了?咱们做婢子的,要拎清谁才是我們真正的主人。”
文秀意味深长說完這番话,重重吐出口浊气,她都将话点明到這份上了,這笨丫头总该领会到了吧?
春雨点点头:“文秀姐放心,我省得啦。咱们夫人不受相爷宠爱,新婚夜還受了委屈,明日我們都知道该怎么做了!”
两個婢女的身影慢慢走远了,春雨的声音還聒噪得如同池裡的蛙一般,呱嗒呱嗒响個不停。
岑听南神情古怪地揉了揉耳朵。
她還是头一回躲在背后听人家說她坏话呢,从前她都是直接照脸抡,或者牙尖嘴利地把场子给自己找回来的。上京城的闺阁小姐们,加在一起都說不過她。
玉蝶面无表情道:“相爷管束下人不力,我去将那两個丫鬟捉回来给姑娘审讯。”
“诶。”岑听南伸手拉住风一样要窜出去的玉蝶,“莫急,等她们回去通知一下自己的小姐妹们,咱们也瞧瞧明日到底能上演一场什么好戏。”
几個丫鬟,随便就打发了。
可现下,她還有更重要的事的去做呢。
一切都如她想象般一样顺利。
玉蝶是個靠谱的,顺顺当当带着她避开人来到了书斋。宅子太大,她步程又慢,走得略久了些,此刻天已微微泛起白,不用烛火也看得见。
只是岑听南唯独沒想到的是,左相的书斋大得实在過分。
說是书斋,却亭台水榭应有尽有,曲曲折折将他的书斋围拢起来。
她们头回来,费了些功夫才进到书斋裡头。
书室還不止一间。這人将一整排原本的厢房都拆了,改做了书室,四五间用来存书,挂山水画,供古铜香炉,列名贵的文房四宝,视线所至之处皆是花木,雅致清幽至极。
岑听南虽不爱读书,却见识甚广。
见了這些名贵物事,冷笑道:“在外头跟我装节俭,瞧瞧,江南进上来的徽墨,一寸墨一寸金,咱们左相大人奢华在這种地方呢。”
“還有這许多前朝、前前前前朝的大家字画,随便拿一副出去,够我爹爹买多少粮草了!”
“难怪每次爹爹总說,他不享受,這泼天的享受就让别人占了,他才不要自苦。”
岑听南越說越气,重重推开最侧边那扇门,前头几间都是古玩字画,根本找不到什么来往书信或是和顾砚时本人有半点关联的东西。
玉蝶冷飕飕道:“姑娘冷笑起来的样子,倒是有些像相爷了。”
岑听南被噎了一噎:“谁要像他。”
眼前這间屋子窗明几净,竹榻茶炉尽有,迈入其中,绕過内室,才发现竟别有天地——屋内连着外头呢,石砖铺就的亭台延伸于溪流之上,架着古琴与蒲团,真是好不风雅。
岑听南都能想象出顾砚时坐在此处观花听涛、煮酒烹茶的酸腐样儿了。
她简直想把這琴给他砸了。
可端起来看了看,是把好琴,舍不得。
书斋一行,岑二姑娘半点有用的信息沒找到,却大抵知道了自己這位夫君,是個看似节俭,其实再富贵不過的。
“好你個顾砚时。”岑听南在心底暗骂,這人果然不是面上那般的庄重书生,他是狐狸是狡兔,是不老实的贪臣。
那這贪臣,会不会为了钱银,贪吃军粮呢?
岑听南摸了摸手臂上泛起的鸡皮疙瘩。
她虽不知左相大人的具体职责,但大抵也听爹爹說過,六部的事最终也得上呈至這位左相,同另一位右相拍板决定的。
而盛乾朝又以左为尊,所以顾砚时实在是個权势很大的人。
岑听南陷入沉思裡,玉蝶看着天色犯难:“姑娘,咱们得走了,再耽搁下去路上丫鬟小厮们就多了。”
“走罢。”岑听南放下手中书册,“日后寻到机会再来。”
玉蝶带着她悄无声息回了房,顾砚时果然還沒回来。
玉蝶踟蹰道:“一会儿丫鬟小厮過来,若是见到相爷不在房内……可要我去盯着,将乱传话的都捉了?”
岑听南无所谓道:“這么多张嘴,你怎么盯得過来。由他们說去,传出去也不過是相爷昨儿离开得早了些,若是为着正经事,就沒什么好置喙的。”
“若不是正经事……那该头疼的是他顾砚时吧?大婚当夜出去寻花问柳,我爹爹纵马回来宰了他都合理!”岑听南恶声恶气的,见到玉蝶被她逗笑,才收起玩笑,正经道,“放心,我心中有数呢,不過几個碎嘴丫鬟,好打发的。”
她运气好,生成了爹娘的女儿,从小沒直面過什么隐私。是后来渐渐长大了,同上京城的官宦女儿们结识,才略略听說了内院裡那些肮脏又伤人的手段。
她一开始不大理解,怎么会有女子为了争宠,用尽手段甚至不惜害人性命。又怎么会为了争宠,将旁人還在腹中的婴儿就谋害,桩桩件件說起来都是血泪。
她在外面听了,当做骇人的故事回家同娘亲讲。
娘亲却沒露出害怕的神情,倒是有些悲戚,同她說“她们争的不是宠,是苟活的一点天地……”
娘亲說得沉重,但那时的岑听南仍旧是听不大懂的。照她的性子,谁欺负上了头,骂回去、损回去,再不济打回去也好,怎么能叫自己吃亏呢?
直到她被关在笼子裡那半岁的时光。
她的天地都被遮蔽,她活在一片混沌的无止尽的暗裡,她也窥不见天光。
她才发现她有口不能骂,有手不能打,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才知晓原来女子真的如蒲苇,這样坚韧,坚韧到那样一方小天地便足以苟活,足以撑着她们向上爬。
可女子又這样脆弱,脆弱到男子一句斥责,一個眼神,一個指令,也许就让她们坠入了更深的黑暗裡。
大家都沒什么選擇,也沒什么办法。
是以方才听见那個叫做文秀的女子,這样挑拨小丫鬟来给她下马威使,她的心头也沒真的动怒。
那個文秀這样来争,未必是为了顾砚时。
自己进入相府,对她而言最大的威胁,是手中权力的上交。
哪怕是女子,尝過這样的滋味后,又哪裡舍得放手呢。
但她不交也沒用,再小的权力,岑听南也是要夺過来握在手中的。
至少在相府的后院,日后她要探听什么消息不能受到阻碍,否则自己以這一生为代价主动陷入這方天地裡,還有什么意义呢?
岑听南闭上眸,敛了心神,准备着静观即将上演的戏码。
谁也沒想到,顾砚时去见的人,竟然是当今圣上。
平安在厢房外,见着屋内把酒的三人,不敢进去叨扰,可相府那边传来的信,瞧着也不是件小事。
他焦急地在门外晃悠了几圈,终于听到“刺啦”一声,厢门打开了。
平安如蒙大赦,谁料出来的却不是自家相爷。透過虚掩的门,只瞧着圣上已经醉了,搭着自己相爷反反复复念叨些“情爱”一类的词。
平安简直头都大了。
“你是子言身边的小厮,找他有事嗎?”眼前从厢房内出来的人穿着斗篷,看不真切样貌,一开口,却是女子柔和的声音,“我替你叫他。”
平安将头埋得更低连连同贵人道谢,能跟在圣上同相爷身边的,怕是也只有宫中那位孟贵妃了。
顾砚时被她喊出来,倒是沒醉,只挑眉看向平安,平安不敢耽搁,上前一步附在顾砚时耳边将得到的消息說了。
顾砚时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你去东市陈记那边,买上一屉包子,再带两碗小米粥回去,别放糖。”
平安彻底傻了,他刚才說的相爷沒听见么?這嘱咐的又是什么事?
顾砚时:“還不快去,回去晚了就凉了。”
平安只得点头应是,一路琢磨相爷的意思一路跑了出去。
孟瑶光见了一笑:“若是有事就先回去吧,新婚夜将岑二姑娘一個人落在房裡,可不大好。”
顾砚时摇摇头:“叫年贵来,送你们回去,我這便出发去办圣上之前交代的事了。”
“府裡不用看顾?”
顾砚时望向酒楼外的泛起鱼肚白的天光,牵了牵唇:“无妨,不過是书斋进了個小笨贼,還什么都沒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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