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喪禮

作者:萬年眉壽
“夏,葬我小君唐姬。”——《丹陽行記·穆王八年》

  “聽說了嗎,王子加真是個冷心冷肺之人,自己的親生母親過世,連一滴眼淚都沒掉。”

  鬥克黃穿過宮城趕往宗廟時,路過不知哪個角落時突然聽人說了這麼一句話。

  是楚言,應不是貴族。他皺了皺眉,若是往日他一定會當場處死這個奴隸。

  但如今時間緊迫。

  他加快了步伐。

  作爲楚王商臣爲王子旅準備的佐臣,他本與王子旅一同長久地駐紮於申地。伐鄭時他們也一同跟隨楚王商臣上了戰場。

  伐鄭戰事進展順利,但回國都報喜的信使再次歸來,卻帶回了夫人薨逝的噩耗。

  然而楚王商臣並未因此而動搖,而是乘士氣高昂,進而伐陳,並同樣得到了勝利。

  當今之俗,君主薨逝後並不會當即歸葬地下,通常會停靈數月。按禮法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諸侯則以五數。

  但事實上各國多是於三月之後葬我君。君夫人被稱作小君,與君同禮,故亦會在宗廟停靈三月。

  如今三月之期已經結束,正當下葬之時。

  征伐雖已大獲全勝,但大軍仍在路上,楚王商臣當不可獨自歸來。於是他便令鬥克黃先行,告知正在監國的王子加此事。

  鬥克黃一路疾行,方纔趕在這最後一日回到了郢都。據族人告知,王子加正在宗廟,等將停靈於此的唐姬棺木轉移至族墓地,葬禮便結束了。

  然而待他趕到宗廟時,王子加已經離開,他只得也離開宮城,最終是在城西的族墓地找到了她。

  唐姬的棺柩尚未下葬。

  “你回來了。”王子加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揮揮手,示意宮衛動手。便見宮衛手起刀落,殺死了十數名男女奴隸,並將他們先行丟進了墓室一角。

  鬥克黃猛地扭頭,不可置信地望向王子加。

  “你爲大夫之子,禮應同士,卻連爲君夫人助喪都未曾做到。現在你是打算爲了這幾個殉人指責我嗎?”王子加緩緩道,像是許久不曾言語般生澀。

  相較於鬥克黃昔日的記憶,不過幾年沒見,王子加顯得威嚴了許多。

  鬥克黃、鎮定下來,收斂了一下自己的表情:“不,爲夫人殉是他們的榮幸。”

  他說得很肯定,試圖取悅於王子加,卻並沒有得到什麼結果。對方依然面無表情,伸手拿過早已準備好的遣冊和告地書,毫不猶豫地丟了下去。

  “有話不如直說。”王子加眼睛微眯,那是一種厭倦和煩擾的情緒。

  她親手操持了母親的整個葬禮。

  無論是把絲巾放在唐姬的面孔上,證明死去的人確實已經死去;又或是在她的口中填入玉含,手中塞入玉握,臉上落下玉覆面;再爲她穿上繁複的衣物,用絲織物包裹她的頭髮,爲她蓋上數層薄被;最後將束帶牽過薄被,將她整個纏繞捆縛起來。

  全部都是由她一個人親手操辦。

  大概是長久地面對一個最親近的,瞭如指掌的,卻無法再回應自己的人的屍體,等待着那具屍骨潰爛、產生異味,這一系列的事情都太過磨人。

  王子加此時十分的鈍感。

  她不喜不悲,不憤不怒,只是做着自己需要、應該做的事情。處理宮務,擔任喪主,照顧悲傷過度的姨母。

  她做得都很好,堪稱完美,卻因此更引來人們的臆測。

  仲姬那般溫和有禮,都在暴怒之下處置了幾個人,卻也擋不住謠言的流傳。王子加阻止了她,只是選擇讓那些認爲她爲唐姬做得不夠多的人,去爲唐姬殉葬。

  想必他們是願意付出更多的,包括自己的性命。

  她不覺得可惜,也不覺得憐憫,只覺得厭倦。

  她才十五歲,正是最美好的年華。

  她這一生究竟是爲了什麼呢?她在不斷地失去,失去那些她與生俱來的東西。那麼未來,她是會繼續失去,還是會得到什麼新的東西。

  她不知道,也無人知道。

  鬥克黃沉默半晌,只是道:“殉人不宜見血……罷了。”

  他沒有得到王子加的任何迴應。

  王子加心知,對方實是對她以人殉葬的不認同,而非其口中說的那般輕巧。確實,如今怕是隻有秦、楚邊蠻地區還有此習俗,且也並不常見。既然學了周人,那自然是瞧不慣的。

  其實她自己本也是瞧不慣的。

  唐姬的棺柩被搬進了墓室東側,棺柩上蓋着荒帷。墓室中堆滿了精美的漆器和青銅器,甚至比生前所用還要昂貴。因爲巫們說,人死後,會去到一個屬於亡者的世界,並在這裏重新享受所陪葬的一切。

  這樣的說法在中原同樣流傳甚廣,擁者甚衆。所以這些作爲陪葬的器物大多都是在生前便以備好,時人稱之爲,事死如事生。

  但是王子加對此其實不以爲然,因爲她瞭解她的母親。

  如果能讓唐姬選擇,唐姬肯定更願意活着,與她的女兒和妹妹在一起,而非死後去享受所謂更多的榮華富貴。

  王子加怠於再想了。

  在場者依次行禮後,奴隸們開始爲這深埋地下的魂靈安居之所填土。

  待這些參與喪禮的卿大夫們全都退去,鬥克黃卻被王子加留下了。

  二人就站在唐姬被填埋好的墳冢之側。

  “鬥克黃,孤有一件事託你去辦。”王子加第一次在他面前用上了王女的身份,“孤希望你,不要告知任何人此事。”

  她面前早已經是個成年人的鬥克黃本是微弓着腰以示謙卑,聽到她的話反而挺直了身,用氣聲笑了一下。

  他居高臨下的看着王子加,脣邊帶着玩味的笑,彷彿他纔是那個身份更高的人:“不知您能付給我什麼代價,來交換我隱瞞自己的家族?叛族者,明神殛之。”

  這是一個所有人的利益都要最終服從於宗族的時代,個體的存在,是沒有意義的。

  王子加,卻想要做個叛逆者。

  但她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別說得那麼難聽。”王子加一臉漠然,“不過隱瞞罷了,談何叛族。”

  “何況若敖,也不過王室旁支。你不言楚國,只提若敖氏……呵。”明明是嘲諷的話語,她也依然說得毫無感情。

  “至於代價……”王子加伸手抓住鬥克黃的手腕,往自己已有了幾分少女曼妙的軀體上放,嚇得鬥克黃向後退了一步。

  這一幕竟有些仿似他們相識的當年。

  王子加此時倒是真的有了幾分慘淡的笑意,雖然掛在那蒼白消瘦的面龐上只讓人覺得有些可怖:“你躲什麼?”

  鬥克黃硬着頭皮道:“在下會盡所能,只要不有害於我若敖氏。王子加……實在不必這樣做。”

  這可是唐姬夫人的墓前!

  “可笑至極。”王子加望着無垠的天空,用力閉了閉眼睛,自始至終不曾低頭看向不遠處的墳冢,“你以爲我要做什麼。”

  “我不過是想請你聘於隨,告知隨侯寶,婚期延遲三年。”

  如此天經地義的事情,無論是誰,爲母守孝而選擇延遲婚期都是再正常不過。王子加何至於此?鬥克黃不能理解。

  “三年喪滿,但身爲王族,一年亦可。”王子加像是一眼看穿了他的疑惑,嘲諷道,“你這幾年在申地怕是變得孤陋寡聞了。”

  她又冷笑一聲:“隨侯寶久病纏身,再拖三年,恐會生變。”

  “可是那又如何,我已不在乎了。便是再換一位,於我也無甚妨礙。”

  鬥克黃欲言又止。

  王子加瞧他的樣子實在好笑,雖然她無法真正暢懷地笑出來。甚至與此相反,她胸中滿是惡意在流淌。

  監國的幾個月,是她與楚國朝堂接觸最緊密的日子。也正是因此,她發現了一些往日她不曾關注的細節。

  比如,鬥克黃是子文的孫子,但他的父親究竟是子文的哪一個兒子。

  她故意往鬥克黃近前擠去,刻意想要靠在他懷裏。合適的身高讓她整個人都像是被鬥克黃擁入懷中,柔軟的身軀則讓這個嘴上不饒人,實際上卻堪稱君子的男人渾身僵硬。

  就在他馬上就要躲開的一瞬間,他聽到王子加在他耳邊低語。

  “你剛纔看見躺在地下的那個女人了嗎?那是我的母親。”

  “但是這楚國的王上,卻不是我的父親。”

  “至於那個男人是誰,你不如,回去問問子揚。”

  鬥般,字子揚,鬥克黃的父親。

  此時,鬥克黃纔是真的僵直住了。

  “別忘了你對我的承諾,我希望你三日內能出發。途中經過驛站的符節我已爲你準備好了,到時來我那裏拿便是。”

  王子加伸手環住鬥克黃的脖頸,用臉頰去貼蹭他的胡茬:“反正,今日之後,郢都便人盡皆知,你鬥克黃,是我王子加的裙下之臣。”

  “絕不會有人懷疑你,放心便是。”

  “我的好哥哥。”

  她再次試圖露出真心的笑容卻失敗了,由於不想被人看到扭曲的表情,只得把頭埋入鬥克黃懷中。

  “啊,不知等旅歸來,得知這一消息,又會如何做呢?”

  鬥克黃並不想知道,王子加所說的,究竟是哪一個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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