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但陽光很好,水時仰躺在板車上,被那溫暖的日光撫慰的很意足。耳邊是牛車木輪“吱嘎嘎”的聲音,鼻間是冬日潔淨凌冽的雪氣,懷中則摟着從簍子裏鑽出來曬太陽的小白狼。
一人一狼,被日光照的眯着眼,慢悠悠的打着哈欠。
承安本來看着他倆好笑,誰知道他看着看着,自己也沒忍住打了個哈欠。但讀書人的面子他還是要的,別叫趕車的人家看着他不周正纔好,於是也不去湊熱鬧,只挺直腰板,自規矩的坐在車板一側。
水時眯眼看着道兩旁漸漸退後的樹叢,它們形狀各異的結滿了樹掛白霜,又折射着日光,簌簌的晶瑩剔透。他此刻心中適足又感恩,體味過死亡的幽寂,如今能夠安穩的得見天光,是造化神秀。
水時終於也能細細的看一看四處的景色,上一回騎着馬王進城請大夫,簡直又快又急,根本無暇他顧。
這是一條鄉間的小路,隱祕而幽靜,牛車行了很久,直到在小路盡頭,上了城鎮的官道,四面樹林方盡,現出白雪皚皚的曠野來。這條大路上沒走多久就隱約見了城門。
水時頭一次進城來,上回也只是隔了很遠看一看罷了。於是微微有些興奮,他趕緊拽起還在迷迷糊糊打盹的小狼崽,一把將他塞進筐裏,背起筐,便趕緊跳下了牛車。
今日守城的兵不知爲何有些多,且比往日看着更凶煞一些,他們仔細盤查了一行人,最後還是承安拿出書塾名帖,這才放行。
水時小心的跟在並不高大的承安身後,壓着聲問,“怎麼啦,進個城這麼嚴啊,沒事吧!”
承安也有些納悶,“以前也沒有啊,進出都沒人攔着。”不過他看了一眼城內依舊在年關時熱鬧的集市,便放下了心,“看着城內可沒什麼變故。”
不過他想了想,還是回頭對水時說,“你先在這買買東西,別走丟了,一會兒在大集頭上一家炊餅店等我。”承安皺着眉,“我去老師家看看,或許他老人家清楚,有什麼變故的話我早點送你回去。”
水時乖乖點頭,雖然被城門的守兵審的心裏有些不安穩,但此刻依舊雙眼發亮!他長這麼大,還從沒趕過大集,也從沒在這樣擁擠喧譁的人堆裏來回穿行過。
他從前總是安靜的坐在輪椅上,等母親挑着僻靜少人的時候推出樓來逛逛,透個風便回去,因爲多年的藥物維持,他的抵抗力也差,要時不時的感冒。
他往上背了揹簍子,展着明媚的笑容,聽着道路兩旁吆吆喝喝的叫賣與還價聲,看着不少扎着小角,嘰嘰喳喳奔跑的小孩子,就呲牙嘿嘿一樂,一頭扎進了熙熙攘攘的人堆裏……
而這頭承安,則緊趕慢趕的跑到老師居住的喬永巷子中,站在門口整理了一下衣衫,恭敬的敲了敲門環,正巧,開門的是孫陸謙。
“誒呀,師兄!恰巧你也在,我剛進城,城門口究竟怎麼回事!”
孫陸謙示意師弟小些聲,並把他迎進了屋,他們老師正端坐在中屋廳上,拿着一本正史在讀,看自己心愛的小弟子來了,放下了書,笑着叫承安坐他旁邊。
“老師,近來身體如何?”承安恭恭敬敬拜了個禮。
先生點了點頭,叫他過去喫桌上的茶點,“多虧你大師兄改進的藥方,還有你們費心抓的好藥,我已經無礙啦,昨兒還多吃了一碗飯。”
孫陸謙看着精神不錯的恩師,也心懷稍慰,“都是老師身體底子好,才藥到病除。”
先生一人給了他們一塊點心,又看着有些風塵僕僕的小弟子,開口詢問,“承安,怎麼了。”
孫陸謙託着點心正咬,聞言又說,“怕不是城門口受了盤問。”
“是,老師,我帶着我們家水哥兒上來買些喫用,怎的我只是幾天沒回來,城門口就這樣嚴密!若是有事,我也好趕緊把哥兒帶回去。”
先生聞言慢慢放下臉上的笑意,他原是京官被貶,心中有大見識,連縣丞有事沒事都敬重着他,只因爲不願與人開口要天價的藥資,才落得叫學生們暗地裏瞞着他湊錢。
現在只因沒什麼家小,所以流落在這個小城中,想着了此一生,晚年最要緊的,也就是這幾個真心實意的學生了。
“眼下,天下不平,蠻王有心作亂。聽縣丞說,南邊的永州,已經被蠻王手下盤剝殆盡,百姓無法生存,有不少難民北上,咱們定平縣,雖說環山而建,也是個偏遠縣城,但也難免沒有流民路經。”
“啊!”承安臉色有些難看,“朝廷沒有對策麼,我看城中還如往常一般無事,那縣丞的意思是。”
孫陸謙喫完了手裏最後一捏糕點,擡手叫小師弟坐下,“還沒到那一步,且看吧。你呀,管什麼朝不朝廷,纔讀了幾年書!還是把哥兒送回去吧,自己也回村好生呆着,熱河村有天險,又靠山自給,任誰都找不到那邊,尚且安生,等時局穩妥再說。”
承安嘆了口氣,起身要去尋水哥兒,走到門口又頓下腳步,恍悟的回頭說道,“若是以後定平有危難,老師與師兄就與我一同回家!”
座上的兩人卻笑說他孩子話,但依舊很窩心,陸謙擺了擺手,“快去吧,叫水哥兒買完東西就回去。”
承安見這兩人並不搭茬,便不再問了,雖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但他這老師與師兄都不是平常人,他自認難以揣度他們的想法,眼下,還是先把水哥兒保重了,否則他爹不扒了他的皮!
說罷,就辭別二人,趕去鎮街的大集上找水哥兒。他又打算多買些喫用東西,這遭回去村裏,就說不定什麼時候再能出來了,日常不能少的鹽米還是要存起來。
定平縣的縣令是兵伍出身,治理城中治安很有一套,所以雖然近年關,人聲雜亂,但卻都是遵守秩序的買賣,想要混水摸魚的,被抓住輕則下牢子,重則重刑斬首。所以積年下來,年關上極少出事。這樣,承安才放心水時自己一個人逛集。
承安抄近路到了大集盡頭的炊餅店,卻沒見水時,他想着,這一會子功夫,水哥兒必定也沒逛完,於是他邊買些用品,便沿着街找人。
直到他走近了一處炙鴨子攤上,見到那附近不少人圍着,往裏一看,好麼,中間可不是水哥兒!此刻正左手拎着他那寶貝“狗崽子”,右手捧着一串錢,有些喪眉搭眼的給攤主賠不是。
原來,水時一進了集,就眼花繚亂了。那些荷包配飾的攤子他倒不在意,現代工藝品看多了,也並不覺得如何驚豔,尚且還不如他自己織的毛衣花樣多呢,況且他一個男人,買那些個花紅柳綠的幹什麼。
倒是遇到賣些調料的小攤,他多要耐心的停一停,掏出錢來買好些放到揹簍裏,直到把揹簍裏假寐的小白狼薰醒了,香料的味道薰得它直打噴嚏,可是附近太吵,水時一時間也沒聽到。
水時一路走,身後已經有幾個小孩嘻嘻哈哈的跟着了,蓋是因爲,小狼崽爲了能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又因爲人太多不敢出來,只得前腳扒着筐沿,噘着嘴,把狼嘴搭到筐沿邊,鼻孔伸到筐外。
於是從水時的背後,就能看到,這是一個單薄的小哥兒,揹着筐四處逛,筐裏頭應是有個活物,但只露出一個黑黑的溼潤鼻孔,還有兩隻毛茸茸的白爪尖。
幾個小孩發現了,便悉悉索索的跟在後邊,時而是擡手用小枝條搔一搔那白爪子,被那尖利的小爪來來回回撓了好幾下。時而又從枝條上掛個糖果什麼的,給黝黑的小鼻子聞一聞。
小白狼對糖果嗤之以鼻,高貴的置之不理,直到水時停在一個賣稻米的攤位上。他蹲下細細看這裏的稻子,果實很小,很多有蟲蛀,且只是初步去了殼,還都是糙米,買回去又要費一頓功夫。
水時兀自站在攤前想回去怎麼脫糙米,於是就被流動的人潮擠到米鋪子與另一個攤位的空隙中,好巧不巧,那是一個炙鴨子的……
小白狼自斷奶就被水時喂慣了熟食,對於喫它很有一套,聞着噴香新出爐的鴨子,它使勁把嘴往外伸了伸,不斷聳動着鼻子,口水拉絲的從嘴角流下來,把筐沿都沾溼了。
看着掛在鋪面鉤子上焦香的鴨子,小白狼苟苟祟祟的伸長爪子,來回劃拉,終於!叨住了鴨子就往揹簍裏拽!等攤主回頭時發現,那鴨子只在筐外露個掌了!
這攤主哪能饒人,虎着臉說水時偷他家鴨子,直到掀開筐,看到筐底下一隻喫的一臉油,卻依然能看出品貌極好的“狗崽子”,這才鬆了口,也不要錢了,直叫水時把這狗崽子送給他算了,以後他讓這小傢伙天天喫鴨子!
水時哭笑不得,送是萬萬不能的,他還指望着這小東西呢!於是只能尷尬的掏出錢,磕磕絆絆的賠禮,且又買了一隻新烤的,包在荷葉裏,不知道要帶回去給誰喫。
承安擠進嘻嘻哈哈的人羣,把滿臉通紅,又擡手捂着筐的水時帶出來,隨手敲了他一個腦瓜崩,“就說你,跑趟縣城還揹着狗崽子,也不嫌它沉!”
水時撓頭彎着眼睛笑了,乖巧的站在承安身邊,承安嘆口氣,他終於體會到了做兄長的不易,既忍不下心訓斥,又管不住!於是只得帶水時往集外走,“東西買全了麼?”
水時點點頭,“買全了,輕的在揹簍裏,沉的米麪或炊具,叫老闆一會兒送到城門口的牛車上,到了再給他們錢。”
承安一點頭,“那咱們走吧。”這條街其實挺短,兩人過了人羣熙攘處,就到了那家炊餅店,那是百年老字號了,站在門口就能聞到米麪烤的焦熟的香氣,還散着陣陣油香。鄭家人愛喫這個,又是年關,便不吝惜錢,兩人連買了好些炊餅,纔回到城門口。
承安二話不說,拿齊了東西就吩咐車伕趕緊出城,這樣趁着天亮就能到家。
只是,他們還是出城晚了,還沒到正午,就已經有難民徘徊在城門口,尋隙要進城去求一個活路。縣令的守城兵將調的正是時候,現在已經叫人在城門口搭棚施粥,但粥米很稀,緊夠維持難民不餓死。
周邊城香小豬鎮皆是這種應對方式,縣令並不敢多放米,以免一傳十,十傳百,若是難民都蜂擁而至,那豈不是要城破。他一個兵虜子出身,名聲都不要緊,全縣的人好好活命纔是真的。畢竟經年的縣丞父母的官。
承安皺着眉,叫車伕趕緊趕車,此時人還不多,再過一會兒,說不定就走不成了。
水時怔愣的看着那些衣不蔽體,伏在城根下的難民,他終於見到了,什麼叫凍骨滿路,餓殍盈途。
守城官兵的強硬與無動於衷,還有鄭承安不去理睬、匆忙歸家的樣子,給他掀開了這個世界的另一個模樣。
他能醒在東山羣狼呼嗥的狼窩中,是他的運氣。
水時的車馬行進,難民沒有膽子敢在守城衛兵的眼皮子底下撲搶鎮民,只是一個瘦骨伶仃的婦人撲到車輪前,也不怕車輪碾壓過去,不停給車上的人磕頭,她的兒子倚在城根邊,要餓死了。
水時看着她那樣的神態,實在不忍,設身處地,若是他的母親,此時想必也是這樣豁出性命的救護他。於是他趁着周圍無人注意,塞給她一兜子炊餅,然後轉頭就走,叫馬車快行。
承安嘆了口氣,沒責怪水時,只是更警惕周圍了。
但牛車離開了守城衛兵的視線,將要行進歸鄉的叢林小路時,還是出了意外。
剛剛那不斷磕頭的婦人之子,本來說奄奄一息,可如今,他帶着好幾個人,步子堅實,眼冒綠光的趕上牛車,將水時三人團團圍住,手裏拿着刀棍,眼見要動手。
“不留活口,免得城兵發現。”水時聽那人這樣說,心中一涼,車伕喊了一聲,叫水時他們跳車鑽進林子去,自己則迅速的往林中跑。幾個賊人見狀,呼啦啦的圍上來。
承安扯着水時就跑,不料身後襲來好幾塊石頭,直砸到兩人身上,這想必是他們追人的慣用手段,鄭承安本就年紀不大,又是讀書人,體格着實不怎麼樣,當下被擊中腦袋暈了過去。
水時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丟下承安的,他單手抽出揹簍中的菜刀護在承安周圍,揮刀間砍傷了一個上前的賊人,他們卻一同拿着刀棍,發狠要亂棒打死水時。
這時,揹簍中的小狼“嗖”的竄出來,再也不見往日插科打諢、偷奸耍滑的樣子,它露出狼王直系血統的兇悍與凌厲,炸着毛髮齜着尖牙,眼神陰冷的擋在水時面前,又張口在曠野中長嗥。
幾人一聽狼嗥,心中慌亂,帶頭的人卻神色一凜,“快,先打死它!”
不料小白狼極敏捷,當下撲到一人頭上,抓瞎了他的眼睛,隨即施展了狼捕獵的天性,張口往那人咽喉處咬。其餘人不管被咬中慘叫那人,一見有空隙,立刻撲向水時。
水時身上顫抖,但他咬着牙,緊握着菜刀,打算死也拉一個墊背的!
那人咧着一口黃牙,朝水時衝過去。路有易子而食,這人又不知道一路搶來多少“兩腳羊”來喫。水時大喊一聲,呼吸急促的閉眼揮刀。
但刀沒砍向實處,卻聽對面“啊”的慘叫一聲,沒了動靜。水時一睜眼,瞬間呼出一口氣,不自覺的,身上放鬆下來,心裏安定了。
一個高大無比的身軀立在身前,他堅實的右臂扼住那人的咽喉,向上一舉,那人雙腳瞬間離地老高,水時只聽“咯啦”一聲後,那黃牙的賊人便手腳軟軟的垂了下來,隨即被符離甩出老遠。
剩下幾人,見狀就跑。他們是勘察好了這牛車上只有三個人,非老既少,還有個孕痣很淡的哥兒,這才合計好在此處動手,殺人搶貨滅口,他們是幹熟了的。
誰能料到,卻半路殺出一個這樣凶煞的人!他們眼看着這人從林中無聲無息的飛躍而出,那樣魁碩的身軀看着就嚇人,且他面色有異,雙目赤金,身上殺氣沸騰!只一個照面就扭斷了同夥的脖子。
符離暴怒,瞬間撲向幾人,只幾個擡手之間,這些人鮮血淋漓,但他並不急着殺,而是打算扯掉手腳,折磨致死。要知道,狼羣狩獵向來是一擊斃命,它們尊重生命,這也是捕食者最後的仁慈。
但符離違反了規則,他微微歪着頭,露出寒氣森森的尖齒,赤紅着眼睛,暴戾的獸性佔了上風。
這樣的符離讓旁邊的小狼都有些懼怕,它的嘴上還粘着鮮血,但依舊收攏了利齒,臣服般的揹着耳朵,哼哼着躲到了水時身邊。
這是水時從未見過的符離,他獸性勃發,磨牙允血,殺人如麻。
但水時躊躇的攥緊了手,依舊小聲的在那人背後喊了他的名字。
“符,符離。”
“咱們,咱們回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