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他如同受到了當頭喝棒,真實的世界向他撕開了鮮血淋漓的一角,他如今才切實的感受到,這個世界中,不再能以林水時那樣的眼光看待人事了,而是作爲林水哥兒,艱難的活着,世異時移,再也沒有從前了。
符離聽到身後那弱獸發出的細微呼喚,一怔,正要將流民胳膊撕下來的手停住了。
他喘着粗氣,咬着牙費力的壓制心中的殺戮慾望,扔下萎靡在地上已經瀕死的人,轉身走向水時。
符離不容分說,上前彎腰一把抗起水時,抱住了,擡腿就要走。
水時兀自有些呆愣,小臉上還濺了些人血,此刻被人強硬的裹在懷裏,終於回過神。他仰頭覷着符離的臉色,小心翼翼的蹬了蹬腿,又伸手輕輕拍了拍符離堅硬的肩臂,示意地上還躺着的承安。
鄭承安沒什麼大事,頭上連血都沒流,只是被土塊砸的迷糊了,現在已經微微有些知覺。
符離將沉沉的目光投過去,一皺眉,連手都沒伸,擡腳勾起承安,一甩就將人踢到不遠的牛車上。人“撲通”一聲,悶悶的砸撲在車板中間,這一回恰恰將承安摔醒了。
只見他口中“嘶哈”的直疼,等清醒過來,看到眼前的情況,先是被地上血絲呼啦的流民嚇了一跳,復又回頭看到有一人抱着水哥兒往林中走去了。
他剛要出聲阻攔,卻忽然恍悟,那抱人的可不是流民,那樣魁偉壯闊的肩背,還有一頭獨特編起的髮辮,一眼就能認出是水哥兒那個受傷的恩人!那想必也是那人趕到,給自己與水哥兒解了圍。好傢伙,真是嚇人!那幾個匪盜肢體都不自然的彎折着,必定斷了,身上又血淋淋的。
且再細看,水哥兒極依從,靜靜的伏在那人寬闊的肩膀上,並不作聲。兩人身後還跌跌拌拌的跟着那個“狗崽子”,眼見就要入林。
可此刻那大漢卻腳步一頓,側耳聽水哥兒嘟囔了兩句,便停在原處,如同狼顧般,回頭看了一眼自己。
承安揉着頭恍悟,哦,怕是在等自己了!
他低頭看着一地出氣多進氣少的瀕死強盜,眯了眯眼,不再管他們,開始檢查起牛車,原本那幾個流民強盜是打着直接拉走牛車的主意,所以並未動牛,這一趟的貨物也完好的摞在上面。
車伕早已經跑進林子了,想必能夠安全。而對地上那些人,他都懶得往城中去告官,叫他們生死由天!免得自己徒惹一身麻煩,倒是惹起那幫流民怨恨。於是,承安徑自趕着有些不安的青牛,跟着符離往小道去了。
他不知道的是,牛車沒離開多久,身後的樹叢中,便悉悉索索鑽出好些只附近小山上的雜毛狼,他們兇性畢露,朝那幾個匪盜低吼而去。
此刻走在小道上的符離耳朵一動,暗金的眼眸光華一閃,又漸漸收攬回那雙深深的眸子裏。
符離此時本可以躍林而走,那樣更快捷,但他沒有,他依舊一步步沉穩的丈量着這條歸鄉路的距離,抱着懷裏的雌獸,像人一般,慢慢的走回去。雖然對他來說的“慢慢”,已經叫身後駕車的承安都追趕不上。
水時伏在符離的懷中,思緒萬千。這一路太過於漫長,最後他在這人沉穩的步子中,放鬆心神,迷濛的睡過去,水時此刻感覺,沒有哪裏,是比這一處火熱的懷抱,還要安全的所在了。
他正睡着,卻忽然身上一抖,手一抓,在夢中小聲叫到,“符離!”
男人不曾停步,只是輕輕的應了一句,“嗯。”
還尚且掙動的人安靜了下來,又軟軟的伏在胸懷裏,不動了。
回村的路只有一條能容許牛車通過,所以,承安半路上還是遇到了先前逃跑的車伕,車伕只盼着他那牛車能躲過危難,自行回家來,所以才選了這條路走,說巧不巧,還真遇上了!
承安鬆了一口氣,此行好歹沒什麼損失,見鎮子周邊竟然這麼不太平,他一到家,便囑咐鄭家人,不要輕易外出纔好,東西他都製備齊全了,好生在家過個年纔是正經。
隨即,他又到了老村長家,將情況說了,也好讓其約束村民。老村長心中有底,熱河村村民很少會出遠門,都是靠山喫山,靠河喫河,全村也就鄭家有個讀書的,出去的勤些罷了。
承安都囑託好了,纔回到家,跟哥幾個把牛車上的東西都分一分,也把水時的那份送到坡上。可鄭二哥實在膽小,怕符離怕的緊,於是,就還是承安領着他三哥冬生,扛着米麪糧油,還有那個裝了好些調料的小筐,往坡上走。
水時家的門開着,院子裏一馬一狼尚且在風馬牛不相及的“溝通”,小狼正“嗷嗚嗷嗚”的說起今日它英勇迎敵的事蹟,挺着小胸脯,可驕傲!但對面的蠢馬似乎聽不懂自己的狼語,於是它也不嫌麻煩,親自下場演了一遍!
黑馬長的極快,它下山沒過多久,眼下就已經有了大馬的輪廓,那雙精湛湛的大眼睛像極了它母親,此刻正閒閒的看着小白狼滿地滾來滾去的瞎忙活。
說實話,馬覺得這個食肉獸的幼崽有些蠢……
兩個小東西見有人進門,都停住了動作,盯着門口,看着兩個“人”搬了好些東西來,其中一個眼熟的,還要往屋子裏走。
小白狼見狀緊忙從地上滾起來,揹着小耳朵躲開。屋裏的領袖正心情煩躁,連它都不敢靠近!竟然真的有“人”好膽量!狼可是害怕受到波及!當然,小馬也是。
於是承安本想既然來送東西,禮節上也要去跟水時打個招呼,並且他還想看看小水哥兒有沒有受到驚嚇,他年紀尚小,今日卻遇到這樣危難的時刻,怕有什麼不好。
到了屋門口卻見平日很頑皮的兩個小動物,全都一溜煙的跑到牲畜圈裏呆着,還時不時擡頭望一望他,就,莫名詭異。
可等他開了門,才明白,動物的直覺往往是最準確的!承安開了門,就隱約瞧見主屋炕上,水哥兒窩在那男人的懷裏正睡着。而那個什麼恩人,卻彷彿一隻固守地盤的野獸。見有人進來,便起身將水哥兒完全攏在懷裏,含胸擡首,要喝退自己。
平日他們沒誰幹細看,可如今承安近距離一瞧,那人的眼睛竟是金色的!且瞳孔有異!只是他已經被盯的渾身發涼,在也不敢呆在屋子裏,連忙手腳僵硬的退出來。
承安心中有些恐懼,又翻江倒海的,他終於知道爲什麼一提水哥兒,父親就總是憂心的樣子。這,這樣的人,這樣的異人,實非良配!
屋裏的符離,在“人”離開這處領地後,他低下頭,蹭着水時的胸膛與臉頰,又仔仔細細的聞嗅着身下這幅小身軀,在馥郁的香氣中,夾雜着自己的雄厚的氣息,符離心裏很稱意,俯臥着靜靜躺下。
水時昏睡着,他自見識過那樣血腥的場面後,彷彿神魂不穩一般,總是迷迷濛濛的,好在身上並不難受,且很暖。他感知到,身邊正臥着一隻巨大的狼,它將自己團圍在狼身之中,虎視眈眈又焦躁的蹭舔着自己……
屋外此刻正懸着一輪彎月,它彷彿積蓄着力量,只等正滿時刻,便要釋放出所有的光亮與熱力。
藉着一彎明月,遠山村的一戶人家正悄悄往村外運送家當,正是水哥兒那個買了他祭狼的舅舅與舅母,與其同行的,還有一個頗爲伶俐的哥兒,他眉間的孕痣極紅,是個極好生養的。
“爹,你快點搬,剩下點破東西就別要了!許員外的正妻不許我帶太多東西,咱們往後要住到許家,什麼好玩意沒有!”如哥兒是兩夫妻頗以爲傲的兒子,他好不容易做了許員外的側君,如今好帶父母前去,有個人手應對內宅陰私。
如哥兒的母親這時候正收拾箱櫃,看到眼前這破櫃子,就想起被熱河村那幾個殺千刀的搬走的上好木櫃。要是此時還有,那搬去許家也是個門面不是!
於是怒由新生,上前扯住水哥兒舅舅的耳朵,“都是你,怎麼這麼不濟,叫人家欺負上門來了,也不吱個聲。”
舅舅“誒呦誒呦”的捂着耳朵,“說我?你弟弟不也不濟事,託他找個由子抓人,卻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推脫的一二做五六!”
如哥呃日眼看着兩人吵起來,嘆了口氣,實在覺得這兩位高堂上不了檯面,但也沒法子而已。
吵到最後,那女人說,“我弟弟那是有公務在身,不分□□!有能耐,你到是去給我找找看!把好東西都給我弄回來纔是正經!”
水哥兒舅舅氣不過,他小時候比不過自己妹妹,處處都被壓一頭,才致使今日這幅脾性,而今血氣上來,有聽說那水哥兒沒住鄭家,自己單住呢,便起了心思。
哼!左右是我家的東西,我去拿回來,也算正理!
於是,在母女倆的訓叨下,他就藉着月光跋涉到熱河村,他走到坡下,看着上邊微微冒着柴火氣的煙囪,心下冷笑。
叫你們知道我的厲害!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再繼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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