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見那人沒跟上來,冬生才稍微鬆了一口氣,但依舊下意識的脖子疼,想想當初被那人按在地上差點掐死的場景,就,對比那日被抽筋剝骨的巨熊,也算客氣……
冬生一聽水時是來找他們家的,便忙說,“你呀,不用操心我們,我和家裏老大老四參軍,留下二哥照顧家裏,眼下都在城東鼓樂巷子,方便照顧些。”
水時鬆了一口氣,“家裏安全就好,不過,參軍?那要上戰場麼?”
“你小孩子家淨說些傻話,蠻族都要打到家門口了,哪有參軍不上戰場的!只是我們新兵,先幫着運一運物資供給道平洲前線。”
冬生說話間又看了一眼遠處在日光下依舊有些沉鬱的男人,猶猶豫豫的開口,“那個,你們,他,嗐,我是想說,沒事吧。”
水時急忙擺手,“沒事,他已經好了,待我也好,你回去叫叔放心。”
“啊!你不跟我家去看看啊。”
水時搖了搖頭,“我知道你們好就行,這就和他回去了。”
冬生一嘆氣,“回去也好,世道不太平,聽說蠻人已經越過了岷山,轉眼就到平州了,希望趙興將軍守的住城。你們回山裏,還能安穩一些。”
東山以外依舊還是冬季,水時看着冬生因爲擡物資有些凍裂的手,回身將符離喊過來,拿出了藤簍中的棉手套,裏邊還有一些賣鹿的銀子,要塞給他。
冬生看着符離近前就有些害怕,這人可比他第一次見的時候壯多了,難瘋且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勢。所以本能的推卻,但反應過來只是個手套,就尷尬的一撓頭,不多推脫,接了過來。
只是還沒等兩人告別,城門口便亂作一片,呼喝慌亂之聲盈耳,冬生所在的城兵立即集合戒嚴,往城門跑去。
符離一把護住水時,貼在隱蔽的牆根處。水時在伴侶堅實的懷抱間,就見遠處城門由遠及近,一大隊鎧甲破碎染血的兵將,推着很多本是運送糧食武器的木板車回來,上邊橫七豎八躺着很多血絲呼啦的傷兵與百姓。
進城護送的正是大鬍子躍騎將軍沈平,他邊開路邊喊,“快!傷兵進城,開路!你,速速去叫將軍和孫先生到護衛營!”
水時看着大隊的人馬從眼前迅速走過,車上,除了穿甲的兵將,甚至還有普通的布衣百姓,那一車車的血腥味撲了自己滿身。
他終於意識到了這裏的戰爭是什麼。
冷兵器時代的交戰,是真正人與人的廝殺,是兩軍對衝後留下一地的殘肢斷臂,是肉體凡胎的鮮血噴濺,最原始,也最血腥。
他又看着也加入推車的冬生,他迅速就融入了浩蕩的隊伍中,就像默默滴入滄海的一滴水。只是這滴水慌亂中還擡頭找了一圈,看到自己後,趕緊朝他擺手,叫他們趕緊走,回山裏去。
水時依舊模模糊糊的在想,這一眼會不會是他看冬生的最後一眼呢?世事無常極了,他無法預斷。
符離耳朵微微動着,在嘈雜的人羣與車聲中,細聽遠處隊伍中滿臉血的裨將慌張的與沈平的交談,手臂一緊,將水時勒的醒過神,擡頭看着他。
符離低頭看着仰起一張有些發白小臉的水時,斗笠遮住了那雙凌厲的金眸,他沉着聲敘說。
“越岷山,毀林燒山,攻平洲城,先鋒隊穿藤甲,普通武器不能穿透,兵將死傷無數。”
水時一聽藤甲,渾身一激靈,瞪大了眼睛看符離,“藤甲!”
他只見符離咬着牙,雙眸閃着寒光,“他們不該無度戕害生靈。”
水時聽懂了,若說戰爭是人類中不可調和的矛盾與必不可免的歷史進程,但任何一方不該濫殺,不僅殺人,還屠山,萬種生靈共同遭難。
看着已經遠去的隊伍,水時心想,這回,必不可善了。
當晚,符離依舊帶水時回山,只是一路上,水時眼見東山中多了好些負傷又羸弱的獸類,這尚且是有幸得以逃脫的,那些來不及逃的,也許已經與它們世代生存的山林一同,化爲灰燼了。
水時什麼也沒說,只仔仔細細收拾了暖意融融的巢穴,收起了擺在外邊的爐竈,又將各類果蔬菜乾密封好。
水時熱愛山中的一草一木、萬種生靈。這是一片遺世的桃源,人間的仙澤,這是狼羣的祖地,符離的家園,這裏埋葬着符離的“父母”祖輩,生長着符離的族羣。
他是羣山萬壑的兒孫,也是此間生靈的守衛。
水時已經準備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如今敵暗我明,未免陷入被動,最好的辦法就是主動出擊,他倒要看看,那個什麼蠻族,到底是哪路神仙!
符離沒有多說,但他知道伴侶都懂得,於是在星河高懸的夜晚,他抱着水時,在孤高的山崖頂,看了一夜東山的蒼穹與原野。
這裏會給他無與匹敵信念,與源源不斷的力量。
符離並沒有獨留水時躲在羣山的安全角落中,甚至想都沒想過。狼與伴侶,會一生相互追隨,永遠忠誠、守護,連生死,都不能將他們分開。
第二日,兩人下山後,直奔平洲,要探查蠻族,那麼最好便是交戰的前線。
蠻族的大營中,衆位兵將正在裸胸坦背的慶祝勝利,火堆旁堆了一片骨頭,不知是什麼動物的骨肉被剃,只餘白森森且帶着殷紅碎肉的骨骼。
他們用渾濁的蠻語交談,“哈哈哈,痛快,這裏真是富饒,連女人都鮮嫩些!比荒漠好。”
“喝!明天隨大王攻進去,搶殺一番!”
一頂掛着狼頭的軍帳內,高塔一般的蠻王筋肉虯結,壯極了,也兇狠極了,喝了一大碗殷紅的液體,便朝旁邊的衛兵說,“巫師的藥做好了麼!去催!”
衛兵連忙稱是,可還沒等出帳,一個小童便拿着一個托盤走了進來,懵懂的朝蠻王拜禮,“大王安好,大巫叫我來給大王送丹。”
蠻王咧嘴陰惻惻一笑,揮手遣走了帳中的衛兵與侍女,露着森森的牙,伸手招小孩過去……
衛兵守在門外,就聽賬內傳來“嘎吱嘎吱”的咀嚼聲,但彷彿習慣了,依舊面不改色,最後帳中傳來聲音,召他進去收拾殘局。
獨自立在山頂處的帳中,幽寂平靜,又青煙嫋嫋飄散出來。大巫依舊在神龕前跪拜着什麼,紫臉的高個子神出鬼沒的出現帳外。
“屬下執稟。”帳中燭光一閃,紫麪人見狀閃身而入。
“如何了。”這道聲音喑啞,說出的話像從砂紙中磨出來的。
“稟大巫,蠻王聽取意見,一路焚山推地而行,山中生靈潰逃四散。藤甲兵以匯聚完畢,但並無消息。”
“沒別的?”
“暫無,進了平洲,應能找到失蹤的兩隊藤兵。”
那帳中背對着門口的身影擡手叫人退下,但又一頓,想起了一件事,“等等,明日再送來一批靈童,已經用的差不多了。”
“是。”
下屬走後,那人從帳中踱步而出,空中新月半彎,被烏雲遮住,看不分明。從山頂朝下看,蠻人的軍隊根本不扎帳篷,全都席地而坐,散亂且周邊空氣渾濁,他們藉着酒氣,撕扯肉食。
野蠻又惡毒,殘忍又骯髒。
巫師冷笑,“哼,愚蠢。”
一路上,水時與符離總是走走停停,並不是累了,而是,會被各種各樣的動物攔下。有慢騰騰的樹懶、炸着尾巴的麋鹿、提着巢的白梟、領着崽排隊撤退的野豬。
它們見了符離,總要停下腳步,崇敬一番,然後,順便問個路。
都是失去家園的倖存者,它們決意要找一處安全又好生活的處所,那麼是哪裏呢?既遇到了“狼神”,問他準沒錯!
他們終於走到了平洲外圍,落腳在一處燒的半黑的樹林,到處瀰漫着火燒後的煙燻味,再也不見清新的空氣與濃綠,符離看着焦林,直攥拳。
歇了一會兒,正要往前趕路,符離卻腳步一停,水時立即戒備,謹慎的四處觀察。就見前方的草叢邊,一隻大猿,肩背上的紅毛被燎的焦了,但好歹沒大傷,此刻正站在原地抓耳撓腮。
水時扒着符離的肩膀踮腳一看,好傢伙,紅毛大猿手臂間還夾着個“人”!那人渾身是血,不知死活,反而粘了猿猴一胳膊血。
猿猴正張望,霍然看到高大的符離,眼睛一亮!夾着那傷兵就昂二人眼前跑。
到了近前,“噗通”一聲,將那兵扔在地上,而後“吱吱哇哇”的雙手比劃。原來,紅猿山谷遭燒,好在他躲在巖洞中,只微微燎了些毛,等火滅的跑出來,入目就是一片焦黑了,於是只得悲傷的另找家園。
一路上,水都沒有一口,本來被烤的乾渴,此時更難受了。卻不料,半路上碰到一個快死的人,他將猿猴聞他的水袋,便用最後一絲力氣,擰開了水袋,叫猿猴自己取了喝。
紅猿覺得“人”都壞透了!燒家!但自己實在耐不住渴,試探了半天,才謹慎的喝了水。
等它喝了水,再回頭看那人,傷兵早就昏迷了。猿猴使手碰一下那兵,又跳開,來來回回好幾遍,才側耳貼到傷兵胸口,聽聽心跳。
沒死!但又不醒,猿猴看着被自己喝完水袋,啼鳴兩聲,便夾起“人”一起逃命去了。
嗐,能怎麼辦,誰叫它喝了人家的水!
傷兵被猿猴大頭朝下,顛顛簸簸的跑了挺遠,大腦充血之間,竟迷迷糊糊的醒了。只覺得有人帶自己跑,他心下欣喜,以爲遇到救兵,誰知道一擡頭,好傢伙,是一隻大馬猴!
他本帶着重要軍情,要往最近的定平縣方向去求援,可大猴子直帶着他往南跑。這可不行!他就算拼了命,也要去送軍情!於是用最後一絲力氣掙扎起來。
所以,就出現了水時看到的一幕,猿猴抓耳撓腮的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而今紅猿一看符離,二話不說便將傷兵甩到他眼前。水時一驚,看着傷兵的軍甲,這不是冬生他們穿的制式麼!於是趕緊上前查看施救。
傷兵斷了一隻手,失血過多導致了暈厥,此刻被猿猴折騰醒,朦朧間萬幸看到了水時,他二話不說,迴光返照一般緊緊握着水時的手,喉嚨中擠出幾句話。
“藤甲難破,趙將軍被困平州宣城中,無糧無米,速去,定平,找蔣昭!”
傷兵說完,登時昏死過去,水時看着那斷臂,趕緊撕下衣襬,緊緊將動脈繫住,減緩失血,就回身拿出祖地中那種綠汁上藥給傷口敷上。他們在臨走時,未免意外,帶着好些這種藥膏,此刻正用上了!
傷兵的血已經凝了一些,眼見藥能在傷處留住,水時不知道能不能救活,但只能盡力。
隨後,符離仍叫猿猴揹着傷兵,一行人急急往定平縣趕。只是水時在路上,戳了戳大紅猿,指了指傷兵。
莫要再大頭朝下了!那不是猴崽子,好歹是個人!要大腦充血憋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守衛家園!猿猿有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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