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今日的天,亮的有些晚,晨曦頂着大團陰晦晦的層雲,只露出一角,便被埋住了。
斥候沒命的從界河蠻營跌跌撞撞的飛奔回來,丟盔棄甲,臉色青白,彷彿見了活鬼一般,話都說不全一句。
“蠻,蠻營,蠻營……”
一將軍心急,趕緊吩咐手下往他身上潑了一盆涼水,“嘩啦”一聲將他澆的溼透!
“蠻營如何?快說!”
斥候被嚇分散的瞳孔這才激靈一下聚起來,趴在地上肌肉控制不住的顫抖,不知是恐懼還是寒冷。
“蠻營,蠻營,遠看,昨夜還好好的,紮營竈飯,可,可可……”說着斥候的牙齒都在打顫。
“可什麼可!”
“可今早上,斥候隊剛要換防,他們營地上,就,都,都人掙扎着,嘶吼着,變成了活鬼!從身體里長出了無數的藤條!將人活生生裹起來了!滿營地,都是!”
衆人一聽起先有些不信,實在是這樣的說法難以服衆。
蔣昭白着臉問,“其他斥候呢!”
“其他,其他人,一羣乾枯的藤鬼,迅速奔上山樑,他們,他們都死了!”原本他也應該死的,只是校尉官以血肉之軀擋在他身前,拼死叫他回城傳信,轉眼間就枯藤手掏穿了他的心臟,血染了這個斥候一身,和着涼水從身上滴答滴答的淌下來,流了一地。
在場的所有人頭皮發麻!在場多的是征戰多年的老將,卻從沒遇到過這樣的境況。
斥候已經發不出聲了,兩旁衛兵趕緊拿出厚棉被,兜頭裹住他,軍醫上前施針。
蔣昭喉嚨間彷彿鏽了一口血,但依舊咬着,雙目滿是血絲。
“全軍,戰備,迎敵,死守宣城!”
城中東門的小院中,守在院邊的幾隻白狼瞬間躍起,它們肌肉緊繃,露出最兇悍的攻擊姿態,站在院牆邊低吼嘶吼恐嚇。
水時的心臟一直憋悶的怦怦跳,此刻見白狼異狀,立即抄起牀邊的柴刀,迅速戒備,低頭貼在院牆裏側。
只過了一會兒,水時就覺得土地彷彿在顫,那震動透過腳掌讓人微微感知到,危險將近。
只聽一聲號角,城內原本歇息換防的士兵通通提槍涌向城門。水時踩着白狼,趴在他背上,往最近的東城門望去,只見城門黑壓壓駐守滿了全盔全甲的精衛,甚至將所有重弩全都搬到城牆上,還有各種滾油、火石。
水時心中一驚,糟了!蠻族這是反攻了?可怎麼這樣快?城中有新產的大量牀弩,藤甲兵根本近不了城!一千米的射程範圍內藤甲都能被穿透,他和符離去探過,蠻族中的甲兵也並不多,蠻族是瘋了麼?
留下幾隻白狼中,還有小白狼的舅舅,它雖然平日性格貪玩,但卻是狼羣中一頭不折不扣的頭狼!體格高大健壯,站起來比符離的身高也差不了多少,且獠牙鋒利,四肢如鋼。
它的藍眸早已不見往日的慵懶隨和,露出殺氣騰騰的煞然氣勢。
水時這才心中省得,狼,真的是野獸,白狼,更是獸中之王。
白狼果決奔了出去,矯捷的躲閃過衛兵,幾步便越上城牆,昂起狼頭向城外遠眺。
往常幾隻白狼都是隱藏在山林活野室中,不曾露於人前,如今在白日中現身,又是這樣的兇猛強健,瞬間引起了大量的矚目,水時彷彿能聽到人們倒吸涼氣的聲音。
只是白狼看着極具威勢,且又雙目靈秀仿若通靈。在這一片,也一直流傳着狼神的傳說,這不,前些時候還聽說有狼神夜送小兒歸家的傳言,所以並沒有人敢不敬,只是遠遠地望着。
兵將們也分不出心神來管了,因爲,站在高高的城牆上,已經遠遠能望見天地交接處,界河邊黑壓壓涌上來的一羣“人”。
人的目力有限,但白狼不是,它的藍眸看的很清楚,清楚到那羣“藤鬼”乾枯的臉頰,還有疼上市那未盡的鮮血。
水時只覺得白狼身上一僵,而後忽然回身躍回城中,馱起水時就要跑,剩下的三隻白狼緊隨其後,躍出了城牆尋索了一圈,白狼卻覺得四周都被那種“氣味”包圍了,獨狼可以盡力奔躍出去,但決不能帶上水時!
白狼一頓,停下腳步,又躍回了城中,回到小院中。水時心中已經知道了情況危機,但卻只以爲是蠻軍圍城。
“你們能跑的先跑!太過打眼,難免不成爲靶子,蠻人破城也不是易事,尚且不到生死邊緣。”
但白狼對那種東西簡直記憶猶新!畢竟,長出符離中箭,還是他幫着狼王把人叼回了狼窩,東山的雪谷中,一夜的鏖戰,艱難異常,“藤鬼”填滿了一峽谷。
水時只見幾隻狼頭碰頭,臉碰臉,嗚嚕嗚嚕交流起來。等他在想說話,就見其中一隻以往跑的最快的白狼迅速竄出院牆,從城牆一躍而下,轉眼沒了蹤影。
其餘白狼則以他爲中心,警戒的圍了一圈。
大戰將起,誰也顧不上誰,但水時依舊聽到了敲門聲,他啊安撫好白狼,開門一看,竟是冬生帶着二三十號人,神情沉重的來找他。
“冬子哥?你怎麼過來了!不是要打仗!”
冬生早已不復在東山中輾轉尋人的年輕獵戶模樣,而是經歷的戰火與刀劍,變得沉穩又很有些氣勢了。
他看到白狼不免一愣,這樣的兇獸,讓他瞬間想到了那日林中他父子所見的白色巨狼!神獸通天蓋地,活生生抽出了熊王的脊骨!令人兩股戰戰的膽寒。
但好在眼前幾隻狼的體型沒有那麼誇張,熱河人骨子裏是崇敬狼羣的,冬生此刻一矇住,才露出些昔日有些憨的樣子。
看着冬生身後謹慎舉起刀槍警戒的小兵,水時趕緊擺手,“衆位放輕鬆!這是我的狼,不傷人!”
冬生聞言,回過神招呼兄弟們進門,不過要躲着些白狼,別離水時太近,以免觸怒了它們。
“水哥兒!蠻子打上來了,聽說這回的藤甲更不好對付,不過景軍不許我們議論,只管守城便罷。”
“那比怎麼到我這來了?”
“嗨,後將軍忙亂之中吩咐找人護着些你,它們知道我與你是發小的情誼,特意撥了我過來,說一切便宜行事。你別怕啊,東子哥護着你!”
水時聽完一愣,心裏熱乎乎的,冬生就像一個憨厚的哥哥,在這個異世界中算得上是自己的親人了。
“東子哥,家裏,家裏還好麼!”戰亂之中,水時問的很心驚。
冬生卻一擺手,“無事,被將軍統一送到皇城去了。”還有許些未盡之言,覆巢之下無完卵,宣城守不住,蠻軍若是能長驅直入皇城,那在哪都不很重要了。
他依舊是把水時當做小孩子來看的,此刻雖然心裏有些怕那幾只虎視眈眈的巨大白狼,也二話不說,吩咐兄弟守住院牆,等戰後伺機而動。
他說着話,卻撓着頭不敢靠水時太近。只是這幾隻白狼是當初時常下山,在熱河守在水時院子後山坡上的,它們上前聞了聞冬生,藉着味道有些想起來,彷彿是鄰居來着,態度便肉眼可見的緩和了。
冬生一直不敢亂動,將白狼不理他後,這才放鬆下來,有些着急的問水時。
“水哥兒,你,那個,嗐!你男人呢?這時節可不興亂跑。”那人在,雖說是個不人不獸的奇異,但水哥兒怕是還安心些。
“他有要事,回東山一趟。”
冬生一急,“誒呦,什麼時候走的!可別回來的時候趕上打仗,在城外進不來可要遭了。”
水時一算時間,幸好!今早去的,想必沒那麼快,他還安全些!
隨即不做他想,拉着冬生詢問軍情。只是冬生畢竟官職有限,知道的也並不多。
沒說幾句話,城牆上忽然大批的兵將驚呼起來,甚至有膽小的竟嚇的滾下城門樓!
原因是,蠻軍終於逼近了,已然被守城兵將看到了如今的情狀。
前些天還打的有來有回的高個子蠻人們,如今已經全無人樣了,人臉青白,皮膚乾枯,全軍盡是藤甲覆身,那甲都油亮亮的,彷彿吸乾了所包裹住那副軀體的最後一點血肉,兀自綠的妖異。
界河邊,一片一片,黑壓壓的,全是瘋狂往宣城撲的“藤鬼”,放眼望去竟沒有人了。
但是,只騷動了一會兒,便靜下來了。
極靜,只能聽見人粗重的喘息聲,還有遠處逐漸聽的清晰的樹藤摩擦聲。
“斯嘎,斯嘎嘎,吱啦啦,吱啦啦……”
所有的兵將,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年幼的,年長的。他們彷彿自發一般,紛紛轉過身,面朝宣城背後,遙遙望着中原腹地,也有皇都,也有家鄉,深深磕了一個頭。
長拜得起,個人該幹什麼幹什麼,他們握起了弩臂,拉起了絆馬索,點起了火石……
被嚇的滾下城門的小兵年歲尚且不大,下巴尚且沒有須茬。他留着眼淚,摸了一把鼻涕,抖着腿,依舊爬上了城牆上自己的那處垛子。
他或許將軍校尉他們那麼多的家國抱負,但老爹老孃、小弟小妹,全都在這座城的背後了。
即使自己死了,被踏成泥了,也要守住,哪管最後,鐵蹄踏破,那也要死在家人之前!
蔣昭身披血紅的大氅,與趙興站在主城之上,瘦弱的書生身軀像一截帶着血腥味的韌葦,他手握令旗大喝一聲。
“上弩!”
二十人一小隊的弩兵紛紛奮力搖桿。萬箭齊備,令旗堅定一揮。
“射!”
烈風捲着箭雨,呼嘯如瀑,四散而出。
水時只見眼前院中的方寸天空,卻不知一場最慘烈的戰爭已然拉開了帷幕。
作者有話要說:
開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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