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雙手靈活的在空手擬弓,泛着紅光指尖一鬆,黑箭“嗖”的飛出,那紅光輾轉附着箭上後,巫師幻出四手就倏忽潰散不見。
四周的藤鬼經不住這股箭氣的碾壓,轉眼化作飛灰,那樣大一片黑色的藤鬼灰燼中,徒留整個人被吸乾的枯瘦巫師。
他本是英俊的,也有一雙金色的眸子,但並不是獸瞳,只是普通的人眼,也身體頎長,氣質瀟灑。荒漠中蠻族的姑娘都愛極了他。
如今卻黃皮包骨,不似人形。但此刻卻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刻!
皮肉乾枯萎縮後突出了牙齦與眼眶,巫師無聲的張嘴大笑。眼下的窮弊都不算什麼,大局已定,先祖的靈魂即將在最強悍的軀殼中甦醒,巫的世界即將開啓!
他也將在狼神族最後裔族的靈魂中,得到那狼神族傳承千年的,“生”的力量。
他將永生不滅!
與此同時,黑箭破空,跨過茫茫戰場,迅速朝被藤蔓困住的符離而去!
蠻王身上的藤蔓瘋長,流着紫色汁液的藤蔓死死纏住符離,困住他強壯矯健的四肢,露出堅實的胸膛,裏面的心臟鼓動,昭示着無與倫比的強悍生命力!
符離剛大吼着撕扯開手臂的韌藤,就立刻被源源不斷長出的藤枝困住,這樣極速的消耗,蠻王的身軀已經被藤吸成了粉末,油盡燈枯。
相對於那隻歡快又詭異的紅光來說,這副身軀真是極好!野性強悍,生機勃勃,這令它心急又飢渴。
黑箭的速度極快,在它的時區中,周圍所有的時間都緩的像慢動作,藤枝慢長,刀劍未落,鮮血凝滴,飛沙滯空,人力不及。
尤其是城牆上不顧一切奮力要往下躍的水時,更慢了。在這樣的時間流速中,水時的瞳孔泛着金芒,所有都是遲鈍的,只有他的眼睛,與黑箭的時間趨同。
他尤被周圍的兵將阻攔着,昏迷的冬生也醒了,直喊他往回站。水時瘦弱的身軀掙脫不得。他攔不住那隻箭,甚至連躍下城牆都不能。
他只覺得心臟漏了,血管像凍住了,渾身冰涼,卻只能徒勞的朝符離伸出手,徒勞的挽留。
抓不住,他什麼抓不住,也夠不到。
肉身羸弱。
他的眼瞳彷彿泣血,遍佈血絲,心中恨極了。
恨射出黑箭的手,恨心思詭譎的始作俑者,恨無端的戰爭,也恨自己,恨自己的無力。
但他也同樣愛極了,他愛英勇的將士與淳樸的人民,愛東山的奇峯險峻與密林溪流,愛蓬勃的白狼羣族與萬物生靈,最愛那隻野性兇蠻又衷情不渝的野獸。
真的很愛他,此生從未有過的,激越的、洶涌的、渴望的、餘燼的……
在這樣極度的拉扯與折磨中,水時只覺的心臟跳得飛快,從小腹處用出一股滾燙的熱流,渾身血液涌動,往復不息,筋骨劇痛。
正戰的激烈的趙興只聽身後一聲似獸的爆喝聲!再回頭,主城被衆人護着的那個柔弱小哥兒早已不見,只留地上一衆仰倒的士兵,和怔愣的冬生。
冬生此刻很迷茫,這個他家從東山中帶回來的鄰家小哥兒,從他的眼前,長出了尖銳的獠牙、赤金的眸子,小臉由上到下遍佈獸紋,恍然間好似化作一隻野獸!瞬間掙脫十幾個士兵的阻攔,拼命躍下城頭。他仍然不可置信。
所有一切都在眨眼間發生,水時摒棄了周圍所有的聲音響動,赤金的眼中只有符離的身影,與那隻黑箭。
他只覺得身體真輕盈!幾躍之間,便趕上了飛箭。他的身軀,驟然之間,跟上了他的眼睛。
他迎身而上,雙手握住呼嘯而去的黑箭,手掌被箭氣激的幾欲豁開,卻依然阻擋不住它的去勢。
而後,他便什麼也沒想,抵身應向利刃……
殷紅的血花在胸口盛開,但那支箭的威力太大了,穿透了單薄的軀體,露出箭尖,掙動着要脫體而出。
水時嘔出了一大口血!滋滋往前鑽的黑箭攪動着他的血肉,他咬着浸血的牙齒,雙手緊緊握住箭尾,手掌的鮮血沁滿箭身。
箭身終於被這幅身軀困止住,但那股紅光依舊不肯停息,嘶吼着要吞噬水時。此刻,在他瀕死的身軀中,驟然涌出一股醇厚的光亮,蔥蔥蘢蘢的在黑夜中升騰着,像燃着的白色火焰。
遠處的如枯藤一般腐朽的大巫,目眥欲裂!感受着那股純白的力量,不可置信的拼死往前爬!
“生!生的力量!不可能,絕不可能!”他夢寐以求的東西,在一個毫不相關之人的身上,並隨着那人的生命流逝,漸漸消散了,化作虛無。
黑箭被水時的血浸染着,隨着血液的大量流失,水時覺得體內小腹處涌上來的那股力量逐漸削弱,最後熄滅,他的身體越來越沉,如同枯萎的落葉般,無力的從半空中墜落。
符離在奮力轉頭掙斷脖頸處藤蔓束縛的時刻,怒睜的獸瞳中,猝不及防的,映上了此生無法忘懷,終生錐心的一幕。
不遠處,幽藍的夜空映襯下,一片死綠的潮涌中,他心愛的月亮,在半空中,掉落了下來。
陰沉的紅光裹着那副嬌小的身軀,那支遍尋不見,曾射死狼神族反叛巫王的黑聖箭,正插在他的胸口……
一聲淒厲嘶啞的獸嚎震天而響,所有獸羣躁動不安,望向聲音的來處,狼王扔下口中的藤鬼,詫異的駐足仰首,他從沒聽過這樣的吼聲,心驚極了。
冬生拖着重傷的身軀急忙趴在城垛出向下尋索,定睛後,一時間無法言語。
那隻被藤緊緊纏住的巨獸,竟生生扯脫自己一隻手臂,脫臼後掙出的臂膀悍然一擊,直接拍碎了已然乾枯的蠻王頭顱,那具被吸盡的骸骨在也支撐不住,頓時支離破碎,藤蔓失去了力量血肉的供給,終於停止了生長,被暴怒的野獸扯的粉碎。
但是晚了,月亮已經碎在了地上。
巨獸瘋狂的往一個方向衝撞,一路只憑肉軀,就將一羣羣藤甲撞的粉碎,最終,小心翼翼的臥在了月亮身邊,顫着手,不敢去碰。
水時就像陷入一個渾濁的夢中,只恍惚覺得,自己終於又在那個熟悉的懷抱裏了,寬闊的手臂緊緊抱着他,令水時終於安心。
看,他成功了,符離還好生生的,抱着他呢,真好。
只是自己很冷,越來越冷,但心中卻富足適意極了。
晦暗混沌的世界拉扯着他,那是生死模糊的邊界,這倒是沒什麼,自己是見識過的,他本就從那處來,如今只算重回歸途。
可心中卻有說不出的悲傷遺憾,他還想再看他一眼,可看了一眼,又想一直都看着他,捨不得。
四周像是一場默劇,他是與這裏剝離開的,只是費力微睜着眼睛,一分一寸,珍珍惜惜的看着符離。
懷抱中並不安穩,符離單臂抱着他,於影影憧憧的刀劍中拼死衝殺。
水時身上的血止不住的流,順着垂下的胳膊,稀稀落落的灑了一路,殷紅的血痕從細白的手臂上蜿蜒而下,就像滴在符離的心上,那血是滾燙的,要燒穿男人的心肝,燒化了他們的身軀,融在一起。
融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東山初春的曠野中奔跑,在雲霧繚繞的山巔飛馳,在夕陽晚照的熱泉中休憩,一同迎接狼羣幼崽的新生,一同在開化的冰河中摸魚,一同看仰躺在高坡上看星垂平野、月至中天。
一同數着來去變幻的春秋歲月,一同白着頭髮平淡安穩的老去……
水時恍惚間,覺得自己與符離已經度過了一生,就當做已相守了一輩子了。
他抱着這樣的憧憬,在臆想的燕飛蝶舞與花香鳥語中,微帶笑意,漸漸散開了瞳孔。
符離忽的頓住了腳步,所有的怒吼咆哮都停格,藤鬼咬在身上也毫無知覺,他屏着呼吸,瞬間眼淚洶涌。
野獸是不會流淚的,只有人會這樣,他曾仔細的學習“人”行爲,能分毫不差的說人語,用人的工具思忖人的思維,但是,沒有學會流淚。
現在他明白,流淚是不用學習的,他終於是得嘗所願,和水時一樣,作爲“人”了。
抱着漸涼的愛人,他想,他要回到東山去。
男人化作巨狼,不再有心戰鬥,被刀劍刺傷也不甚在意。
瞄了一眼遠處狀若瘋癲的,從地上徒勞捧起一堆紅色晶石碎末的巫師,他拔出黑箭,一揮手,聖劍尤帶着水時的鮮血,輕易的刺進巫師的身軀。
他的祖先這樣死去,他依舊這樣死去,命運玄奧又周折,但依舊殊途同歸。
而後,巨狼頭也不回的,奔躍出戰場,沒入茂密的林中了。
他入世一趟,遇到了一個人,動了情,懂了愛恨。
那麼最後,也要帶着這個人回去,他們已經融在了一起,是如何也撕扯不開的了。
他要抱着自己的月亮,回到狼神的身邊去。
他要在歸寂的寥落幽邃中,去尋找那一個靈魂。
作者有話要說:
嗚嗚嗚,難寫!又是想扒開腦子,直接給你們視頻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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