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搬到縣城
爲了不引起圍觀,他是早晨離開的。
等他走後,社員們才曉得原來下放的人是能夠被平反,能夠回到城裏去的。
河西公社對下放人員的態度都不錯,因爲公社裏開了個好頭,所以各個村子都沒有對下放人員太過分。
可隔壁的湖前公社不一樣。湖前公社有個偏僻的村子,村子中的下放人員據說是住在山腳下的破馬棚裏。那個馬棚有半邊都塌了,沒到下雨天還好,一到下雨天雨水能漫到整個房間裏,把人腳踝都給蓋住。
這些被下放來的人都是誰,無論誰也能猜想得到。要不就是有錢的,有權的,或者有文化的。這些人也就沒回去,如果他們有天平反了,回到他們原本的位置上,那又會怎麼對待自己呢?
壞人都常把人想壞。以欺負別人爲樂的人,其實心裏也肯定有朝一日別人翻了身,會欺負回去。
那個村子裏的人頓時無比恐慌,之後行爲越來越過分,湖前公社主任實在看不下去,只能請示過縣裏後把人給轉移。
陸清淮離開前的幾天,總是趁着四下無人時跑到宋禾家。
有時是宋禾在菜園摘菜,有時是宋禾在掃地。他自從那個擁抱後,好像得了擁抱飢渴症一樣,只要見面總想抱一抱。
第一次宋禾想着自己還有一半的任務沒完成,倒是想試試這樣能不能刺激大腦分泌物質,然後激發靈感。
可這回抱過後效果遠不及上回,宋禾依舊是被教材任務煩得直抓腦袋後,她就對擁抱這事兒不太有興趣。
但想着他也快要走了,於是宋禾耐着性子,就勉強忍個幾天。
陸清淮走的時候正好碰上宋禾去廣播站上班,他的旁邊有幾個陌生人站着。爲了不給宋禾惹麻煩,陸清淮只對宋禾點了點頭,而後上車離開。
宋禾當時腦袋裏只覺得他給的研究成果應該還挺有價值的,要不也不會派好幾個人,還配備一臺車來接他。
只是等他離開後,那股離別的不捨之情才後知後覺地涌上心頭。
那種感情,在她每晚去破房子時發現他房間門是關着的,發現俞爺爺他們下工時後頭沒跟着陸清淮,發現自家再沒人幫忙擡水時,達到了頂峯。
宋禾不是一個喜歡離別的人,但她來到這個年代後似乎經常經歷着離別的事。
沒有手機,沒有網絡,在這出門都需要介紹信的年代,離別的傷感會被放大許多。
她不禁想到許久未見的秀秀,甚至想起自己上輩子的家人朋友。
這導致宋禾這幾天心情都不太好,做什麼事都提不起精神來,萎靡不振的。
大娃和小妹心中困惑,不停逗宋禾開心。
米寶卻把陸清淮恨得牙癢癢,總覺得小陸哥太過陰險狡詐,他一走還把姐姐魂給帶走了!
宋禾這種情況直到她交上去的稿被陳教授認可,並且所有教材全部通過審覈時纔有好轉。
也許都不能用好轉來形容了,那心情簡直可以說是從馬裏亞納海溝竄到了珠穆朗瑪峯,短短一瞬間,整個人開心得原地直蹦!
兩年啊,她爲了這事兒忙活了快兩年!
宋禾拿到教材,看到“編者”下方寫着的“宋禾”二字時,整個人都彷彿要飄了起來。
媽媽,你閨女我要青史留名了!
反正在上大學時,她是死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出現在教材上。
值了,宋禾覺得自己是真的值了。
難怪以前的讀書人都這麼愛修書,原來修書給人的成就感是這麼高。
宋禾心情是徹底好轉,這兩天見人時都笑眯眯地打招呼。平常家裏三個小孩犯錯誤了,她不打不罵,只開玩笑似地提一嘴一筆帶過。
甚至還有心情折騰起了烤爐。
是的,大娃就是看到姐姐有心思去琢磨做甜品喫時,才放下心。這代表着她徹底恢復正常,甚至正常過了頭,隱隱又有些不正常……
等到八月底時,宋禾又重新忙活起來。
她這次忙活,主要是爲了搬家的事情。
人間進入暮夏,即將步入初秋。
河西公社中,成片金燦燦的稻穀在田野中飄出金色海浪。遠處青山綿延,依舊未換顏色,只有幾點紅色摻雜於其中。
那幾棵樹恐怕是楓樹,秋天要到了,楓葉也該紅了。
秋日還是收穫的季節。
社員們面朝黃土背朝天,手上拿着鐮刀在田地裏頭忙活。他們的皮膚被曬得黝黑,一雙牙齒潔白得能反光。
田野裏頭還有好幾個打稻穀用的打穀桶。
打穀桶寬大,能藏三四個小孩在裏頭。這也是公社小孩都上幼兒園了,要他們沒上幼兒園的話,此時大概就在田野裏到處亂跑,成羣結隊地玩捉迷藏。
這個打穀桶就是他們最愛藏的地方。
“梆梆梆——”
社員們高舉一把稻穀,然後狠狠把稻穀往打穀桶上打,打得稻穀粒落在打穀桶上,一粒粒金燦燦的糧食,讓人看了就覺得痛快開懷。
阿香坐在田埂上,身前是宋禾給她製作的畫板,畫畫用的紙筆是蘭花嬸子請楚怡幫忙從首都買的。
她身旁站着的是田寶珠,田寶珠如今是衛生室的一員,平常的工作就是上山採藥和給社員們看病。
原先人們都不信任她的醫術,這導致她到衛生室都一個月了,還沒人找她看病。
後來是田寶珠親手救了一個難產的嬸子,把小嬰兒順順利利地接生出來後,人們這才發現她的醫術並不低於小何。
當下許多人生孩子時都是在自家生的,他們會準備好熱水剪刀,然後請好穩婆。
若是順利的話便捱過去,若是不順利的話就拉到醫院去。
可往往到了那個時候壓根就來不及送醫院,只能生死由命。
即使請了小何也沒用,因爲小何也對婦產科這方面不太瞭解。
可田寶珠的接生技術是跟她外婆學的,特別是那一手鍼灸手藝,能讓產婦止痛止血,還能刺激宮縮讓產婦加速生產。
這可是連小何都不懂的鍼灸誒!
當時在場所有人都看呆了,這位她們覺得一無是處的城裏娃娃,突然變得金光閃閃!
穩婆還說田大夫還會推拿,只見她在產婦肚皮上拉拽點揉,胎位立刻就正了。沒一會兒,那個胎兒就呱呱落地。
從那之後,新鮮出爐的田大夫立刻成爲公社紅人,哪家生孩子必會叫她。
就連隔壁公社的人都會跑來請她。
而平時找田寶珠看病的社員們也多了起來,並且因爲性別的原因,許多女社員們從這以後反倒更愛找她看病。
只是除了看病外,田寶珠還會畫畫。
她從宋禾那裏得知了阿香的興趣愛好,便時常去指點她。
田寶珠自覺自己畫畫技術一般,匠氣太重,但教小孩入門還是可以的。
此刻她就在指導阿香畫秋收圖,越教她,田寶珠就越覺得這姑娘的天賦嚇人。
短短半年的時間,她就不曉得該如何再指導阿香。恐怕再過兩年,就得阿香來指導她。
宋禾此刻正好路過,田寶珠瞅見她後急急忙忙跑了上去。
“小禾姐你去哪兒?”田寶珠跑到她身邊問,“你最近是不是得去縣城了?”
宋禾點點頭:“我明天就搬家,這會兒去找下練主任。”
田寶珠面露不捨:“那你以後還會常回來嗎?”
“唔,這我也說不準。還沒上班呢,不知道工作究竟忙不忙。”宋禾放慢腳下速度,“不過你不是常去縣城嗎?到時候你也可以常來我家找我。”
田寶珠眼睛亮晶晶:“真的嗎?那你把地址給我,等你有空時我一定去找你玩。”
宋禾點點頭,突然想起了啥,趕緊道:“我走了後,我的院子就空下來了。你不是說你們那邊的院子有時會漏雨嗎?那你要不去我那個院子住?”
一排宿舍只有田寶珠那棟院子會漏雨,而且還特別巧,漏雨的洞就在田寶珠臥室上方。
田寶珠那個宿舍也是最擠的,一個房間整整住了四個女生。
所以宋禾想這四個女生乾脆就搬到她的院子裏去,這樣一間住兩人也能寬鬆一些。
聽了宋禾的話後,田寶珠激動道:“真的可以嗎!”
她賊高興,拉着宋禾道:“不瞞你說,其實我們知青院已經討論過一輪了。可那個房子是你出錢修整的,你花費了這麼多心思,這樣你搬走後,其實我們也不好意思住進去。”
如果人家前腳剛走,他們就後腳把人家的房子佔了,這也太過分了。
宋禾倒是無所謂,她當時修房子有一半的錢是練主任那拿的,甚至人工費練主任也沒給她算,所以她出的錢真不算多。
院子之所以能那麼齊整,其實多靠打理。
知青人多,這樣反而難以齊心去打理院子。人嘛,總有“三個和尚”沒水喝的心態。
田寶珠再三問過宋禾,宋禾都表示可以入住後就徹底興奮。
宋禾拍拍她的手道:“你還是趕緊回去整理行李吧,我大概中午就會跟車走,你到時候可以直接搬進去。”
田寶珠一聽,便有些蠢蠢欲動想離開。
她又問:“那我可以喊其他三個姑娘一起嗎?”
“可以可以!”
說着,宋禾也到了將軍山底下,練主任今天在這裏視察烘烤竹蓀呢。
田寶珠猶豫片刻:“那我去啦!”
“去吧,再見!”宋禾揮揮手。
“再見!”
說着,田寶珠轉身離開,然後匆匆往幾個室友勞作的田裏跑去。
早上的陽光,慢慢開始變得熾熱。
練秀安站在一個大房間裏,在觀察裏頭竹蓀的烘烤狀況。
“呦,你啥時候來的,快要走了嗎?”
她轉身就看到宋禾,驚訝問道。
“剛來呢,我中午喫完飯就得離開。”宋禾擡起手看了眼手錶,這會兒已經九點半了。
練主任點點頭,拍拍手上的竹蓀網屑,往門外走去。
她看着這熱火朝天的竹蓀作坊,感嘆道:“當初還好聽了你的意見,把這生產竹蓀的事兒給辦了起來,要不咱們公社也不會是如今這樣。”
河西公社自從有了竹蓀這項外快後,肉眼可見地富裕起來。
不管是公社財政還是社員收入,都翻了個番。
再加上順帶產出的筍乾以及公社的橘子,這也就讓不少社員們的收入比城裏工人還高!
老百姓手上還是得有錢啊,瞧瞧有錢後,公社的幾個村子這兩年蓋起多少棟新房子?路又多修了幾條?有的村子闊氣得很,都打算自己辦小學了。
宋禾笑了笑:“我也就想個主意,上回友誼商店那個訂單,不就是陳科和二花去談成的。”
提到這兩人,練主任欣慰地點了點頭。
陳科和二花也是個能幹的,竹蓀能有現在這個規模他們出力不小。
練主任從前就預想到陳科會慢慢歷練出來,只是萬萬沒想到李家村還藏着個李二花。
這閨女兒做事有幹勁,她和陳科一個能講一個會想。陳科嘴巴快,二花腦袋活,兩人談生意時十分有默契。
有了他倆,宋禾離開了公社後她也放心。
“對了,你找我啥事兒?”練主任突然問。
宋禾正想着陳科和二花好像有點苗頭呢,突然就被練主任打斷思緒。
“哦,我找你是想說廣播站的事情我全部交給楚怡了,你明兒叫小柴和她對接就好。”
楚怡普通話標準,聲線好聽,臨場反應能力也強。而且曾經宋禾有事時都是她幫忙去廣播的,她對廣播站也熟悉。
讓她當廣播員也不是宋禾一個人的意思,練主任先前也是這個意思。
之前楚怡是在小學上課,可有了廣播站的工作,誰還願意去當老師呢?
練主任點頭:“這我知道。小學前段時間也在招老師,好些知青都趕着去了,她從小學裏離職沒什麼大問題。”
宋禾又交代了一些事情,絮絮叨叨的,快十點時才準備離開。
將軍山依舊青綠,它迎着風吹,一棵棵樹在風中搖曳擺動。
宋禾站在樹蔭之下,斑駁的陽光在此刻剛好落在她的臉上。
“謝謝你,練主任。”
宋禾認真地朝着她鞠了個躬,眼眶不自覺就紅了,鼻頭酸澀,喉嚨也像堵了一團棉花似的。
練秀安站定身體:“我也得謝謝你。”
宋禾是她見過最神奇的一個女孩,腦袋中有數不盡的新鮮主意。處理各種意外之事時遊刃有餘。對每個孩童極力愛護,彷彿能共情每一個孩童的心理。總是對未來保持積極樂觀的心態。
此刻,清風不斷吹着,吹得山上的竹林大幅度搖曳,像綠色的海洋一般。
練秀安感受着這大風,看着宋禾離去的背影。真心祝願她往後一帆風順,一切順遂。
當初,姐弟四人是坐着馬車,從李家村來的河西公社。
如今,同樣是姐弟四人坐着馬車,從河西公社到縣城。
大娃早從小李手上學會了趕車技術,前邊兒那輛馬車上載滿了行李,是小李爹在幫忙趕着,小李坐在旁邊。
後頭這輛車上就是大娃在趕,他技術遠沒小李好,宋禾三人提心吊膽,緊緊扶着把手。
但是大娃趕馬車趕得很開心,宋禾實在不好打擊他的積極性。乾脆就讓他停下,然後宋禾跳下馬車,把自行車也從馬車上搬了下來。在小妹和米寶的譴責目光中,宋禾騎着自行車在後頭慢悠悠地跟着。
道路兩旁的桂花又開了。
細碎的小花朵落在泥路上,落在草叢裏,將整條鄉間小路點綴得無比美麗。
馬車輪碾壓過小桂花,把它的香氣激發得更加徹底,讓整條路都飄蕩着桂花味。
快要離開河西公社的範圍時,宋禾突然轉頭往後看去。
恍惚間,她好似又看到幾個衣着襤褸的小孩,他們滿身髒兮兮的,臉上帶着忐忑與憧憬,拉着馬車不斷往河西公社趕去。
轉眼間十二年快過去了,十二年就是一個輪迴。
——
“籲——”
“噠噠噠噠”
馬車停在巷子中間,巷子叫槐花巷子。因爲巷子裏家家戶戶門前都種槐樹,巷口還有一棵幾百年老槐樹的原因,所以才取了這麼一個名字。
此時不是槐花開放的季節,暮春到初夏這段時間裏,槐花便會開得正盛。這個巷子在四五月份時,也會美如人間仙境。
小李父子兩人幫忙把行李擡進院中後,便趕着馬車離開。
如今小孩長大了,大娃和米寶勁兒可不小,整理行李還是可以的。
這個大院子屬實驚豔了三個小孩。
人剛走,宋禾剛把院子門給關上,就聽到三人“哇哇哇”的。
院子的面積可比房間的面積加起來要大,門口左邊兒的那棵大槐樹部分樹幹還伸展到院子裏來,和進門右院角處的那棵柿子樹都交雜在一起。
柿子樹上的柿子長得很好,想來再過兩個月柿子就能成熟。
除了柿子樹外還有好幾棵木槿花。
木槿花是小叢的,種了四五顆在院子牆根底下。這是宋禾最喜歡的一種花之一,不爲別的,就因爲它能喫。
而且和冬莧菜一起煮湯,那味道簡直絕了!
宋禾拍拍幾個小孩肩膀:“別哇了,快整理行李。”她將滿地的行李看了一遍,指着一個大包裹道,“大娃和小妹去把牀鋪鋪起來,鄭奶奶沒把稻草墊子帶走,她的墊子還比咱們家的更厚實。”
大娃和小妹點了點頭,一人拿起一袋包裹往兩個房間走去。
房間的格局和他們在李家村老家的格局很像,都是左右兩個廂房,中間一間正房,正房一側是客廳,一側是廚房。
宋禾帶着米寶,把幾碟碗筷搬到廚房去,又給廚房按了個鍋。
鄭奶奶家的鍋沒帶走,剛好她家一個竈臺上有兩個放鍋的坑。
從此以後大娃“雙鍋”的夢想實現了!
他們姐弟四人花費一個下午的時間,終於把行李放到了該放的位置。
最後宋禾把她的竹搖椅放在柿子樹底下,整個人長舒一口氣,放鬆身體躺在竹椅上。
夏日溫熱的風颳過,搖椅咯吱咯吱搖動。
從她這個位置可以看到房頂上空的炊煙正在嫋嫋升起,原來是大娃在做飯了。
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從廚房中傳出來,偶爾還有小妹如銀鈴般的笑聲。
米寶抱着一碗炸南瓜,笑嘻嘻地朝着宋禾跑來。
“姐姐餓了沒,要不要先喫?”
“喫,我快餓死了。”
宋禾飛快站起身,拿起一個不顧燙手,就往嘴巴里塞。
“嘶哈~”
“剛從鍋裏撈出來的嗎?”
米寶教訓道:“那可不,姐姐你慢點喫,裏頭還有呢,小妹不跟你搶。”
小妹突然從廚房裏探出頭來:“對,姐姐我不跟你搶。”
“咋說話呢,小屁孩!”
宋禾沒忍住粲然一笑。
因爲換環境而懸着的心突然就安定下來。
哎,瞧着這翠綠的柿子,正是人間好時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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