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下(2)

作者:歲月神偷
他聽說過眼前這個少年的名字。

  何廣義乃皇帝義子,開國名將何文輝之幼子。

  何文輝曾跟祁陽王多次出塞北伐,後因病英年早逝。其長子乃成都衛都指揮使,跟潁國公傅友德北伐時戰死。

  何家如今就這麼一根獨苗了!

  他雖輕飄飄的說他自己是錦衣衛的千戶,可他身上卻有着世襲指揮使的勳職。

  乃是皇上親口說過,讓太子好生教導的自家人!

  “原來是何小舍!”

  吳庸已猜到,何廣義爲何會在這,還是問道,“請問你攔着本官,有何貴幹?”

  “太子爺要見您!”

  何廣義說着,微微側身。

  鎮撫司天牢一間乾淨的公事房中,吳庸戰戰兢兢的叩首,“微臣見過太子殿下!”

  朱標一身便裝,坐在椅子上,蹙眉看着手中的卷宗。

  微微擡頭,直入主題,“你打算怎麼審?”

  “這...”

  吳庸苦笑,“臣奉旨審案,自然是事無鉅細.....”

  “真的要太細嗎?”

  朱標忽然打斷他,聲音有些發冷。

  “完了!”

  吳庸心中哀嚎。

  皇上讓他審,那自然是要事越多越好。

  皇太子問詢他,那意思是你能把事情控制得越小越好。

  皇上想大開殺戒,太子是想見好就收!

  可憐他吳庸夾在中間,誰都不敢得罪!

  “你奉旨審案,自然是要事無鉅細!”

  朱標再次道,“但孤有個建議...”說着,他溫和的笑笑,“不要太.....牽連甚廣!”

  “臣明白!”

  “要仔細甄別,郭桓一旦窮途末路,必然會胡亂攀咬!你作爲主審,要有辨別是非,審時度勢,明察秋毫之能!明白嗎?”

  吳庸心中再次長嘆,行禮道,“臣明白!”

  說着,他看向朱標,“審查的卷宗,臣會單獨抄寫一份,送呈殿下!”

  “嗯嗯!”

  朱標點點頭,“去吧!”

  “微臣告退!”

  眼看吳庸出去,一直在邊上垂手站立的何廣義擡頭,對着朱標一笑,“太子爺,您真威風。他見了您就跟耗子見了貓似的!”

  “亂說話!你懂什麼?”

  朱標說着站起身來,走到何廣義身邊,看着他身上的飛魚服微微皺眉,“你呀,記住了....年輕人就是要少說話,多學多看!”

  “嗯!”何廣義重重點頭。

  “還是瘦!”

  朱標按了下何廣義的肩膀,“記得以後多喫肉!”

  “太子爺!”

  何廣義猶豫片刻,鼓起勇氣道,“臣,能不能不做錦衣衛?”

  “哦?那你想做什麼?”朱標奇道。

  “臣想跟在您身邊!”

  何廣義眼睛發亮,“就像曹國公鄭國公他們那樣,跟在您身邊,然後等臣成丁了,外放帶兵,幫着太子爺您鎮守江山!”

  “當兵?”

  朱標嘆口氣,摸摸何廣義的頭,溫和的說道,“當兵你就別想了!”說着,又是嘆氣,“文輝哥就剩下你這麼一根獨苗了,孤要保你一世富貴,不能有半點閃失.....”

  “哦....”

  聞言,何廣義失望的低頭。

  下一秒又道,“那臣明兒能不能進宮?”

  “又幹嘛?”朱標寵溺的笑笑,他對這個少年格外的有耐心。

  “臣想去看看三爺!”

  何廣義開口道,“臣家裏養了幾條特好的能抓兔子的細狗,想帶給三爺瞧瞧!”

  “行!抓兔子可以,但是不能跟熥哥胡鬧,不能讓他放狗咬人!”

  朱標滿口答應,轉頭對身後一直沉默無聲的鄭國公常茂道,“給這孩子一塊腰牌!以後他去孤那邊,不用避諱!”

  吱嘎吱嘎,刺耳的摩擦聲中,天牢的鐵門被用力的推開。

  隨着風縫越來越大,一股惡臭撲面而來的同時,吳庸看清了牢房之中......已是面目全非的郭桓。

  這個面目全非不是指皮肉,而是指精神。

  一部尚書,天子近臣。

  現在整個人都好似傻的一樣,呆呆的蜷縮在草堆之中,臉上白得像紙,眼睛卻紅得好似炭火。

  “他崩潰了!”

  吳庸心中暗道。

  大明朝的官員們,進了錦衣衛鎮撫司的天牢有不崩潰的嗎?

  這地方莫說侍郎尚書,跟着皇上打天下的丞相軍侯都死了好幾茬了!

  “郭大人!”

  吳庸告罪一聲,坐在道,“本官奉旨審你!”

  “我要見皇上,我要見皇上....”

  陡然,郭桓瘋了一樣撲在欄杆上,張着口低吼,“我要見皇上!”

  吳庸避開頭,不想去看郭桓的瘋狀。

  而是緩緩掏出卷宗鋪開,“現有御史舉報你三項大罪....”

  “我家人呢?”

  郭桓突然又瘋狂的大喊,“我妻子,我兒子,我女兒,我....父母兄弟呢.....?”

  “這.....哎!”

  吳庸嘆氣

  咚!

  郭桓無力的跌倒在地,眼神驟然空洞了起來。

  “大人,還請....穩住一些!”

  吳庸再次開口,“現在只是審,事情還有緩....”

  “你信嗎?這話你信嗎?”

  郭桓忽然落淚,“進了鎮撫司的天牢,父母家人也都深陷囹圄...說我沒事,你信嗎?你信嗎?”哭着,他忽然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早晚有這麼一天.....我就知道....哈哈哈哈哈!”

  刺耳心悸的笑聲之中,吳庸低頭,擦擦頭上的冷汗。

  “御史舉報,鎮江太平府的賦稅被你中飽私囊....”

  “盜賣官糧,浙西本該入庫的四百萬石,少了一半....”

  “朝廷的律法,本就是兩百萬石!”

  郭桓忽然開口道,“那兩府的賦稅是有缺額,纔沒記賬!”

  吳庸一頓,“還有,你勾結地方官員巧立名目,胡亂攤派賦稅......”

  “這事皇上知道!”

  郭桓陡然大喊,天牢之中頓時爲之一靜。

  人人都好似見鬼一般,石化了。

  “這些皇上都知道呀!”

  郭桓冷笑,“皇上都知道呀!不然怎麼籌措軍費?啊?幾十萬人連年打仗.....哪裏弄錢去?”

  “貪污,我有!”

  “我是貪污了,我不但貪了,我還聯合其他人貪了!”

  “可那是因爲我要做的事,我一個人做不成呀!”

  “皇上是知道的,他知道我一個人做不成.......”

  “住口!”

  衆人聞聲,回頭看去。

  嘩啦一下,齊齊起身。

  就見朱標陰沉着臉,揹着手緩緩進來,一言不發的盯着郭桓。

  現在,根據剛纔郭桓的隻言片語,他才猛然醒悟。

  他皇帝父親要圖謀的,絕不是清洗淮西文人集團,掃清胡惟庸餘孽,清除李善長黨羽那麼簡單。

  他父親要圖謀的不單是朝中大臣地方官員,還有天下的地主富人!

  擅自攤派苛捐雜稅,是郭桓做的。

  但經手人,是地方的官府。

  具體實行人,則是地方上的地主富人。

  那麼追贓,不但要追郭桓,而且連這些人也都要一塊的追。

  “去了鎮撫司?”

  天色已晚,乾清宮中燃起不明不暗的燈火。

  老朱坐在餐桌邊手中一塊燒餅,一碗疙瘩湯,一碟鹹菜,一個鹹蛋。

  朱標緩步進來,“是!”

  “你這樣......這臉色...”

  老朱放下手中的燒餅,“是要來質問你爹?”

  “爹!”

  朱標顫聲道,“您是不是太狠了?”

  說着,上前道,“官員大臣也就罷了,民間的地主富戶......也要追究嗎?”

  “你想過沒有,按您這麼做的話。追究的可不是幾百人幾千人那麼簡單了,會是幾萬人......幾萬戶呀!”

  老朱大手抹了把鬍子,“那咋了?”

  “爹,會死很多人的!”

  朱標大聲道,“何必牽扯到民間.....”

  “去年的黃冊你看了吧?”

  老朱突然開口,“北方各省,都是一五一十....而南方各省,則是混亂不堪雜亂無章不堪入目.....無法無天!”

  “開國十八年了,咱當了十八年的皇上。這天下到底有多少人口,到底有多少田地,咱居然不清楚!”

  “爲啥咱不清楚?”

  “前元給地主們養的臭毛病,讓他們隱藏田地人口成習慣了!”

  “讓他們佔國家的便宜,損國家而肥自己成了天經地義了!”

  “不把他們都鏟了,咱爺倆能明白嗎?”

  “不把大明朝有多少地有多少人都弄明白了,這江山能穩當嗎?”

  “現在才洪武十八年,南方已經開始土地兼併了!”

  “再過五十年,到你孫子當皇帝的時候,大明朝還能收多少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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