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186節

作者:未知
看到此人變臉,旁邊的囚徒卻是登時也跟着面色一變,像是極爲熟稔一般,協力把他壓在了地上。 “莫要發癲!變回去!” 看着這出鬧劇,姜星火的面色波瀾不驚,只是心頭不免想到。 “得,合着還是個精神分裂症,詔獄裏現在真是什麼人物都有了。” 等那個叫‘變臉兒’的小子又回到了白臉狀態,挎着個臉縮回了角落裏,姜星火才得以繼續。 經過問詢,姜星火大概知道了這些前來掃盲的囚徒,每個人的名字和情況。 打頭那個乾嘔的叫小五,走街串巷磨鏡子的.嗯,就是拿水銀磨銅鏡,讓模糊的銅鏡變得重新清晰起來。 叫“變臉兒”的也不是什麼真正的戲劇從業人員,路邊的小乞兒,跟了個撿他的半桶水師父學了兩手。 真就只學了兩手。 天天練,年年練,幻想着有一天登臺成角兒,最後也就會變這兩下子。 結果就爲這兩下,因爲沒人指導反而自己代入角色,魔怔了。 缺了一條腿的老頭,是個等秤匠,沒名字,就叫“鄧老秤砣”。 等秤匠,顧名思義,就是市井裏負責給大傢伙校對秤的,幹這行就需要兩點,一是手穩,一出手就是知道這秤有沒有貓膩;二是信譽,但凡被人看出來一次動了手腳,從此以後就做不得這行了。 便是所謂‘輕重在眼中,權衡在手裏,切不可差之毫釐’。 油腔滑調的叫張靈,是個街頭打探,專司與人閒話,講些俏皮話、吉利話奉承人,多見於秦淮河以及繁榮的商業性質街坊以前也從事過“賣仗”(賣假藥)這種很有前途的行業。 另一個角落裏一聲不吭捧着塊木頭髮愣的,是個雕鑾捏塑的匠人,換做“木楞”,也不知道是假名、諢號,亦或是真名讓姜星火聽岔了字,其人手指早都被金粉長年累月的侵蝕,燭光下反而像是一雙金手肉佛一般。 還有一個燒窯的,亦是沉默寡言。 大概瞭解了這些人的來歷和稱呼,姜星火心裏也有了底。 算上他們啃饃饃和自我介紹的時間,如今已經過了小半個時辰了,姜星火依舊沒有開講的打算。 這不由地讓抱着刀站在門口旁觀的鄭和,心頭暗暗皺眉。 姜星火,這是打算幹什麼? 而此時,解縉也沉着臉端着一筐硬饃饃回來了。 眼見着此處教學進度依然爲零,解縉不由地嗤笑一聲,把饃饃放在了桌上。 “哐!” 最上面的饃饃被震得翻了個個。 姜星火奇怪地看着這個陌生的獄卒。 奇怪倒不是因爲他沒見過這個獄卒,谷王謀反案後,詔獄的獄卒換了一圈,他沒見過的獄卒多了。 姜星火的奇怪,是這個白瘦的獄卒這麼沒眼力見,是怎麼好端端地活到今天的?也不像是什麼有大本事大背景的人啊。 倒也無暇細想,姜星火面對這些詔獄掃盲班的學生,問出了第一個正式的問題。 姜星火三根手指頭捏着炭筆,在木板子上寫了一撇一捺。 他轉頭問道:“你們認得這個字念什麼嗎?” 第167章 太陽的恩賜 解縉擡頭望去,是個“人”字。 最簡單不過的字,在解縉看來,如果姜星火是想要靠“人之初性本善”這套三字經,教會這些囚徒五百個常用字的話,那跟做夢沒區別。 識字,靠死記硬背,就憑這些囚徒,兩個月是背不會的。 就在囚徒們混雜着不以爲然、不情不願、不可置否等等的情緒中,忽有一道聲音響起。 “這個字是人!” 姜星火低頭一看,是白臉的那小子,仔細看來看着年歲委實不大,也就十四五歲的樣子。 見有人挑了頭,這幾個囚徒反而都敢開口了。 “胡說,明明就是八。” “我覺得念入。” “明明就念x。” 解縉看着這些人,只是無奈的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是不是替姜星火的講課難度感到悲哀。 還是乾脆就是,幸災樂禍。 這些文盲不是不會說漢語,說話誰不會說?他們最大的問題是,他們說出的每一個字,落到紙面上,都對不上。 千萬不要覺得荒唐可笑,在古代中國,這就是最廣大普通老百姓的現狀。 這些人嚴格來說,都不算是種田的老百姓,而是市井之徒,還是大明帝國首都的市井之徒。 按理說,見識應該是比別的地方的老百姓廣博許多的,但他們對於文字,這種最熟悉卻又最陌生的東西,知之甚少。 而守衛在門口的兩個假獄卒,對此也是態度不一。 解縉反倒沒有嗤笑,實際上,才高八斗的解縉,優越感只有對不如他的讀書人才會產生,對於這種連大字都不認識一個的平民,他覺得這些人還不配讓他產生優越感。 如果他的心態讓姜星火知道了,姜星火想必還是很能理解的。 遊戲裏排行榜前列的大佬,鄙視的都是排名在他後面的,你讓他去鄙視新手村都進不去的一級號,他好像也確實鄙視不起來。 而鄭和,則是一副冷淡的黑臉樣子。 鄭和雖然早年經歷悲慘,洪武十三年明軍進攻雲南,馬和僅十歲,被明軍副統帥藍玉掠走至南京,閹割成太監之後,進入朱棣的燕王府。 可這一輩子說實話也就慘過那一回,從此以後,鄭和的人生就是一路逆襲。 槍林箭雨中,鄭和的心智早就被磨礪的堅硬無比。 對這些囚徒,根本不可能產生任何的同情心。 作爲從底層爬起來的存在,鄭和相信,改變不了命運,只是這些人不夠努力、不夠優秀而已。 如果真的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那麼如自己這種人所喫的苦,想必這些囚徒也吃不了。 所以他們纔會在這裏。 衆人的心思,姜星火也能略微猜度一二。 這都轉世了八輩子了,縱然人情世故可能還是比不過官場上那些黑心的官僚老吏,但很多事情只是姜星火不願意低頭去做,不代表他看不透。 心緒迴轉,姜星火看向變臉兒,懇切地說道。 “你說得對,這個字就是‘人’,你是怎麼認識的?” 變臉兒雙手抱着膝蓋,蚊子般小聲說道:“以前益人堂的老闆娘心善,我總蹲在益人堂前面乞討,來來往往聽人說的多了,就曉得這家藥鋪牌匾中間的字念‘人’了。” 油滑的張靈此時也跟着開口:“這位先生可以想要教我們《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我倒是會背幾句,可惜不會寫,不知道先生教不教的明白。” 出乎衆人意料,姜星火乾脆搖頭。 “不教《三字經》,今日能教會伱們這一個‘人’字,我便心安了。” 姜星火如此一說,衆人反倒有些憤憤。 瞧不起誰呢? 您說兩個多月學五百個字,我們做不到。 可我們又不是傻子,半個時辰學一個‘人’字,我們還學不明白? 等秤的鄧老秤砣也敲了敲地面,悶聲道:“做我這行的最講究公平,我也不白喫先生的饃饃,這個字肯定學得會,就兩筆嘛。” 姜星火若是要讓他們學很多字,或許這些來自市井的囚徒就憊懶了,還會產生牴觸心理。 可鄧老秤砣這麼一說,大家卻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 好歹喫一個饃饃,眼下又端了一筐,也不能太爲難這位先生。 怎麼着,也得跟着學一個字吧,這個字又不難學。 趁着衆人思量之際。 姜星火在木板上,又用炭筆在‘人’的下面,寫下了幾個他們看來鬼畫符一般的東西。 ren 姜星火沒有講這幾個鬼畫符的含義,而是又轉頭問向變臉兒。 “你覺得‘人’是什麼意思?或者說,什麼叫做‘人’?” 變臉兒怯怯地答道:“我覺得人就是那些讀書的老爺,發財的老爺,總歸是得有權有勢的,方纔能叫做‘人’。” 姜星火沉吟後又問:“那你們就不是‘人’嗎?” 此言一出,便如街頭採訪你幸不幸福一樣,頓時惹了衆怒。 一直沒說話的燒窯人,李老黑,甕聲開口道:“先生莫要取笑,我們這等當牛做馬的,如何稱得上‘人’?便是叫做騾馬畜生也差不多。” “要說不是‘人’吧,我們也是‘人’。”賣假藥的李靈是這裏面最能說會道的,“可人跟人,是不是也不一樣?我們這些人,命就是賤,按算命的先生的話說,那就是一世命,即萬世命.換個說法,那就是要生生世世當牛做馬的。” “我們要是算‘人’,那這個字也太不值錢了,我這條命,恐怕都不如親手雕出來的木雕泥塑值錢。”雕鑾捏塑的木楞也是自嘲開口。 他們便是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活着,畢竟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不知道自己爲何而活。 幹着重複的勞作行當,在每日的疲憊中,忘記了自己最初的夢想,活成了兒時爹孃爲生計勞碌的模樣。 這世上誰不想出人頭地呢?可命數如此,個人努力對命運的反抗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呢? 賺取着少得可憐的銅錢,爲一家老小低頭裝孫子,心中的委屈和怒火只能憋在最深處,默默忍受着。 他們甚至已經習慣了現狀,麻木了。 但總有那麼幾個瞬間,想要反抗這操蛋的老天爺,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他們就像籠罩在一片陰霾裏的螢蟲,掙扎着,飛舞着,卻逃脫不得命運的安排。 最後,便是捂着嘴巴擦血的小五,嗓音艱澀的開口。 “小時候聽先生說要教書育人,先生既然不教我們,我們想來也不是‘人’。”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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