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316節 作者:未知 姜星火親口說出了今日之事的緣由,卻不待衆人迴應,繼續自顧自地說道。 “而之所以今日羣情激奮,便是因爲一字之謬了。” 姜星火的目光,劃過人羣,看着一些閃爍的眼神,他心中知道,此事幕後必有主使之人,否則是煽動不起來這麼大的規模的。 不過,眼下卻不是追查煽動者的時候,更重要的事情是,提前祭出撒手鐗,平息今晚的意外禍端。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若是處置得當,或許今晚能在這些學生中,播撒下科學與變法的種子。 而姜星火的“撒手鐗”,便是他在敬亭山下,與道衍研學程朱理學,所悟出的“借雞孵蛋”之法。 一開始,姜星火本打算直接用科學對抗程朱理學,或者是用心學挑戰理學的統治地位,但如今想來,卻是有了更好的辦法。 六經注我,我又何嘗不是在注六經? “我要說的是,雨已有天理,世上當然有天理,萬事萬物都有天理。” “那麼請問,朱子繼承自二程洛學派衍生的道南一脈的格物論,最終格物格出的天理,究竟是什麼?” “如果諸位能答得出來,我帶諸位前去叩闕,軍隊絕不阻攔。” “如果諸位答不出來,不妨聽聽我的答案,大多數人認可的話,諸位請回。” 聽了姜星火的問題,國子監監生們的最後一絲躁動,都熄滅了下來。 絕大多數人,都意識到了,這似乎是某個註定要載入史冊的終極時刻。 這將成爲有明一朝,最爲著名的辯經。 歷代變法,思想先行。 如果姜星火輸了這次辯經,那麼變法的造勢與理論,就將一蹶不振。 而如果贏了,那麼這便是。 姜星火,一人當千! 一位儒生打扮的年輕人站在前幾排,被監生們擁簇出來,率先開口道。 “學生範惟興,斗膽按照朱子的經義談一談天理。” “請說。”姜星火示意道。 這位名叫範惟興的年輕人看着周圍黑壓壓的人頭,緊張地嚥了口唾沫,聲音有些發顫,但還是堅定地說道。 “朱子曾言,太極,形而上之道也。” “理,形而上者;氣,形而下者。” “因此,朱子的‘太極’幾乎可與‘理’等同。” 周圍的監生們默不作聲,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理氣觀乃是程朱理學的根本經義所在,早已形成定論,並沒有什麼好爭議的。 當然,範惟興這裏說的是‘幾乎’,便是說‘太極’和‘理’雖然基本等同,但還有着一些細微的差別,‘理’是天地萬物的根本之道,而‘太極’是具體之道,也就是所謂的“理一分殊”.也是程朱理學的基本觀點。 理一分殊,就是說天地間有一個理,而這個理又能在萬事萬物之中得以體現,即每個事物中存在自己的一個理,而這個理被朱熹稱爲‘太極’。 朱熹首先是用‘太極’的觀點來論述這一思想的。 “朱子雲:自其本而之末,則一理之實,而萬物分之以爲體,故萬物各有一太極,而萬物各有稟受,又自各全具一太極爾。” 範惟興指了指天空中皎潔的月色,說道。 “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則隨處可見,不可謂月已分也。” 姜星火聞言,亦是微微頷首。 這是一個很巧妙的比喻,說的就是‘太極’就像是天上的月光,它散在天下江河湖海各處各物各人的身上,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個‘太極’,但你能說‘太極’分開了嗎? 說到這裏,被推舉出來的範惟興曉得自己的能力已經不適合繼續參與辯經了,否則多說多錯,於是輕輕拱手,退回了隊列裏。 接下來,卻是那位王教授出場。 王教授,本名王允繩,乃是國子監誡心堂博士出身,經義研究頗深,如今剛剛被外放到了地方府中當教授(學官官職),還沒來得及動身,便被捲入了今日禍端。 學生們一番推舉,他也不得不硬着頭皮作爲代表來辯經了。 不過令王教授心寬的地方是,這其實是一個已經非常成熟的命題作文,框架模板都固定死了,前人積累很多,並不需要他特別發揮什麼,只需要照本宣科就好。 只不過,王教授掌握的經義內容和典故,卻是比範惟興更勝一籌的。 王教授清了清嗓子說道。 “朱子借用了周敦頤《太極圖說》中的‘無極而太極’,以太極作爲理之極至,或者也可以稱作極至之理,也就是萬事萬物的終極意義。” “從這種角度上講,格物致知所格出的天理,就是太極。” 先承接了範惟興的觀點,隨後王教授更深入地闡述起了程朱理學的天理。 “可天理終究不是一個能看得見摸得着的東西,所以又有了天理爲一,但需分殊。” “何謂分殊?” “朱子雲:論萬物之一原,則理同而氣異;觀萬物之異體,則氣猶相近而理決不同也氣之異者,粹駁之不齊;理之異者,偏全之或異。” 這便是說,朱熹講萬事萬物從根本上講都擁有同樣的理,是由於萬事萬物所稟受的氣的粹駁清濁不同,理在萬事萬物中所體現出來的程度不同,所以萬事萬物有不同的理。 “也就是說,太極就是天理,但由於理氣之分,天地間有清氣、濁氣,不同的氣,也構成了不同的太極。” 姜星火點了點頭。 “還有嗎?” 就在王教授思慮要接着補充些什麼未盡之處時,潛伏在人羣中的宗超逸,看到了楚大恆遞給他的眼神,突兀說道。 “君子稟陽正氣而生,小人稟陰邪氣而生!” “君子常行勝言,小人常言勝行,故世治則篤實之士多,世亂則緣飾之士衆。” 哼哼了兩聲,宗超逸譏諷道:“篤實鮮不成事,緣飾鮮不敗事成多國興,敗多國亡,國師也不知道是稟何氣而生?” 此言一出,不乏鬨笑之人窸窣嘲弄。 這幾句話出自北宋五子之一邵雍的《漁樵問對》,邵雍學貫易理、儒道兼通,他畢生致力於將天與人統一於一心,從而試圖把儒家的人本與道家的天道貫通起來,也是闡述理氣的根源學說之一。 而宗超逸接續的巧妙,王教授剛說到因爲天地間清濁之氣不同構成了不同的太極,他就以君子由陽正氣構成、小人由陰邪氣構成,來諷刺姜星火。 非止如此,還說小人說得多做的少,藉此嘲諷姜星火變法一事未作卻在此與他們空談。 那麼,宗超逸、楚大恆等人難道不知道輿論對於變法的重要性嗎?他們當然知道!比誰都知道!否則就不會有今日之事! 可此時此刻,他們就是能拿這話來擠兌姜星火。 第298章 懾服 月光冷寂,面對着無數學子的譏笑。 姜星火神色自若,他只是問道:“所以,諸位說來說去,便是覺得,‘天理’就是‘太極’,不同的清濁之氣、正邪之氣等等構成了不同的人和事物,基於‘氣’的不同,也就賦予了不同人和事物各種分殊的‘太極’,而‘太極’雖然有所分殊,在根本上還能歸於一個‘太極’,一個‘天理’,理氣之分由此界定,是也不是?” 衆人聞言,神色都有些茫然。 不然呢? 理學的開創者與奠基人們,也就是“北宋五子”。 周敦頤爲理學的開山鼻祖,《太極圖說》爲理學初期的代表作,剛纔提到的邵雍則是爲北宋先天象數學的創立者,建立了理學的宇宙觀,張載則發展了‘氣一元論’,把理氣的關係搞清楚了。 到了二程徹底奠定了理學的基礎,建立了系統的以‘理’爲核心的學說體系,南宋的朱熹則是集大成者。 而不管是北宋五子還是朱熹,一代代理學宗師,前赴後繼持續了數百年,對於理學的探索,已經接近了某種極限了。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論證“理”,就有點類似於姜星火前世的哥德巴赫猜想,到了朱熹以後,就相當於陳式定理的“1+2”。 終極祕密就在眼前,可任誰也無法再進一步了。 所以,上述闡述的這些,雖然不算全面,但也可以說是,程朱理學對於“天理”、“太極”的最終解釋了。 還要怎麼樣呢? 如果誰能進一步解釋出來“天理”、“太極”,那麼毫無疑問,這個人在儒學界,或者說是理學界的地位,將會比肩北宋五子與朱熹,成爲能配祀孔廟的一代儒宗。 可眼下的人羣裏顯然沒有這種人,所以.也就到此爲止了。 等等! 王教授忽然想到了什麼。 他用某種驚詫的目光看向了人羣前孑然獨立的姜星火。 這位國師,剛纔可是說了,問題是“格物格出來的天理,究竟是什麼”。 如果他們能答出來那就帶着去叩闕,如果答不出來,就要聽姜星火的答案大家服不服。 大家當然按照程朱理學給的參考答案,答出了“天理究竟是什麼”,可大家也都知道,這個“天理”還是形而上的,是無法確切定義的這是廢話,由於“理一分殊”的前提,萬事萬物都有一理,怎麼一個個去定義? 對着竹子格七天,格出竹子的天理了,然後再去對着月亮格七天,格出月亮的天理? 可是,既然大家都知道“天理”的研究,已經到此爲止無法寸進半步了,這位國師不知道嗎? 或者說,他不可能不知道,又爲什麼要問出這個問題呢? ——難道,他有了新的、更進一步的答案? 夜風中,王教授打了個哆嗦,他把這個恐怖的想法拋出了腦海。 這位國師今年也就二十多歲,打孃胎裏學理學,到現在能研究明白前人數百年的積累就差不多的,探索出新的道路,根本就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王教授胡思亂想之際,看着茫茫然的衆人,姜星火卻已開口。 “現在,輪到我來說了。” 一直躲在角落裏的監生楚大恆心頭一顫,想起那位大人交代給他的話,幾乎便要出聲阻止這位頗有神妙色彩的國師,然而卻被另兩人從身後拉住,強行拖曳走了。 “你們幹嘛?” “別問那麼多,快走!” 姜星火的辯經已然開始,衆人聚精會神地聽着,並沒有注意到角落裏發生的事情。 “天理者,太極也。” “數百年來,卻無一人能說清楚,太極作爲宇宙至理,蘊含在萬物萬事身上的微妙存在,究竟是如何運作的。”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