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337節 作者:未知 宋禮點了點頭,要知道姜星火乃是皇帝身邊的紅人,又有太平街和大祀壇兩樁新立下的功勞在身,按理說是不需要趟這渾水的不惹人妒是庸才,便是有人說些閒話,便是當個屁放了就好了,沒必要把因果攬在自己身上。 什麼“國師祈雨導致江南洪災”這種酸屁,也就糊弄糊弄沒腦子的,但凡有點正常的邏輯想想就知道,江南水患是今年纔有的事情嗎? 袞袞諸公當然清楚,所以如果換做他們是姜星火,那絕對是不會如此勇於任事的。 事情一推,雙耳一閉,過段時間也就沒聲音了。 大不了出動軍隊,讓永樂帝背罵名嘛,反正朱棣早就是篡位弒君的逆賊了,“燕逆”都罵了四年,不怕這點壞名聲。 如今卻被派到這種剛發生民變的地方去賑災,尤其這還是江南士紳的勢力,最爲根深蒂固的地方根深蒂固到了什麼程度?朱元璋他老人家規定的,松江府籍貫的不能當戶部主官。 這要是爆發了更大規模的民變,或是狗急跳牆,出了些下三濫的手段,簡直就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幹活兒啊! 這種風險高責任大、付出多收穫少的事情,怎麼算,怎麼都挺虧的。 更何況他還兼着大明皇家軍官學校的副校長呢,軍校剛剛開始運行,就這樣不聲不響地離京,簡直太任性了。 不過任憑外界再怎麼議論紛紛,姜星火始終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反而讓宋禮愈發好奇,是不是有什麼祕密瞞着自己。 ——這可不行! 尤其是眼下馬上就要進入常州府,宋禮更是急於搞清楚這一點。 “你覺得江南士紳靠自己,能賑災嗎?” 面對姜星火的靈魂疑問,宋禮想了想答道。 “費勁。” 這是十分中肯的評價,姜星火點了點頭。 早在秦淮河上“贏得青樓薄倖名”的時候,作爲整個大明某種意義上最大的小道消息彙集地,姜星火已經知道大明的江南士紳是個什麼德行了。 這幫人靖難之役時期對於江南人力物力的組織度之低,以及對官府權責上手揮霍之驚人,簡直是讓人失望透頂。 靖難之役打到最後,朱元璋給朱允炆留下的這臺完整的、規模堪稱世界第一的戰爭機器,被人菜癮大的江南士紳上手操作的稀碎,大量的資源在途中被浪費,到處都是逃兵和流亡的民夫,前線明明連喫敗仗,後方的揮霍卻是愈發觸目驚心。 原本姜星火還以爲當初朱棣能順利登基是有運氣成分,場場戰役神風相助,但現在看來,完全就是以齊泰黃子澄爲代表的江南士紳給力。 而且這幾年江南士紳的表現已經完全證明了,他們根本無心於治理江山社稷,甚至連自己地面上的水患安危也絲毫不放在眼裏。 “爲什麼費勁?” 這個問題問的宋禮一怔。 這便是要說,宋禮不是江南士紳出身。 他是河南永寧人,以國子監生員的身份踏入仕途,隨後一直在外任,重要的履歷是洪武朝時任山西按察司僉事、建文朝時任陝西按察司僉事,宋禮做京官的時間都很短,這也是爲啥他能上書永樂帝《孤憤》,毛遂自薦到變法派當臥底。 “因爲他們就不想賑災。” 姜星火翻身下馬,尋了處有樹蔭遮蔽的陰涼地,解下水囊灌了口涼開水後,與宋禮乾脆說道。 見宋禮還是不太理解江南士紳的思維,姜星火便曉得對方善於做事、有仕途之心,但置辦家業恐怕不是什麼好手,便點撥道。 “若是沒有水災,從家田千畝到萬畝得多久?” 都是聰明人,只是這一點撥,宋禮便明悟了過來。 其實這跟姜星火前世,每逢金融危機都是巨頭們的盛宴,道理是一樣的而且這個時代的士紳們,負債率更低,現金流更充裕。 家底厚的江南士紳,不怕一兩年的水災,水災只會讓普通自耕農破產,繼而有助於士紳快速兼併土地。 “所以國師覺得,如果繼續放任不管,只怕會禍害整個江南剛剛初步推行的攤役入畝?因此纔會主動請纓前往五府,希望用自己的努力將這場對百姓來說的浩劫給降到最低!” 宋禮用敬佩的目光看着姜星火。 姜星火剛想說什麼,王斌卻忽然來報。 “國師,因爲連日暴雨,白鶴溪在呂城鎮和奔牛鎮中間這一段,直接改道進入了廢棄運河,然後又衝出運河古道,沖毀了小河鎮的渡口,眼下尋不到船,前面的路走不通了。” 姜星火翻出地圖看了看,蹙眉道:“便是說,過了這個水澤就沒路了?” “是。”王斌也有些無奈。 眼下的江南的陸路交通被暴雨引發的洪災和河流改道嚴重影響了。 如今雨雖然暫時停了,情況卻絲毫沒有改善。 本來,他們是可以跟稅卒衛一樣分批走水路的,但某人實在執拗,非得要考察沿途風土人情,所以哪怕心中有抱怨,也不敢表露出來。 “那還有別的路可以繞嗎?” “有倒是有,就是有點遠.大約要多繞上四五十里。” 這便是要多費一日半的腳程了。 “走吧。” 一行人商議之後,便決定改一條遠路,繼續向東走。 有數百精銳甲士護送,倒也不虞有什麼差池,畢竟從目前的情形來看,只有南面的丘陵地區相對平坦一些,而且,東邊是常州府方向,只要能穿過丘陵,再走一百餘里左右,應該就會到常州府的武進城。 或許對於現代人來說,四五十里根本不算什麼,踩一腳油門一會兒就到了。 但這裏不同,這裏是明初,離開官道後,走的路根本就不叫“路”,而且天氣惡劣導致地面泥濘溼滑。 若是平常一個人走路自然不礙事,但現在這種情況,卻是步騎混編隊伍,而是士卒也不是姜星火前世電視劇裏演的那樣行軍都要全程披甲一般是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輪換,以備突發意外,其他人的甲冑都是放在輜重車輛或是騾馬上的。 便是這一部分披甲的士卒,在這種天氣下,也極容易得卸甲風,更遑論小路不好走,稍有不慎便會摔跤跌倒,甚至摔傷了。 走了半日,原本在官道上旌旗鮮明的隊伍,竟是走出了曹丞相敗走華容道的落魄感。 繞過一處山腳。 “前面有個挺大的村子。”王斌遙遙指道。 正打算實地考察這些地區賑災情況的姜星火聞言一喜,賑災這種事不進行實地調查就容易被這些知府矇蔽,之所以不走尋常路,不就是爲了看到民間最真實的一面? “伱們先在這裏等着,王斌挑幾個沒披甲的、裹着刀跟我進去,宋大人也一起。” 宋禮是歷任過山西、陝西按察司的,倒也不算對民間疾苦一無所知,自然欣然應允。 幾人進了村子,眼見因爲天氣炎熱,又經歷過雨水沖刷,很多房屋的茅草屋頂已經坍塌。 土路上也無行人,偶有看到他們的村民,都躲回了家裏,此刻的村子顯得頗爲蕭索。 然而詭異的是,村中心的大槐樹下,開着一處大粥棚,正有不少人在喫粥。 “這是賑災?還是義粥?” 姜星火看着粥棚裏的青皮無賴,有些詫異。 還未待派人詢問,忽有一孩童埋頭哭着從旁邊的茅草房裏跑了出來。 “我不喫!” 第319章 疾苦 孩童的腳步虛浮無力,偏偏逃走的念頭卻堅定的很,茅草房裏,似乎有什麼駭人的東西一般,逼着他邁着小腿往外踉蹌而行。 沒幾步,就“咚”地一下,撞到了姜星火的大腿上,若不是姜星火眼疾手快扶住了他,險些跌倒在地上。 屋內,一個面色慘白的婦人,勉力扶着門板走了出來,她見到姜星火幾人,第一反應不是交涉向他們要回兒子,反而是驚恐。 “你們快走!” 婦人的嗓音不算嘶啞,顯然不缺水,只是有些有氣無力。 姜星火看了看她鼓鼓囊囊的肚皮,心裏大約明白了些什麼.不是灌了個水飽,就是吃了漲肚不消化的東西了。 見姜星火幾人不走,婦人還想說什麼,卻不用說了。 身後粥棚裏,十幾個喫飽了粥的青皮無賴,赤着膊齊齊走了過來。 出乎姜星火意料,接下來發生的,竟然不是什麼“村中地痞欺壓孤兒寡母,國師路過仗義出手相助”的打臉小混混劇情。 領頭紋了一隻虎的無賴,看了看幾人的衣着,竟是頗爲恭謹地說道。 “方纔便遠遠覷見了幾位貴客,不敢上前叨擾,可見您幾位來了劉嬸家,卻得冒昧問一句,不知可是劉嬸還欠了哪位地主老爺的債?若是不多,我們兄弟幾個湊份子替她還了,您也不用進去了。” 說罷,指了指婦人的家,透過門板看去,說一句“家徒四壁”不爲過。 “路過。” 姜星火很誠懇:“真是路過。” 領頭的‘一隻虎’.權且這麼稱呼他罷,見狀倒也爽利,只是抱拳說道:“那還請速速離開村子,待會兒怕是走不脫了。” “爲何?” 姜星火自是不嫌事大,耐心來問。 ‘一隻虎’還未回答,聽得遠處傳來動靜,卻是面色陡然一變。 也不與姜星火再做解釋,十幾個人青皮無賴齊齊返回大槐樹下的粥棚,抽了些自制的嫁接武器出來,譬如鐮刀加長棍之流。 隨後,在‘一隻虎’的帶領下,向村北頭走去。 婦人的氣色愈發灰敗,可下一瞬,看着倒在地上痛苦不堪的兒子,卻慌亂了起來,眼眸中多了一絲生氣。 “麼娃,你忍着點。” 婦人褪下兒子的衣衫,竟是拿了根小樹枝,幫捂着肚子想要滿地打滾的兒子開了眼。 “快了,快了” 小孩不配合,婦人愈發焦急,拉不出糞便來更是疼的小孩哇哇直哭。 “再忍一會兒就好,馬上就好了!”婦人說着又加重力道往外拽。 “哇——” 孩子嚎啕大哭,似乎要把心裏所有委屈都喊出來。 姜星火看不下去了,從懷中掏出一物遞給婦人。 “用這個吧。” 婦人接過,看着小瓶子裏乾淨剔透的油脂,一時竟是怔住了。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